《浮生传说》聆月听霜

29、慈悲海

　　紫琅又一次踏上了西玄山。

　　那条路上依然繁花似锦，这一次，山间没有迷雾，他顺着山路一直走，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一块石碑挡住了他的去路。

　　石碑上刻着苍劲古朴的三个大字。

　　紫琅明确知道自己从未见过这种文字，可他居然清楚的知道这三个字的意思。

　　石碑上书——慈悲海。

　　莫名的，一股强烈的熟悉感涌上脑海，他环顾石碑四周，仍旧是大片的繁花，与周围景象并无两异，紫琅就是觉得熟悉，并不是那种来过一两次的熟悉感，而是曾经在此待过千百万年、深入血脉的亲切感。

　　那一刻，他甚至觉得回家了。

　　这块石碑立于此处应该有上万年，所有的棱角早已被打磨光滑，石碑的缝隙里甚至长出了青翠的植物，紫琅闭上眼，指尖触上石碑，顺着文字的凹槽缓缓抚摸着，石头粗粝的质感摩挲着他的皮肤，恍惚间，他竟然看到了一个紫衣银冠的男子立于此处，也是以这样的姿态缓缓抚摸着石碑。

　　如果九天之上有神明，那一定就是这个样子。

　　没来由的，紫琅如此想着，好像冥冥中有某种感应，紫琅觉得，那个人，正是穿过了时间的长河在此等待着他归来。

　　再睁眼时，山林石碑早已不见，眼前的场景犹如一幅奇异瑰丽的画卷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紫琅知道，他进入了真正的慈悲海。

　　那是一片氤氲着仙气的地方，好像在九天之上，云雾之巅，又好像在深海之中，碧水之下。

　　在不远处，有一颗十人合围的古树，树上盛开着淡紫色的花朵，那紫色极淡，即使费尽了眼力也只能分辨出一星半点。

　　树下有紫衣银冠的青年阖眸抚琴，他指尖随意一拨，响起一声悠扬的古琴声。

　　紫琅走上前去，踩过一地落花，问道：

　　“你是谁？”

　　那人闻声抬眼，莞尔一笑，道：“我就是你。”

　　紫琅一拳砸在琴上，咬牙道：

　　“不！你不是！”

　　那人站起来，身量比紫琅稍高一些，他上下打量了一圈，又笑：“看来你来早了。”

　　紫琅警惕地退后两步，道：“你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的事情还未得到答案，现在归来为时尚早。”那人拂了佛衣袖，道：“回去吧，紫琅。”

　　“你到底是什么人！“紫琅揪住那人的衣襟，声音颤抖：”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我会来到这个鬼地方？！”

　　那人任凭紫琅拉扯，语气依然温和：“我说了，我就是你。”

　　而后，他又好像想到了什么，道：“当然，你要是问我现在是什么身份，大概就是人族所谓的——神明吧。”

　　紫琅蹙眉盯着他，眼里满是质疑。

　　“哪个神明？”

　　“我不知道你们人族是怎么称呼我的，但是在这里，他们唤我中天紫微仙帝。”

　　“紫微……紫微星……”紫琅呢喃两声，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急急问道：“那篁夜呢！你和篁夜又是什么关系？！”

　　“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我只是仙帝留下来的一道灵识。”

　　那人握住紫琅的手，他好像根本没有用力，但紫琅却全身动弹不得。

　　“西玄仙山非凡人魂魄可以长留之处，回去吧。”

　　那人手一松，刚刚还脚踏实地的紫琅脚下突然一空，整个人急速坠了下去！

　　“告诉我！紫微仙帝去了哪里？！”

　　九天之上的神明看着紫琅的身影消失在层层云雾中，终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缓缓道：

　　“他去找他爱的人了。”

　　紫琅猛吸一口气，好像刚刚溺水的人渴求着空气一般大口喘息着，随后猛地翻过身，将堵在胸口的淤血疯狂地咳了出来。

　　篁夜搂着他，轻轻拍着紫琅的背为他顺气，丝毫不介意血污溅上他的衣摆，甚至用衣袖去擦紫琅唇边的血迹。

　　紫琅只觉头痛欲裂，他好不容易平息翻涌的五脏六腑，艰难道：“篁夜？你怎么来了。”

　　篁夜没有答话，只是缓缓将灵力渡给紫琅，以此平复他周身的疼痛。

　　“篁夜。”紫琅按住他的手，眼角颤了颤，好像在努力按捺着情绪：“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篁夜安静地注视着他。

　　“我们……”紫琅深吸一口气：“是不是曾经相识？”

　　“不曾。”

　　篁夜回答的风轻云淡，一如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一样，连语调都没有起伏。

　　“你骗我……”紫琅摇着头，脸上浮现一丝痛苦：“你骗我……”

　　篁夜任由紫琅按着手，良久，才道：“何以见得？”

　　“我感觉的到……我记得那个地方……”

　　篁夜拍拍他的手，将盖在他身上的外衣拢了拢，道：“撞镇灵钟的时候，你魂魄受损，要是感受到什么离奇的事情，均属正常。”

　　紫琅抬眼盯着他，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撞过镇灵钟？！”

　　篁夜手轻微顿了一下，没有回话。

　　“果然，你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篁夜轻轻叹了口气，阖眼道：“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你真的不知道，那为何要一次次救我，一次次出现在一个凡人的世界里？！”

　　篁夜依然沉默，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既然你不肯说，那我来说，你听着就好了。”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他猛地握住篁夜双肩，盯着那双鲜红的眼睛缓缓道：

　　“你记不记得，有个地方，叫西玄山。”

　　话音未落，他看见篁夜的瞳孔一寸寸缩紧，那张冷峻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惊慌的神色。

　　“西玄山顶有一块石碑，你应该还记得碑上刻的什么字吧？”

　　紫琅靠近篁夜，在他颤抖的身体旁边一字一顿道：“慈、悲、海”

　　“够了！”

　　篁夜猛地掀开他的手，一把将他摁倒在石壁上，巨大的力道撞得紫琅眼前一黑，紧接着篁夜一拳砸在他耳边，一声巨响带着飞溅的碎石在紫琅耳边炸开，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篁夜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离得那样近，每一声急促地呼吸都能被紫琅清楚听到。

　　“你到底是什么人！”

　　篁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紫琅被他束缚着动弹不得，篁夜的手慢慢收紧，紫琅感觉自己的喉骨在“咔咔”作响，能吸进来的空气越来越少。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紫琅被迫仰着头，不知道是因为难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眼中竟落下一滴泪，顺着脸颊落到篁夜手上。

　　这滴泪，犹如一盆凉水浇了篁夜满头，扼住紫琅咽喉的手猛地一颤。

　　“我没有父母、师尊也已经过世，他们都说我命带紫微，我一直不信，直到遇到了你。”

　　他注视着篁夜，眼神中甚至有一丝恳求。

　　“你可能是世上唯一一个知道我到底是谁的人，无论我是不是你曾经认识那个人，我都希望你能告诉我。”

　　篁夜看着紫琅的眼睛，那双含着热泪的眼睛让他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九万年前。

　　“师尊，我喜欢你。”

　　年轻的孔雀大明王跪在西玄山顶，将自己全部的感情小心翼翼地送到那位仙人身边。

　　他跪的虔诚，比每一次礼佛时都要认真而用心。

　　树下抚琴的紫微仙帝没有抬头，他轻笑抚琴，指尖落下一道金石之音。

　　“我也很喜欢你呀，阿篁。”

　　这只是一句应和罢了，篁夜失落地想着，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语气，和他跟九天十地里每一个仙人说话时是一样的，都没有半分区别。

　　“不……不是那种喜欢……”

　　紫微仙帝依然垂着眼，问道：“那是哪种呢？”

　　篁夜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努力呼出两口气，突然间拍地而起，一手按住了琴弦，一手搂住紫微仙帝的后颈，顺势就吻了下去！

　　他的吻和他的跪一样虔诚。

　　紫微仙帝的双目陡然睁大，数万年波澜不惊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眼里闪过了疑惑、震惊、慌乱，最后燃起滔天怒火。

　　他只用了一掌，便将篁夜击出十数丈远，口吐鲜血，身边的古树古琴亦在他的震怒下瞬间化为齑粉！

　　“篁夜！”他怒道：“妄动凡心，必遭天谴！”

　　篁夜却笑了，牵动肺腑的伤而呕出几口鲜血，可他的眼睛，却牢牢盯着紫微仙帝。

　　“你生气了？原来你会为我生气……”

　　“我会告诉凰灵，让他领你回去闭门思过。”紫微仙帝不再看他，转身往山下走去：“阿篁，从此以后，西玄山你不必再来了。”

　　篁夜没有理会他说什么，声音却有些哽咽。

　　“师尊，你既为我生气，那是不是……是不是……也为我动了一点凡心？”

　　下一刻，他看见紫微仙帝惊诧地回眸，连指尖都甚至因为惊怒交具而微微颤抖。

　　“阿篁……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师尊……就算遭受天谴永无轮回，我也不会后悔。”

　　他的眼睛直直地看过去，坚定而执着：“紫琅，喜欢你，我没有错。”

　　篁夜承认，那天在缥缈山凤凰台神树上，自己的确为紫琅过分神似紫微仙帝的模样而震惊。

　　后来，他说他叫紫琅，紫是紫气东来的紫，琅是琳琅满目的琅。

　　那个时候，他确实心底生出过一丝妄念，如果……如果真的是他呢？

　　他缓缓松开束缚紫琅的双手，脸色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峻。

　　“我没有骗你，我只认识西玄山上的紫微仙帝，并不认识现在的紫微君。”

　　紫琅捂着脖子上的淤青，小心翼翼问道：“所以呢？”

　　篁夜背过身去，篝火映照着他清冷的身影，紫琅站在他的身影中，觉得眼前的那个人如此遥不可及。

　　“你不是他。”

　　篁夜垂下眼，心中苦涩。

　　他怎么可能入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