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传说》聆月听霜

28、东流逝水

　　削铁如泥的切玉刀高悬于司暮涯头顶，刀锋闪着骇人的寒光，来自九天之上神明不容抗拒的力量犹如泰山压顶般迎面袭来，司暮涯只觉浑身骨骼关节都被压迫的痛彻心扉，然而他还是寸步未移，确乎不拔地挡在了沈子期面前。

　　篁夜冷漠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棵没有生命的草木。

　　司暮涯迎着他森冷的目光，纵使下一刻即将在切玉刀下魂飞魄散也不能使他后退半步。

　　可篁夜并没有杀他的打算，亦没有收刀的趋势。

　　两人谁都不肯退让，就此僵持着，忽而，一滴水落到刀尖上崩裂成两半，篁夜斜斜一抬眼，天上乌云翻滚，暴雨将至。

　　篁夜不再与他对峙，切玉刀在他手中化为一道青烟消散而去，十七见他回头。只觉脊背发凉，汗毛倒竖，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哆嗦。

　　篁夜的目光落在十七抱着紫琅的手上，十七手一颤，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如果目光能杀人，他感觉自己一定死过百八十遍了。

　　就在篁夜弯腰准备抱起紫琅的时候，淅川江对岸忽然暴起一阵紫雾，一只巨大的白狸从紫雾中跃出，血色的江水在它足下奔涌翻腾，惊涛巨浪带着席卷万物的气势横扫镇江大营！

　　白狸跃到沈子期身边，警惕的看着人族，他龇着尖锐的獠牙，口中含着绯红色的妖火，九条雪白的尾巴轻轻拍打着沈子期，好像在拼命呼唤着主人。

　　倒在血泊里的巨兽勉力抬起头看了司暮涯一眼，又重重倒了下去，黑色的妖气登时消散开去，只剩下毫无气息、周身浴血的沈子期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司暮涯眼神微颤，白狸却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猛地喷出一口炙热的妖火，将周围所有活物尽数屏退，他用牙尖小心翼翼的叼起沈子期的衣襟，在腾起的紫雾中瞬间消失不见。

　　当铄石流金的妖火扑面而来的时候，篁夜面无表情地拎起十七，一把将他甩出数十丈远，妖火燃尽了四周一切的生物，可篁夜和怀中的紫琅却在铺天盖地的妖火中毫发无损。

　　明明可以不被烧死，那为什么要扔我呀？

　　飞在空中的十七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直至被摔晕在地。

　　白狸带走沈子期之后，淅川江两岸总算恢复了平静，江水褪去，留下满地冲散的尸骸与垂死挣扎的鱼虾，在这场争斗中幸存的人族纷纷从掩体后出来，一面哭，一面呼喊着同门师兄弟的名字。

　　即使是能力远超常人的修真世家的子弟们，在如此悬殊的力量差距面前也是束手无策，除了这满地的尸骨外，还有更多的人甚至连一根残骨都没有留下。

　　司暮涯望着白狸消失的方向，涛涛江水在他面前远去，这条血红色的河流或许会持续数月或者一年颜色不改，那些逝者的怨气或许会持续几十年、数百年盘桓于此，但无尽的时间就如同这永不干涸的河流，终究会冲刷掉一切看似不可磨灭印记。

　　唯有这所谓的正邪两派，将在漫长的岁月里无止无休的争斗下去。

　　这一刻，司暮涯好像突然明白了沈子期的那句——

　　“世间因果，自有定数。”

　　“玉虚子道长。”

　　忽而，有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暗自定了定心神，回过头，看见满身泥污的清极剑派大弟子柳景阳正提着双剑向他行礼。

　　柳景阳出生并非世家，到清极剑派学剑也不过十年，但为人勤奋刻苦，性子又谦逊温和，在仙门百家的后生晚辈中出类拔萃，不肖几年，定会在修真界闯出一番名声来。

　　“请问前辈，可曾见过我师叔？”

　　司暮涯一转眼，却发觉篁夜与紫琅不知何时已没了踪迹。

　　“紫微君没事，他应该……”司暮涯想了想，道：“过几日就会回去了吧。”

　　见柳景阳神色有些迟疑，他又道：“你可有受伤？我派两个弟子送你回去吧？”

　　“多谢前辈好意，晚辈并未受伤。”柳景阳再次行礼道：“既然师叔无事景阳就放心了，眼下镇江大营人手短缺，若有什么帮得上忙的，还请前辈吩咐。”

　　司暮涯向他点头致意，此时，身后又有人唤他。

　　颜旭英一身红衣衬得脸色苍白如纸，他从旁边的山头上跃下来，落地时明显不稳，炙阳琴一端重重砸在地上，唇角登时渗出一丝鲜血。

　　“琴圣前辈。”柳景阳连忙收剑，冲上去扶住了他。

　　“方才……倒进江中的山石阻塞了河道……”颜旭英猛咳几声，吐出一口鲜血，费力道：“现在淅川江上游已经形成了堰塞湖，这场暴雨一落下来就要决堤，赶紧……赶紧组织人马撤离吧……”

　　“如此……镇江大营……”

　　颜旭英环顾着自己经营了五年的地方，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上都倾洒着人族同袍的热血，也正是有这么一个浴血厮杀的地方，才保得后方人族地界五年来未遭妖族侵扰。

　　如今镇江大营一毁，人族战线不知要后撤多少里，五年来的辛苦付出，到头来竟还是功亏一篑。

　　颜旭英摇了摇头，阖眼苦笑。

　　“不知妖帝经此一战，时隔多久才会卷土重来。”

　　但愿那个时候，人族能建成第二个镇江大营吧。

　　司暮涯没有回应，只是伸出手与柳景阳一起扶着颜旭英往回走，没走多远，眼前的一个土包突然耸动了几下，“哗啦”一声伸出一只满是血污手臂！

　　柳景阳心中一惊，岁暮剑立刻横档在前，但细细一看，那手臂关节活动自如，不像是走尸一类的邪物，并且污浊之下的衣袍略有几分眼熟，一时也不敢贸然上前。

　　“大哥？”

　　颜旭英蹙眉喘息道：“好像是我大哥。”

　　此话一出，旁边几个清理尸首的颜氏弟子连忙围了上去，手忙脚乱地把人挖了出来，仔细一看，竟然真的是颜棠，此时人还有气息，虽然整个人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般不停往外渗血，但好在颜棠平时进补的丹药吃的多，此时犹显命硬，不仅在沈子期妖兽化的巨爪下活了下来，更是被江风一吹，竟幽幽转醒过来。

　　柳景阳在半灵山仙道大会上吃过颜棠的亏，此刻板着一张脸，想着若是师叔在此，定是要骂上一句“祸害遗千年”。

　　但颜棠从不觉得自己是个祸害，刚一睁眼，便指天骂地叫嚷了起来。

　　“沈……沈雁！你这个妖物！我……我要杀了你！踏平无忧城！踏平无忧城！”

　　他一边嘶吼着，一边往外喷着血，几个弟子劝他不住，只能向颜旭英投来求救似的目光。

　　颜旭英觉得自己真不如晕了的好，但此刻还有不少其他门派的人在场，颜家的面子还得由他来保全，只得无奈劝道：“大哥，身上的伤要紧，还是少说些话，让医师好好治疗才是。”

　　颜棠一听到颜旭英的声音，猛地推开身边几个弟子，吼道：“你在这做什么？！妖帝呢？！沈雁呢！杀了没有！”

　　颜旭英神色有些为难，道：“没有……”

　　“没有？！”颜棠将身边的砂石锤的“咚咚”作响，好似身上的伤口都不疼，随时可以起来骂上三天三夜一般。

　　“那你还愣在这做什么？！还不带人去追？！还有那个……那个紫琅！他又去哪了？！”

　　柳景阳眉头一蹙，冷冷道：“师叔已经回无名地了，不知颜界主有何吩咐。”

　　颜棠哪里会把柳景阳放在眼里，冷哼一声，又将话锋对准了颜旭英。

　　“我颜家养着你是吃闲饭的吗？！沈雁你打不过，现在连小小的清极剑派也敢在本尊面前撒野！方才要不是那姓紫的拦着，沈雁早死在镇灵钟下了！对！都是因为他！”

　　他话说的越快，血也流的越快，此刻终于觉得有些难受，于是反手抓起身边一块碎石，“咚”地一声砸到颜旭英身上，怒道：“你！你去把他给我抓回来！我要扒了他的皮！教一教仙门百家什么叫规矩！”

　　颜旭英脸色越来越白，被他一砸险些晕过去，光是站着就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再也没有办法回答颜棠的话。

　　颜棠见他不应声，只当是要反抗自己的权威，一双眼睛顿时瞪得比铜铃还大，怒骂道：“怎么！连你也要反抗我吗？！好啊！等回了青泽，先把你关进刑堂，抽……抽……”

　　话未说完，人已经两眼一翻，软倒在地。

　　司暮涯在颜家弟子惊愕的眼神中收回手，缓声道：“抬回去，好生照顾。”

　　颜旭英抬头看着他，眼中带着感激，颤声道：“多谢。”

　　“不必。”司暮涯扶着他，半晌又道：“如果不介意，可以先去邺沧山疗伤。”

　　颜旭英眼神动了动，最终却还是摇头。

　　“父母姐弟尽在他手，我……还是要回去的。”

　　到底还是别人的家事，司暮涯不好再多问，只能交代了柳景阳好生看顾颜旭英。

　　此时，天空中一声惊雷响起，暴雨终于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