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锦赋》苏蔷薇

25、赌气

　　萧清晓心中其实只是烦郁而已。
　　方才七巧和那小宫女的对话，她听得其实一字不落。只是她心里清楚，萧御毕竟已是一个少年了，如若和身边伺候的宫女有染，那其实是很正常的事。皇兄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就是东宫的宫女。而萧御再怎么淡然温润，到底也是一个男子，如若本性使然，她又怎么管的了？又有什么资格，去管？
　　一想到这里，她就心痛如刀绞，只是在七巧面前，她却不肯表现出半分。因为她知道，对方不懂。七巧不会懂得，她寂寥了年华独自守候的心意。那样一份不可言说的感情，很多时候，都是萧清晓自己为自己设下的折磨。
　　越是想，越是郁结。
　　她执了灯笼，换洗过的长袍轻盈的如同落叶，在淡白的月色下，她有些茫然的向前走着，脚步轻的几乎没声，黑发如云，披散在肩，仿若一个精灵。
　　她只是不知道，该去哪里。
　　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转着，竟让萧清晓看到了大门口。她心思一紧，也不知起了什么意，就一步一步朝那儿走去，身影若从后面望去，越发的朦胧了。

　　夜色平静。今晚奉命值守行宫正门的两个侍卫忍不住有些打瞌睡。结果被刚好走过来督查的校尉曲英合抓了个正着，将两人狠狠批了一顿。
　　曲英合年纪尚轻，不过十七八岁，却一脸刚毅，行事间已懂得赏罚分明、恩威并重。这才从当初的一个小毛侍卫升为七品校尉，平日里也颇得萧御重用。眼下他见两个侍卫挨了骂，不敢再偷懒，神情就渐渐缓了下来，又轻叹了口气，说了几句体己话，心想陪他们守一会门岗，省的这俩人到时对他生怨恨不满之意。因着曲英合年少，对管理比他年长、经历久的侍卫是极其小心翼翼的。
　　没想到才守了一盏茶的工夫，就见到一个姑娘如游魂般飘了过来。
　　“站住！”曲英合一步跨上前去，正好挡住萧清晓的去路。
　　萧清晓迷迷糊糊的抬头，望了他一眼，傲慢丛生，只是冷哼了一声，便端起公主架子：“让开。”
　　曲英合见眼前的少女气质高华，却衣裳朴素，既不似宫女，又不像贵客，一时半会也拿不准她的身份。虽听说了行宫里这两日来了位瑶姑娘，他却也不敢贸贸然和眼前的少女对上号来。他只好放柔了声音，再恭敬些道：“这位姑娘，请告知在下你的身份。”
　　萧清晓心里烦，气色本就不佳，再加上从小到大，还没有哪个吃皇粮的侍卫敢拦下她，看着曲英合便越发生厌：“你是谁，凭什么拦我？”
　　曲英合见这少女一味质问自己，却不肯报上自家来路，不免有些怀疑：“敢问姑娘……尊姓？”他本是想连名一起问了的，却又觉得有些不妥，只好先问了姓氏再说。
　　萧清晓有些着恼，更不想答他：“我叫你给我让开。”
　　曲英合剑眉紧锁，瞪着萧清晓冷笑道：“姑娘，你一身戾气，怕不是在行宫内犯了什么事儿吧？”此时的曲英合见她一味逃避问题，又一脸淡漠，只固执想走。便知事有蹊跷，已将她视作不良之徒，是断不会放她走了。
　　“胡说。”萧清晓蹙了眉，呵斥却是淡淡的。她实在是无心与对方纠缠，无奈曲英合大门守的死紧，人家进不容易，出更难。“我告诉你，我是萧——三皇子请来的客人，来去自由。你没什么资格管我的。”
　　曲英合心里早就不信了——他以为那位瑶姑娘该是位天真烂漫的美人儿，绝不是此时一脸萧索倨傲的白衣少女，还诡异的要在夜晚离开。
　　“瑶姑娘？”他双手插了腰，上下打量着她反问。
　　萧清晓不耐烦的点头：“嗯。”
　　“那正好了，既是三殿下的客人，怎可此时外出呢？不若这样吧，在下这就带‘瑶姑娘’去三殿下那吧……”曲英合是故意这么说的，却不料萧清晓神色一变：“我不去！”
　　曲英合这下觉得心里有数了。他觉得这少女肯定来路不正，更要将她押到萧御面前查明真相了。
　　“我看……”他微微侧头，使了个眼色给两个侍卫，对方意会，都不动声色的向前逼近一步，将门口更是堵了个正着。“由不得姑娘不去了吧？”
　　曲英合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脸上是笑着的，动作却强硬的很。萧清晓一怔，这才明白对方一开始就没拿自己当好人看。她不禁也冷笑了一下，脚下却未动：“你知道得罪了我是什么后果么？”萧清晓不想见萧御，此时不想。
　　曲英合不卑不亢：“在下身为校尉，奉命维护行宫安全。姑娘什么身份，在下不知。只是在这行宫里，在下只听三殿下的吩咐。姑娘行踪奇怪，如要出门，必要三殿下首肯，在下才敢放人。”
　　“你！”萧清晓见他一副硬石头模样，规规矩矩，就知道要从他眼前出去那是不可能了。她眼神儿一转，只好换了语气好言道：“既是如此，罢了。我不出去就是。你不用摆出这么个姿势来。”语毕，萧清晓转身就走。却不料此举再添曲英合心中怀疑，他索性不肯放萧清晓离去，又踏上几步拦在萧清晓身前：“姑娘行踪果然蹊跷呀，看来，在下此刻是一定要姑娘跟在下去三殿下那走一趟了。”
　　萧清晓忍不住在心里咬牙切齿——偏碰上个这么讲规矩的。她一恼怒，犯了倔，是偏不肯去见萧御。于是，也不顾曲英合拦着，就狠狠踹了他一脚，然后提了裙子就跑。
　　曲英合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的少女还有这么一手，一时吃痛慢了半拍，却越发觉得她是不打自招，心术不正，回过神来立刻飞身追赶。萧清晓怎么跑的过经过训练的曲英合？不过片刻就被对方扭住了胳膊。
　　“痛！”两人拉扯间，萧清晓被抓痛了胳膊，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曲英合却没有怜香惜的意思，只觉得这少女狡猾，是诡计多端，也不顾她一头的冷汗，就强扭了她来到萧御所居的吟啸阁。

　　吟啸阁。灯火摇曳。明亮安静。
　　萧御端坐在书桌前，认真的读书。间或执了笔，在书上写下几个字。
　　春燕乖巧的坐在萧御旁边，一边认认真真的临摹他写过的字，一边时不时的偷眼望他一眼。偶尔再轻手轻脚的站起来为他磨个墨，倒个茶。她不过十四岁，正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纪。眼角眉梢的稚嫩还未全褪去，笑眼打量人的时候却又凭添了成熟女子的妩媚。
　　曲英合挟了萧清晓，来到吟啸阁门外。因为没见着八宝，他便自己通报道：“三殿下——英合有要事来报！”
　　萧御淡淡点了点头，坐在一旁察言观色的春燕立马脆生生道：“曲校尉请进来吧。”
　　曲英合推着萧清晓就进去了——然而奇怪的是，这一路上眼前这被束缚住的少女没少骂他，是伶牙俐齿、尖酸刻薄。眼下到了萧御的居所，她反倒老实了，低着头一声不吭，全身却有些微微颤抖。
　　一进门，萧清晓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抬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她就怔住了。这一幕红袖添香的安逸刺痛了她的眼。她不是没想过这样的画面，只是，想归想，看归看。一切真实出现的时候，她是如此措手不及。
　　“三殿下，她……”曲英合话还没说完，就暗暗吃了一惊——这个少女的周身明显凉的更厉害了，他不禁去看她，只见她面容清淡，秀气的眉目下掩不住一片哀茫和淡淡灰败。全无了方才的骄傲与刁钻。
　　曲英合一时怔住了。
　　萧御的视线一直不离书本，正等着曲英合汇报什么。哪知过了半晌，他也再没个动静。萧御不禁稀奇，疑惑的抬眼，就见到萧清晓脸色苍白，目光涣散，手被曲英合缚在身后。而曲英合只是目瞪口呆的望着她，呆呆站着。
　　萧御眉一蹙，扔下书本疾步走了过来：“英合，你这是做什么？！”
　　曲英合这才回过神来，一见萧御神色有些紧张，说话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质责，他便反应过来，连忙松开萧清晓：“属下……属下见这位姑娘执意要离开行宫，行为蹊跷，所以带她来殿下面前确认……如今看来……属下是做错了……请殿下责罚！”曲英合单膝下跪，神色坚毅。
　　春燕以前虽不是贴身伺候萧御的，却也跟他跟的久了，还从未见过这等仗势，眼下她不敢说话，那一双笑起来月牙儿一样的眼睛一会看看萧御，一会看看萧清晓，视线来回逡巡着。
　　“没事吧？”萧御要去扶萧清晓，却被对方避开了。他愣了愣，手尴尬的停在半空，片刻，他才收回手，回复一贯的淡然，道：“英合，你退下吧，这次不怪你。下次你切记要改一改这急脾气，耐心问清楚了人才好。春燕，你也是，退下吧。”
　　曲英合涨红了脸，快速退下去了。春燕却磨蹭了一会，才姗姗退下。临退出门时，她若有似无的瞟了萧清晓一眼，隐约带着轻厌。

　　屋内，又只剩下萧清晓和萧御两人了。
　　静默了良久，萧御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他并非善于言辞的少年，看她的目光轻柔而无奈。萧清晓感觉的到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的难处，却并不像以往热络，只是用散淡的眼神凝望着他，冷冷的笑——心本就凉了大半截，如今再掐上一把，也就真觉不出有多疼了。
　　萧御从未见过这样的萧清晓。她看他的眼神，和脸上的神情，让他不知名的惊惶。他强压了压自己杂乱的思绪，涩涩的开口：“皇姐……”
　　“你叫我呢？”她又是冷冷一笑。
　　萧御的心底隐隐地揪了一揪：“皇姐，你如今实在不必……”
　　萧清晓打断他，状似无意：“也罢，当初毕竟是我们薄待了你。你对我没有半分的情份，也是应当。”她说这话时，眼帘垂的很低，那长长的睫毛轻掩了满目的惆怅与悲伤：“萧御，看不出来，你原是这般计较年幼的事的。到底是跟我们没有关系的人。”
　　如若此时站在她对面的是顾横管这样风流的少年，必懂得她话中尽是赌气的意味。她是因为太过在意，才会说些刺激人的话，伤他，然后让自己更痛。
　　可惜站在她对面的不是阅女无数的顾横管，而是温润淡然的萧御。他接触的女子太少，更不会想到这女儿家心思的婉转与矛盾。他怔怔的看了她半晌，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过了好久，他才苦苦的笑了，他笑得真的很苦涩，还带着嘲讽与释然。
　　——到底是跟我们没有关系的人。
　　——毕竟不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弟。
　　萧御抬眼，眉目里素淡依旧，回复了一贯的隐忍温和：“皇姐说的是。我到底算不得什么，更不劳烦皇姐操心了。皇姐好好静养几日，等病症全消了，我就安排人送皇姐回帝都。”
　　萧清晓的唇抖了抖，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她倔犟的咬了咬唇，终是转过身向门外冲去。
　　“等一下！”萧御忽然又叫住她，然后走上几步扶了她的手臂，力道轻的几乎让她感觉不到：“可能有些扭到了，回去让七巧帮你找些跌打损伤的药来涂上。皇姐如若住的不惯经管吩咐七巧按你要求布置，切不可再这般任性出走了。若出了事，我也无法交待。”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然而那淡里再也感觉不到曾经的那一点若有似无的温柔。
　　萧清晓怔怔的走回桂魄馆。当真是失魂落魄。
　　她终于做了一件大概是无法挽回的错事。
　　从十五岁开始，她一直在努力，努力的靠近萧御，如若这是一条长梯，那么她已爬上了一半有余——那么此时的她，又是怎么了？因为没有看到想象中的风景，因为看到了不想看的花朵，她就亲手将这梯子又斩断了么？
　　——她又回到了原点啊！不！甚至是比以前跌的更加深远！之前的她，从未刻意伤过萧御什么，只是忽略他；而今晚呢？她那一句混帐话，不就是在强调那该死的身份之差吗？
　　出乎意料的，萧清晓没有哭。
　　心被抽空了，连泪也没有力气流了。

　　萧远晴不顾钱顺等内官的阻拦，一脸焦急的直接冲进了晏淑宫。
　　莲妃正红了脸，狼狈的从皇上怀里站起身来。见到萧远晴，尴尬的请了安就急急退下了。
　　皇上满不在乎的坐起身来，整了整衣服，顺手捡了颗葡萄塞进嘴里解渴。
　　“你你……”萧远晴气得涨红了脸：“阿晓都失踪了，你还有这心情调笑你的爱妃？”
　　“嗯。”皇上又吃了一颗葡萄：“朕心里有数。”
　　“有数？”萧远晴瞪大了眼睛：“你心里有什么数？我问你，她失踪多久了？”
　　“总有个……五、六天吧？”皇上作思索状。
　　“五、六天你还不找啊？”萧远晴差点跳起来。
　　“你放心吧。朕知道她在哪儿。”皇上扫了萧远晴一眼：“你都成了亲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咋咋呼呼的脾气？”
　　“你知道她在哪儿？”萧远晴吊在嗓子眼十万火急的心稍微平复了一点，却更加狐疑：“你知道还不去找她回来？不是说顾相那边要求亲么？你问问阿晓的意思，她若真是很不喜欢……就……”
　　“她会同意的。”皇上淡淡的截了她的话头：“所以朕才说朕心里有数。”
　　“你怎么知道？”萧远晴吓了一跳，她可是看得出来自己的妹妹有多不爽顾横管。
　　皇上的神色平静幽远，看不出内里的波涛汹涌：“朕……会让她明白的……”
　　“可是……”萧远晴还想说些什么。
　　“你回去吧。你妹妹的事，你不要插手。”皇上下了逐客令。
　　萧远晴没了办法，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好退下了。
　　眼看着她离开了。萧祯才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纸来。上面只写了四个字：不负年华。
　　看墨迹虽写的急促，却娟秀有力，可见写这四个字的是位姑娘，且下了很大的决心。
　　萧祯仔细望着这张纸，半天，才低叹了口气。
　　——阿晓，你要不负年华。我却只求，不负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