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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十一夜(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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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丁画师,你那些‘选择自己的生活’之类的话,虽然天真得很,但和我这么多年想的也差不到哪儿去。付仲鲤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她爹把她关在园子里,她自小没有朋友,就常来八角亭向我抱怨,说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哈!她就没想过,她也把我关在池子里,我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不错,我正是那锦鲤。丁画师,好久不见。”
“你竟然……那又是如何到了付仲鲤的壳子里?”
“这倒要感谢您丁画师那一番言论。她到八角亭来和我述说,正犹豫不决呢,刚巧看见你放那儿的那个红鱼木刻,立刻抓紧了那个就跳下来了。”
丁封池闻言,痛苦地闭上了眼。耳边只听得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道,“丁画师又何必伤心,害死她的不只是你一个人。况且她一心求死,跳下时尚有一线之息,我问她是否心意已决,她说了是,我才放她离开,然后借了她的躯壳,算不得强占了她。”
丁封池苦笑一下,“事到如今,仅凭你一家之言,谁能反驳呢……”
红衣女子闻言柳眉倒竖,叱道,“丁封池,我也并非鸡鸣狗盗之辈。我与她相识这么多年,虽然恨她傻,但也不至于加害于她!这丫头放着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却百般推诿,好不容易能离开付家,却如此死脑筋不愿嫁!也好,她愿去那阴曹地府,我自可以省去千年的修炼。又怎如你所说那般不堪!罢了!你早日从这鬼地方滚出去,我又何必与你说了那么多!”言毕狠狠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丁封池再没睁开眼睛,脑子里迷迷糊糊盘旋的还是相识最初寡言少语的付仲鲤的声音。
那借了她躯体的鲤妖说她傻,其实不然。就算嫁了端王景,又如何?不过是从付家这湖移到端家那池,依旧是被园囿着,又有什么区别?鲤妖以为她想离开付家,她真正想离开的,是这个处处遭受窒碍的世界。
只是可悲那鲤妖,自以为跳出了池水的束缚,实际呢,不过是又跃入了付仲鲤先前忍受的桎梏,只不过她自己并没意识到罢了。
丁封池扭动一下身体,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至于之后自己会不会被放出去,会遇见什么人什么妖,之类世间百态纷扰种种,一时间都懒得再去想了。
合上厚厚的手稿,易阳望着窗外的圆月发呆。
又是月圆之夜,年少的时候,如果爬上后山,就能遇到那位黑衣人。
可是自从十年前,他消失以后,无论等待多少个月圆之夜,却再也不曾见到过他。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为了再见他一面,为了问一句为什么,易阳只得不断收集妖怪的故事,因为他说过,答案就在故事中。
这无数的故事,都是人和妖的故事。十年来,易阳已经明白,妖即是妖,人即是人,人妖共存在这个世上,应当互相扶持,不分贵贱。
可是,易阳收集了这么多故事,懂了这么多故事,却依然没有那人的消息。
到底要怎么做!谁能告诉我。
“我知道要怎么做,可是我不能告诉你。”
背后凭空响起的声音令易阳大吃一惊,他的背后应该只有墙而已!但令他更为震惊的,是那声音回答了他心中的疑问和动摇。是谁,竟然可以读心!
那是一位白袍蓝衫的男子,正靠着易阳身后的墙,见易阳猛地回头,还对他报以微笑。
“你是谁?不,你是什么?”易阳本还想问他是怎么出现的,不过如果他根本不是人,那这问题就显得多余了。因此犹豫了一下,就没问出口。
“我叫莫道宁。”男子沉稳地报上姓名。
“莫道宁?”这名字很耳熟…易阳默念了两遍,突然想到,“啊!你是——”
“是的,我是。昨天你读了小玉的故事,让她还了心愿,也解了如玉的束缚。我是来感谢你的。”
“不过是因缘巧合,我并没有做什么。”原来这男子的到来竟是因了昨天的缘,莫道宁已是仙非人,出现在这里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了。
但此刻易阳心里更牵挂的是另一件事。“你刚才说,你知道怎么做,却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天机不可泄露。”莫道宁带笑的脸上眉头轻皱,看来他这么说并非只是卖关子。
“我只能讲一个故事给你听,至于你听不听得懂,就看你的悟性了。这故事发生的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就从那一日开始说起吧。”
青衫男子在一座大院前停下,脚下枯叶碎裂的轻响便戛然而止。
“这里吗。”
身后的少年微微躬下身,声音温文清亮,“是的,公子。”
这时候黄昏渐近,落日的余晖从树间的缝隙里渗透下来,被筛成大大小小的圈,落在地上只有一片稀疏的光影,少年却为身前的男子撑一着把伞。
青年没有说话,少年也就不动,恭恭敬敬地立在他身后。这个男子在院前停了许久,身后幽深的林间只有静静的阳光在流泻。少年总有种错觉,好像眼前的人一路风尘地赶过来,只是为了站在这里,慢慢融入这个年岁久远的宅院,然后再也不回头。
“走吧。”
青年忽然向院内走去,少年一愣,收着伞低头便快步跟了上去。
这是前朝的一座旧宅,外面的雕栏已经被风霜磨刻得辨也不轻,而屋里却是迥然的一番清净,古旧的摆设静静安放而纤尘不染,似是有人长居。两人静静打量这个屋子的时候,几缕夕阳从门外投射进来,来人虽只能看得清个大概,却也能明白这个地方在很久以前,若不是个官宦宅邸,也该是个风盛一时的书香世家。
“照理说,这藏琴的宅邸该是一片清冷,诡秘非常……现在看来却远非如此。这里古润淡静,却又透着股恣意超然,这感觉,像……《列子御风》。”男子轻捶一掌,笑着看向身后一直不敢多动的少年,“你说呢,白墨?”
少年一愣,公子的话倒是让他一直提着的心里轻松了不少,于是他微微抬起头。
“是的,公——”
少年尾音未落,却见男子忽然停了动作,什么话也不说,站着怔怔望向不远的一处。
他就着方向看去,发现那是厅堂的尽头,靠墙正中的地方置有一雕花木案,因为经年的陈放而色泽尤为古朴,而其上端端正正摆着的,是一张古琴。
长身狭尾,七弦系其上。
青衫男子没有再说话,他走到案前,伸手抚摸琴身。
罕见的深紫如漆,触之生凉,竟是在这昏暗的屋内也隐泛光泽。
男子微除起眼,走到案前就要坐下来。
“公子三思。”
少年伏下身,语意恳切。
男子看向少年,他不是不知道少年担心的是什么。传闻中洛阳承宅的紫檀琴,不奏出曲子,它便如顽石附地,丝毫不移。慕名试琴的人曾经络绎不绝。而能在这副琴上弹奏出声音的人,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能够安然回去。
不是疯癫痴狂,就是不再言语终日痴傻卧榻而终。
所以至今,这传言中的琴,仍旧一如他主人走的时候那般,安安稳稳地躺在案上。
“白墨啊,你也知道,不奏出曲子的话,这琴是动不了的。”
“可是公子……”
青年笑笑,操手便弹。
弦音起响的一刻,少年一震,随后一直伏在地上不敢起来。
这个男子的琴艺是没有人能够质疑的,少年一直知道。以往他弹琴的时候,身边从皇室贵胄到婢女侍卫,所有的人都能同时被他的琴声感染以致忘了手上在干的事,专心静下来听。
琴声影射着操琴者的灵魂,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所以公子挑出的每一个音,都像是涤荡过清晨山露的泉,澄澈隽永,狷狂而不失儒雅。
他甚至觉得所有人的心都能被公子的琴声浸润,独独除了一个人。
——那个人要公子来这里,因为他不想听到公子的琴声。
少年都是知道的。
但他也知道,这个男子为了眼前的这一刻,到底等了多久。
琴声渐渐悠扬,时而流转舒缓,或又凄然悲切,渐近宽阔苍凉,像是把人蓦地猛力推向苍穹又生生失了力道,却在最后一刻极柔软地将人接住。少年在震撼的音律里隐隐嗅到暗香扑鼻而来,他有些疑惑,便抬头望去。
“啊——”轻喊一声,他不可置信地后撑着仰倒在地上。
他万没想到这俯仰之间,堂内竟已是长缎翻飞,光华流转。然而最教人挪不开眼的,是当中踏着音律挥袂而舞的曼妙女子,她在有如蜃景的光华中恣意翩跹,罗纱轻翻风姿柔婉。
一颦一笑间艳冶异常,勾魂摄魄。
——这空寂的厅堂,哪里来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