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锦赋》苏蔷薇

16、风华

　　每每到了冬天，帝都总会有几场大雪。天气寒冷而干燥，让人不愿意动身，更不愿出门。
　　萧清晓穿了厚厚的棉袄，难免显得有几分臃肿，可是景夏嘴甜，她说公主这叫雍容。
　　萧御前来松竹园赴约时，就看到这位“雍容”的瑶锦公主正凝神细望着庭前的翠竹，眼角眉梢都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皇姐？”萧御忍不住轻声唤了一下。
　　萧清晓微笑着转过脸来，却是一句意料之外的回答：“阿御，它们似你。”
　　萧御一愣，顺着她方才的视线望过去，种植的错落有致的翠竹隐忍低敛，纵使身处皇家庭院，依然淡然而清俊不阿。
　　萧御淡淡了扬了扬眉，却没有多说什么。萧清晓仔细看着他的神情，片刻后忽然轻叹了一口气：“身负盛名常守节，胸怀虚谷暗浮烟。阿御，你身为三皇子，却终是内敛。你才十五岁，却一派锋芒都尽收了，你可寂寞？”
　　“皇姐？”萧御一惊，微微蹙了蹙眉：“为什么忽然说这些？”
　　“总是在看到这些竹子的时候想到你。”萧清晓不着痕迹的暗示了一下，却发现对方眼神里丝毫没有闪烁，便知道对于她的心思，他始终还是不知：“所以忍不住就想到当年在围场，你与母虎搏斗时二箭齐发的场景。这样的身手，纵使是皇兄也是难及的。可是，听说前几日皇兄举行的第一次冬狩时，倒是让妍妃十七岁的弟弟拔了头筹，得了赏赐千两……”萧清晓言语间渐渐有了几分不忿的意思。
　　萧御听到这里，心里就明白了。他淡淡笑着摇了摇头：“我道皇姐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些话呢。原来是为我不平了？”
　　萧清晓见他毫不在意的神情，心里忍不住既是担忧也是欢喜——纵使嗔他低调，她到底也是因为他这样宽和豁达而心动的。“你呀……”她又转过脸去看竹子：“总是这么淡然处世，明哲保身虽是有好处的，将来若封了亲王却始终要回这庙堂之上的。还是……”萧清晓辗转着用词：“多走动着些，比较妥当。”她是怕以他这样与世无争的样子，又毫无功业建树，将来获封亲王后会遭人排挤，窝窝囊囊的过生活。
　　哪知萧御却又是淡淡一笑：“该出鞘时，宝剑自有锋芒。皇姐多虑了。”
　　萧清晓一惊，有些不信这会是萧御说的话，她仔细望了他去，但见他眉目间温润依旧，眼神却深而静远。
　　她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神色越发轻柔，半天，才浅笑着又道：“好了。不与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其实我是看不惯妍妃那弟弟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好像全天下就是他最风光似的。”
　　“树大招风。锋芒毕露总容易招人反感。”萧御负手向前两步，靠近萧清晓，他身上淡淡的青草味传入她的鼻端，干净清新：“那皇姐今日请我过来的正题到底是什么呢？”
　　萧清晓故弄玄虚的不答话，只引着他进了舒云间，舒舒服服的坐在了软塌上，才巧笑嫣然道：“我是来让你品茶的。”
　　“哦？”萧御疑惑，眼里却是淡淡的笑意。
　　“景夏，煮水！”萧清晓利落的吩咐了，然后从一旁端上早已准备好的一套紫砂茶具和一罐不知名的绿茶。
　　萧御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那个紫砂茶壶：“早听说皇姐这两年精于茶道，如今看来是果不其然啊。这个紫砂壶造型看上去清秀飘逸，必不是凡物。”
　　萧清晓微微一惊：“这壶是皇兄送我的。据说是常州呈来的贡品，由一位七十多岁的制壶大师所制。你不是不解茶道么？却如何得知这壶不是凡品呢。”
　　“壶若是用心制之，必也有气度。皇姐平心静气，仔细看看，就看得出这壶自有一股气质，是……”萧御话还没说完，就被萧清晓接了过去：“温润如君子，淡然而朴雅。可对？”
　　“还是皇姐了解它。”萧御感叹着点了点头。
　　“你能一眼看出这壶的气度，更是不易。”萧清晓看似无心的拨弄着壶盖，抬头看他一眼：“你心静。”
　　萧御淡笑不语。
　　萧清晓却像个调皮的孩子似的，揭开一旁茶罐的盖子，送到萧御笔下：“阿御，你闻闻我给你准备的茶，看看它是什么气度？”
　　萧御好笑的看了她一眼，对方睁大眼睛，状似无辜：“皇姐是成心为难我一个不懂茶的粗人么？”话是这么说的，萧御还是凑近茶罐口，认真的嗅了一嗅，顿觉清新满鼻。
　　萧御好奇，一看茶叶，嫩绿纤细：“这是什么茶？”
　　“这茶名洞庭。”萧清晓收回手，浅笑着道：“以形美、色艳、香浓、味醇而闻名。”
　　她正说着，景夏就进来送上了温度适宜的热水，萧清晓就手将热水倒进紫砂壶内，然后放入茶叶，只见其入水即沉，嫩芽缓缓舒展开来，如春兰绽放。萧御忍不住抬头偷眼望她一眼，萧清晓的神色认真，动作轻盈却透着稳静之意。
　　萧清晓眼看着茶入壶中，不过片刻，她倒茶汤入杯，就见汤色碧绿清澈，在这寒冬之中，如一片春绿，沁了杯底，明亮了他二人的眼。
　　萧清晓笑意盈盈的望着萧御。对方举茶清闻，果然香气袭人。一品之下，又觉细腻润滑，唇齿回甜。他忍不住闭目轻享了片刻这杯茶带给他的湖光山色，半晌才道：“此茶滋味鲜醇甘厚，果然如皇姐所言。”
　　萧清晓静静的望着他，唇角有一抹浅笑，却有着一丝萧御看不明白的苦涩：“阿御。皇姐真的设想不出来，当你真的长大，成为一个男人后，会是个什么模样？”
　　当眼前这个予她一场落英缤纷的梦境的少年，逐渐在时光的洗练中褪去年少的青涩，成为一个足以为一个女子撑起一片天的男人之时，又该是何等的风清月明？只可惜……那个时候，他们之间，大概是人走茶凉的悲哀，他素衣飘然，却早已拂袖离去。这一场茶局，只留她固守他当初的模样，感叹着爱与时光，如此繁华，如此寂寥。
　　萧御有些不解，却又有些担心的望着萧清晓。不知为何，比起当年，她的眉间总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轻愁。看着自己的时候，越发的袅袅。
　　“皇姐……”他一时语塞，顿了半晌，也只是轻轻的叹息：“皇姐不用设想的。你会看到那一天的。”
　　萧清晓一愣，他的目光绵长沉静，温润清澈，如当日他送她玉镯时的模样，像是真要许她一生一世般认真。
　　“我……”萧清晓缓缓的笑了一下：“我信你。”

　　天色渐晚。她不宜久留他。
　　送他出松竹园的时候，天上刚好下起了小雪。
　　雪花漫漫，在地上铺出薄薄的一层晶莹，萧御低敛着眉目，眼神里越发清明。
　　“阿御，”萧清晓伴着他，在松竹园中穿行，满园的锦绣谢了大半，徒留下青翠，带出一片静谧。“如若可以的话，还是多留心一下吧。等你在皇陵尽完孝，也差不多该……封王了。”
　　封王，就意味指婚也会随之而来。
　　萧清晓不忍心去想，更不愿去想，几年之后，他身边会有个什么样的如花美眷，共他过这似水流年。她可以享他的温柔，观他的沉稳，与他东篱煮酒，红袖添香。那个时候，这个少年一箭射天涯的豪情，只有她可以肆无忌惮的欣赏与赞美，而他呢，也必将她好好呵护，万般宠溺，毫不介意的将他内心的丰溢与她分享。
　　——那是多么美好啊。
　　——美好的她觉得自己这一生，都要化成一地的凄凉了。

　　入夜。宫灯一盏盏的点上了。
　　凤栖殿内，楚皇后正披了大氅，倚在门口翘首以待。
　　“皇后。”一个小宫女匆匆的从内殿里出来，叹了口气：“您别再站在门口守啦。风大，万一您又犯病了怎么办？”
　　“不碍事。”楚皇后挥了挥手，继续倚在门口：“钱公公传了信，皇上一会儿就来。”
　　“可是……”小宫女欲言又止，心道皇上好多天都没来了，这一次也未必是个准。谁不知道乐宛宫那位主子如今的狐媚功夫呀。
　　楚皇后叹了一口气，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小宫女望了她半天，也没有办法。正要转身离去，却瞧见远远的两线灯光飘着过来了。
　　“皇上来啦！”小宫女一喜，去看楚皇后，楚皇后面上也是欢色，连忙又往前赶了几步，去迎接皇上。

　　钱顺远远的瞅见楚皇后站在门口，急忙跟皇上禀道：“皇上，皇后在外边守着您哪。”
　　皇上本是有些心不在焉的，听了钱顺的话，也抬眉看了一眼，灯火辉煌的大殿外，楚皇后的身影如弱不禁风的扶柳，摇摇欲坠。
　　他心下不禁一软：“唉。到底是朕来看她看的少了。”
　　“皇上日理万机，虽冷落了后宫，却是家国之幸啊。”钱顺由衷的说道。
　　“哼。”却不料皇上却是冷哼一声，“朕日理万机，到底有几分用，还是个说不准的。”
　　“皇上？”钱顺不解其意。
　　“罢了。咱快走几步，别让皇后等久了。”

　　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皇上难得留宿凤栖殿，眼看着他沉沉睡去，楚皇后却还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头顶的云帐，反复思量着。
　　皇上半夜里迷迷糊糊的醒来，忍不住问她：“皇后，你这是怎么了？朕来这儿了，你倒不习惯了？”
　　楚皇后一惊，赶紧要爬起身来下跪：“臣妾惶恐，打扰了皇上安歇。实在是臣妾心里有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皇上一听这话，心里也明白过来，他皱了皱眉，顺着她道：“你是朕的皇后，既是皇后，便是夫妻。没什么话是不当讲的。”
　　楚皇后听了这话，心里着实一热，却还有几分犹豫：“可是……这事儿……臣妾怕提了反倒让皇上心里……”
　　皇上打断她：“你直接说了吧。朕心里有数。”
　　楚皇后想了想，还是低声说道：“皇上，您还记得臣妾姑姑家的那位小姐吗？”
　　皇上闭目细想了片刻：“唔……也是个姓楚的女孩儿吧？”
　　“是……她叫淑瑶。”楚皇后微微一笑：“她爹原来是礼部的侍郎，如今卸任了。已携家眷告老还乡。可是淑瑶是臣妾那位姑父老年来得的女儿，姑父为她的将来着想，还是把她留在了帝都、我娘家那边。”
　　皇上随便一想，已明白楚皇后肚子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却没有立马捅破，只点了点头道：“嗯。朕记得前两年朕生辰的时候她也进过宫吧？”
　　“可不是！”楚皇后一笑：“难为皇上还记得！”
　　皇上笑了一下：“她如今多大了？”
　　“刚过了十四。”
　　“嗯……再过个一年就该及笄了，是该许人家了。”绕来绕去，楚皇后也不过是在指望他萧祯松口说这句话吧？
　　果然，楚皇后心中一喜：“是……不知皇上的意思是？”
　　“皇后的意思呢？”萧祯闭目，声音沉稳。
　　楚皇后心里没准，左思右想了一番，还是吞吞吐吐的答了：“皇上……您也知道……自打臣妾进了宫，娘家那边最得宠的就是淑瑶了……”
　　“呵……看来皇后是想给这小丫头说一门特别好的亲事？”皇上的话微微有了些寒意。楚皇后忍不住一瑟缩，却知道已无退路，索性直说道：“是……臣妾也喜欢这丫头的伶俐，想让她能嫁一良人。臣妾仔细想过了……臣妾觉得……如今帝都和她年龄相仿的少年公子委实不算多……有这么一位……臣妾很是……”
　　“这些话就不用多说了。”皇上毫不客气的打断她：“你直接跟朕报个名字吧。”如若能许，他也不介意让皇后高兴一把，如若不可，就以一句有待商榷暂时先打发了她，再另找机会给那个楚淑瑶许个门当户对的。
　　“臣妾……”楚皇后看了皇上一眼，大着胆子道：“臣妾觉得以淑瑶的品性才学，还是勉强配得上三皇子的……”
　　“萧御？”皇上一惊，心里先是一闪而过那个缄默的少年，然后想起了自己的宝贝妹妹那张巧笑倩兮的脸。
　　皇上终于睁开眼，神色有几分复杂的打量着楚皇后：“原来，皇后想为自家妹妹谋个王妃之位？”
　　“臣妾惶恐……臣妾并未多想这王妃之事，只是觉得三殿下为人沉稳，与淑瑶性格相合……”楚皇后这话倒还有几分真心，她虽一贯有贤淑之名，却并不是一个热衷于算计的女子。让楚淑瑶做王妃，她固然也有私心，但除去萧御三皇子的地位，她倒还真是看上了萧御温和有礼的品性。
　　皇上没有接话，只是静静想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道：“为三弟订亲之事现在说来为时尚早。他们两个孩子毕竟还小。你容朕再想想吧。”
　　楚皇后本也没指望皇上就此答应，只是希望他心里能有这么个讯息，待得要为萧御赐婚之时能够想起便好。
　　而皇上呢？他却还有另一层的顾虑是关于萧清晓的。他虽是打定了主意要绝了妹妹的念头，可是却总有一丝的不忍，在他肚子里百转千回的，让他心里乱哄哄的，定不下来。

作者有话说

　　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