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锦赋》苏蔷薇

24、行宫

　　大雨初停的天气，阴凉而湿润。
　　眼看是午后过了，七巧蹑手蹑脚的走进桂魄馆。她手上捧了新的熏香，小心的放在金彩炉里，却不点，只是又轻手轻脚的去看萧清晓。
　　她的呼吸比起前日来安稳了不少，七巧微微吁了口气，就要动手解开薄纱帐子。
　　却不料萧清晓忽然睁开了眼睛，恍惚的望着她问道：“你是谁？”
　　七巧吓了一跳，听这病弱的少女声音有些沙哑，连忙先顺手从床榻旁的矮几上倒了一点水，举到萧清晓面前答道：“瑶姑娘你可算醒了，这里是颐凉行宫呀，你不记得了吗？”
　　萧清晓坐起身来有些怔忡，七巧没用尊称，她一时也来不及生气，只是本能的问她：“萧御呢？”
　　七巧闻言先是有些吃惊，然后微微蹙了蹙眉：“瑶姑娘，你虽是与殿下关系好，也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叫他名讳的。”
　　萧清晓有些弄不明白了，眼前这个宫女怎么一口一个“瑶姑娘”的唤自己？
　　七巧见萧清晓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以为她是不喜自己说她了，便微微叹了口气，软声道：“瑶姑娘，我也知道殿下看你是不一样的……”
　　萧清晓抬头看了她一眼，更加疑惑：“不一样？什么不一样？”
　　七巧笑了笑，有些不无感叹道：“瑶姑娘大概不知道吧？前日夜里，就是殿下亲自将全身湿透的你抱来桂魄馆的。那时候三殿下自己也是一身的雨水，却偏要先给你找了医官来看看。姑娘，你那时候许是因为淋了雨，高烧不退，又昏迷不醒。行宫的医官说你是内有躁气，又外感风寒，这一场大雨淋的厉害了。三殿下当下就让我带着行宫内伺候他的几个宫女全到你这儿来，为你换衣擦身、敷冷帕子，交待的仔细的不得了，生怕委屈了你半点。咱们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殿下呀……是紧张姑娘的！”七巧忍不住又是抿嘴一笑。
　　萧清晓却显得淡然，只跟着问道：“那他来看我么？”
　　七巧没料到她这么快就问这个了，直言答了：“来过两回，姑娘都昏睡着呢，殿下只询问了我们几个伺候姑娘的，就回去了。”
　　萧清晓沉默了片刻，笑了笑，对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
　　七巧还没答话，桂魄馆的门又被人轻轻推开了，一个脑袋探进来左右一看，目光正好和萧清晓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八宝？”萧清晓抬眉。
　　“公……瑶姑娘！”八宝忽然见着萧清晓醒了，本是要跪下请安的，却硬生生又止住了，只是装做咳嗽了两声，然后走进了对七巧道：“七巧，你先下去吧。”
　　七巧见来的人是八宝，又转身对萧清晓不无狭促的笑了一笑，这才转身出去了。
　　一看她阖上门，八宝赶紧跪在地上，忙不迭的给萧清晓承认错误：“请公主恕罪……七巧那丫头并不知道公主的身份……这……这是殿下为了公主好……特别安排的……”
　　萧清晓懒散的叹了口气，道：“罢了，我知道。你起来便是，我不怪罪你们。”
　　八宝这才松了口气。
　　“八宝，我问你些事。”萧清晓说话也随意起来，并未端公主的架子：“皇弟……阿御，到底是怎么跟下面人说的？”
　　“回公主话，因为您上次没跟着御驾前来皇陵拜祭，是以除了奴才，行宫的宫人们都不曾见过您。殿下说您这回肯定是私自驾马赶来行宫的，不可声张。就跟大家说您是他在帝都的一位朋友，只让大家称呼您为瑶姑娘。只是……”八宝有些为难的看了萧清晓一眼。
　　“什么？”萧清晓反问。
　　“只是，下面人不懂事，还要请公主多多担待……”八宝实在惶恐行宫的宫人们一向散漫惯了。
　　萧清晓笑了笑，苍白的脸上并未有半分恼怒：“这倒没关系的。现如今我也不会计较这些。”
　　“公主大人有大量……”八宝连忙嘿嘿笑着恭维她。
　　萧清晓点了点头，又想了片刻，接着问道：“对了，关于皇弟，我有件事一直挺奇怪的……”
　　“公主请问。”
　　“皇弟……打算守孝到几时呢？我大概算了算，这三年时间也差不多了吧……”萧清晓微蹙娥眉，八宝偷眼打量她，发现她是真的迷惑，于是他自己的神色越发奇怪起来。
　　他虽别开眼去望着地面，可那眉却抓成一团，是欲言又止又疑虑重重。
　　萧清晓见他神色这般古怪，更是不解：“八宝？你怎么不答？”
　　“公主……”八宝终于缓缓开口：“一直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萧清晓扬声。
　　“殿下现在领的……”八宝吞吞吐吐：“是修缮皇陵的差事……守孝之期，早就过了……”
　　“什么？”萧清晓大惊，有些不可思议的瞪着八宝：“修缮？皇陵？”
　　“是……”八宝的神色微微有些愤懑：“皇上上回来祭祀之时，殿下的守孝之期就已经过了，只是心中尚怀孝义，所以还一直守在皇陵。后来皇上回去了，殿下就把本要询问皇上何日返帝都的折子撕了，换成了愿领差事的折子，结果皇上一批下来就是个修缮皇陵的差事。那几日，八宝可是替殿下不值……这不是……这……”八宝哼哼嗤嗤，考虑到萧清晓与萧祯的兄妹情深，到底不敢说什么话出来，只是低叹了口气：“不过殿下可淡然了。好像这结果本就是他料到了的一样。”然而看着萧清晓若有所思却并未动怒的神情，八宝还是忍不住又加了一句替萧御抱不平：“这明摆了是皇上压着殿下嘛……”
　　萧清晓终于将目光转向八宝，略微有些冰冷：“八宝，这话在别人跟前可不能乱说。”
　　八宝回过神来，这才有些害怕。方才的话也算是大逆不道了，只是因着八宝向来觉得萧清晓对萧御好，这才敢明说了的。
　　“公主恕罪……八宝多嘴了……”他一身冷汗，份外惶恐。
　　“你退下吧。”萧清晓神色淡然，似乎并不想多理他。
　　八宝知趣，赶紧退下了。
　　萧清晓怔怔的望着床幔，苦苦的扯出一个微笑，仿若失望，又似悲伤。
　　——皇兄，你瞒我瞒的好不容易。
　　——只是，何必呢？
　　她忽然觉得，这回，是她和皇兄之间，多了一道隔阂。她知他是为自己好，只是以自己不齿的方式——他应该明白的，她自幼最讨厌的便是亲近之人的欺骗。哪怕是善意的，她亦不喜。只是因为，那个偌大的皇宫，已经有太多的不真实了。
　　萧清晓长叹了口气，毕竟疲惫。就躺下身，又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梦里，是她和萧祯还有萧远晴三人无忧无虑、坦诚相待的童年。彼此间的亲情，澄澈深远。
　　萧清晓的眼角，缓缓留下一行泪来，仿若露珠滑过她干净的面庞，没入枕间的红锦，很快就不见了。

　　再醒来时是晚间。萧清晓觉得身子已轻松了不少。她轻轻使力抽了抽鼻子，便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隔着纱帐虽淡渺，却温婉充实。
　　七巧一直守在纱帐外边，见萧清晓慢慢坐起身来，赶紧凑上来拉开帐子笑道：“瑶姑娘可算醒了。我寻思着姑娘的烧刚刚退了，身上就该爽利多了！要不要吃些东西？”
　　萧清晓的脸色还有几分苍白，她微微点了点头：“嗯。劳烦你了。只是，我想问问，这屋里熏得是什么香？”
　　七巧回头瞧了一眼，眼神儿一转，却是忍不住低声浅笑了一下：“这香是御赐的，叫‘流罗’。可是稀罕玩意儿。据说是什么秘方配置，特别有助于平神静气的。殿下从前一直没用过，可姑娘一来，立时就吩咐我们点上了。而且……”七巧看了看已经合拢的窗户：“此时是傍晚了，若是下午的时候，天气好，我们还会打开窗户为这房间里透一下气。这也是殿下叮嘱过的……”言下之意，我们三皇子毕竟对你不同别人。
　　然而萧清晓的神色却很平静，她只是笑，笑得惆怅而清澈——这几年下来，萧御是什么样的少年，她心里怎会一点数都没有？他惯常体贴，这些对自己的好，只是因为他就是这样好的一个人，风度翩翩，温润淡然。
　　七巧见萧清晓面色还是有些苍白虚弱，忍不住先叹了口气，道：“瑶姑娘呀，我看我还是先给你熬些粥送来吧。总要吃些清淡的才好。”
　　“随你吧。谢谢了。”萧清晓敛下眉目，清秀的五官干净灵巧。
　　——竟是这么一位气质卓然的姑娘呀。七巧在心底叹息，三殿下到底是没有选错人。

　　眼看着七巧退出房去，萧清晓又微微合了眼。
　　虽是舒服了不少，毕竟也还是疲乏的。
　　这一次又冒了大险，只是不知道景夏在宫里能帮自己隐瞒多久。如若皇兄发现自己失踪，又该如何震怒？而自己这么一冲动跑来皇陵，跟萧御又要如何交待？骗他吗？那自己的心意呢？可否有个不负锦年的表达？
　　萧清晓轻叹了口气，烦忧的事着实多，只是不堪细想罢了。
　　房门又被人轻轻推开了，萧清晓皱了皱鼻尖，闻到一股米粥的清香味。可却没多少胃口去吃。便懒洋洋的挥了挥手道：“放那儿吧。有劳了。”
　　那边迟疑了片刻，却没有碗底碰到桌面的声音，只是一句淡淡的疑问：“现在不想吃么？”
　　萧清晓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立时坐直身子睁大眼望过去，果然见到萧御白衣素净，正一手端着一碗米粥，一手扶着桌沿，静静的望着她。
　　“阿……御……”萧清晓的嘴弯成一个不自然的形状，笑得有些腼腆：“你……你怎么来了……”她以为以萧御的品性是不会在这个时辰来探她的。
　　“我不大放心皇姐的身子。方才本想问问七巧皇姐的情况，却正好碰上她要端粥给你。我想你既是醒了，就亲自过来看一看吧。”萧御微微扬了扬唇角，把粥又端近了几分：“吃一点吧。不然夜里会饿的。”
　　萧清晓无奈的看了一眼那清淡的米粥，忍不住有些耍小孩子脾气：“不想喝……又没咸淡……”
　　萧御似是毫不意外她的撒娇，只是好笑的摇了摇头：“皇姐你呀，总是这么任性，让人不放心。”
　　萧清晓一怔，傻傻的去看他，萧御眉目里有笑意，神情却也是止不住的疲倦。
　　她心底一晃，微微有些心疼，立时显得乖巧起来：“嗯……那，拿来吧。我喝就是。”
　　萧御投给她一个温和的眼神，将米粥递到她手里：“小心烫。”
　　萧清晓冲他感激的笑了笑，温温吞吞的一小勺一小勺舀着吃，边吃边状似无意的问萧御：“阿御，你今天白日里去做什么了？怎么一脸倦意？”
　　萧御也是一愣，却随意的抬了抬眉，淡淡答道：“只是忙些小事罢了。行宫这么大，总也要人打理的。”
　　“是么……”萧清晓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混在粥里的葱花：“怕是皇陵更大，还需要人修缮吧。”
　　萧御蹙了蹙眉，却不动声色的移开视线：“都慢慢来吧。”
　　明显的敷衍！萧清晓眉一蹙，扔下勺子：“阿御，事到如今你何必瞒我？”
　　萧御见她认了真，只好轻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着她的目光澄澈坚定：“我并非有意瞒着皇姐。只是……有些事，与皇姐无关。”
　　萧清晓怔了怔，身上忽地一冷。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望着萧御，对方年少的面容上一片淡然——是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冷静与缄默。
　　——他竟……仍是把自己，放在他的世界外……
　　萧清晓的心忽然抽痛起来，一点一点，蔓延全身。她不知自己是因为太过在乎才会如此敏感，还是对于萧御来说，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一个皇姐。
　　“是么……”萧清晓找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凝望着萧御的面容，忽然觉得，他平静的残忍。苦苦一笑，她也只是将米粥放在矮桌上，推开了一些，轻声道：“你到说的对。有些事还真是与我无关。”
　　见气氛变得有几分僵硬，萧御有些愧意，他又低声唤道：“皇姐……我不是……”
　　“我累了。你出去吧。”萧清晓的神色冰凉，眼神迷蒙一片，竟没有焦距。
　　萧御望着她半是失望半是冷漠的表情，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沉默了半天，他才讷讷的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槛的时候，他又有些迟疑的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只见萧清晓已经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从自己的角度看过去，只能见她乌发如云，散落在香枕上。
　　他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意外的有些束手无策起来，却也没了办法，只好离开，然后小心的合上门。

　　第二日的时候，萧清晓又慢慢变得明朗起来。
　　她开始下床活动了，午后的时候阳光正好，她还兴致勃勃的携了七巧出去逛园子。
　　七巧和她这两日里接触的多了，慢慢也去了拘谨，开始跟她随意谈笑。萧清晓向来没什么架子，这回在行宫也隐了公主身份，所以和七巧的对话越发活泼起来。
　　她拐弯抹角的问了七巧不少关于萧御在行宫里的事。因此得知了萧御的起居作息都是较为规律的。每日读书习武，倒也清闲。只是近日来领了差事，才白日里忙碌起来。
　　眼看着暮色四合，萧清晓用了一些清淡的晚膳，又精神了几分，便好奇的问了七巧一句：“七巧，你这名字真有意思，刚好和八宝对称起来了。是你父母取的么？”
　　七巧一怔，笑容有几分苦涩：“不是。这名字是殿下给取的。我家里生计不好，养不起我一个女娃儿。我还年幼时，他们一直只唤我作丫头，然后我就被送来行宫做丫鬟，也是这么叫惯了的。直到那年，殿下来了，说这么叫我怪怪的，才给我起了这么一个好听的名字……”
　　萧清晓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
　　“呵呵，我如今倒也不计较了。在行宫里伺候殿下，其实也轻松，对我来说反倒是好日子了。”七巧掠过悲伤，笑容质朴：“三殿下真的是个好人啊。”
　　萧清晓笑了笑，倒忍不住羡慕起七巧来，可以朝夕伴在萧御左右。然而不过一瞬，她又想起了什么来：“哎？七巧。这么说来，你是每日里近身伺候萧御的人？”
　　“是三殿下，瑶姑娘。”七巧又忍不住纠正她，“我是仗着手上灵巧，才一直跟在三殿下身边的。”
　　“那这几日你在我这……他……”萧清晓怕他少了人伺候。
　　“呵，这个瑶姑娘不用担心。我来伺候姑娘了，自然有人我顶替我伺候殿下。”七巧想了想，似乎也有几分不放心，她走到门边微微拉开门问守在外面的一个小宫女：“殿下身边如今是谁在伺候？”
　　萧清晓看不见那个小宫女的模样，可是听声音她年纪应该还很小，对七巧说起话来有些轻快：“是春燕，嘻嘻，这回可算是蹭着三殿下了，别提她有多开心了。”
　　七巧皱了皱眉，回过身来看了萧清晓一眼，有些歉意的笑笑，然后又转头斥责那小宫女：“没事别乱嚼舌头，小心挨了打！”
　　小宫女吓了一跳，一瑟缩就不敢再说话了。
　　萧清晓不动声色，眉目里并未显出有几分在意，权当没听到过方才的对话。七巧小心翼翼看她脸色伺候了半天，也不见她再问起这事，渐渐就以为她是真的没听清楚，也就放松下来和她聊起其他话题了。
　　眼看着天色又暗的更深沉了。萧清晓忽然说要出去。
　　七巧大惊，说是晚了凉气重，问她要去哪儿。萧清晓敷衍答了，也不让七巧跟着，就一个人打着灯笼出去了。
　　七巧想偷偷跟着，又怕被她发现了不妥，到时让三殿下责备下来也不好。她这头还在犹豫呢，那边萧清晓已经一晃身，消失于她的视线里，愈行愈远了。

作者有话说

　　已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