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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十二夜(上) ...

  •   少年在缎带飞舞的缝隙之间看见案前的男子抿唇淡笑,手上曲奏不停,一连七种拍子,轻车熟路信手拈来。而女子只是踏着曲调纵意而舞,任由紫红的水袖翻飞,乱迷人眼。
      ——浑然不似人间。
      美。
      真美……
      少年有些恍惚,朦胧间他伸出手,忽然想要触碰一下那些飘逸的缎带,抚摸她飞扬的发,甚至……轻轻揭起那人面上轻柔的纱,看一眼覆在其下的……淡淡笑靥。
      众多念想纷至沓来,稚嫩的少年不知所措。
      他的脑子有些沉又似醉了酒,混混沌沌的不似现实中。
      少年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起初还有些挣扎,到最后,终于渐渐被巨大的无力感吞没——
      公子,我——
      ——啪啪。
      “檀姬,不用跳了,没用的。”
      随着几下拍掌和一声温润的男音,女子舞蹈渐渐停下,她回头望向声音的方向,倾身莞尔,随后一个转身就不见了,只留下一阵淡淡的暗香,和渐渐恢复原状的厅堂。
      少年猛地清醒过来,空气里一片清凉,他却一身冷汗。
      “公子的琴声里无欲无求,见檀姬竟也毫无波动,小生甚为佩服。”
      说话的男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一身白衣,清雅逸然。
      少年强定了心来观察面前的陌生人,气质不凡,风华殊异,不禁暗道好一番风骨。而方才鼓琴的男子见此竟然丝毫不讶异……他才知道,刚才公子淡笑着一直看着的,其实是檀姬身后的那位白衣男子吧。
      “你是她的主人?”
      方才奏琴的青年起身,笃定地笑道。
      “你知道她的故事?”
      白衣男子笑着反问。
      于是案旁的男子不说话了,他微微眯起眼,看向自己手下的琴若有所思。
      ——他是听过这里的传说。
      一个痴狂音律的书生,一块稀世奇珍的檀木。
      那年承宅的书生中了会试第一,大红的喜帖伴着阵阵锣鼓声浩浩荡荡送到书生宅院。这书生只身一人来京赴考,由此已是二元及第,可想殿试夺元必是不远。于是众人纷纷来访拜贺。那年的承宅极是热闹,礼帖如云访客如织。贺礼之中竟有一块紫檀木,通体深紫,卓然其中。此时正值大兴伐檀后期,九州之檀险被伐尽。檀木之侪都已寥寥,况论紫檀。
      在场众人哗然,谁知书生一见紫檀便爱不释手,谢过送礼者后急急赶进后屋,由此谢客再不出门。
      承宅的会元闷在屋里,日夜不休研究制琴——人们都这么说。
      书生嗜好音律确是当时无人不晓,然而专致到这个份上,众人都是无不惊诧。有人劝书生继续赴考准备殿试,他却看着琴的半成品淡笑,摇摇头。
      时人喟然。而书生只是日夜专注于制琴,不闻窗外,虚食忘寝。
      橝琴制成的那天,洛阳城下了当年第一场大雪,书生肩上披着薄薄的外披,靠在琴身上永远地睡着了。
      好心人把他葬在后院的一棵梨花树下,而琴则置在前堂案上,供人瞻仰。
      紫檀琴因其来历玄奇,琴声稀世,而赶赴观瞻欣赏者甚众。
      且不论众人施用何等方法,琴身就是不动一分,就连试着在琴上弹奏的人们,也都在操琴的半晌之后意识浑然,或喃喃自语或意态癫狂夺门而出。霎时众人骇然。
      ——所以至今,人们虽能听得琴声,却始终不能把它据为己有。

      青年淡淡地点了点头,他是知道传言中琴里有一位女子闻弦起舞,却不知,她的主人也在这里陪伴了如此之久。
      而今朝代更迭,京都也已然从洛阳迁到了汴梁,书生的魂魄和檀琴却一直守着这栋古宅。而他们等的是到底什么,青年也并不是很确定。
      “寻常琴皆是用桐木制得琴身,而你竟用紫檀制得此纯阳琴而不损音色,反而弦音悠扬,清微淡远一样不差,在下才是佩服。”
      青年收了心,边说边看着这张琴。适才那一番鼓奏,物我两忘浑然世外,直觉契合顺手无比,几曲下来,仍是意犹未尽。
      “那是我竭尽心血制得的琴,执念太深,檀木日久渐有了灵气,它既能幻化出檀姬踏曲而舞,能出绝世之音色,并不稀奇。”
      见对方不回答,白衣男子知他是在思考自己刚才说的话,于是淡淡道。
      “公子来此……”
      “啊,在下赵砚,与书童南下游玩,路经此地听得传言,一时好奇心起……”
      “你竟不畏惧我们?”白衣书生笑道,“我是魂她是妖。”
      青年静默没说话,只是淡笑看着书生。很久的以后白墨才幡然得悟,那时候的书生,也许已经从青衫男子温和深邃的眼里得到了答案。
      “其实,”青年抬起头,淡淡道,“在下有一事相托。”
      “哦?”
      “我与书童一路行走至此,已是甚觉疲惫,这深山又无旅店可宿,不知能否在府上休憩几日,顺道一赏山中胜景。我等绝不会多作打扰。若是不便……”
      “若不觉简陋,二位便在此留住几日罢,在下……也很想再听听公子的琴声。”
      赵砚看着对方的眼,始觉这双眸子里竟然有种澄澈的淡到无法察觉的东西。
      “多谢。”

      赵砚从书生的口中得知他名为承先,本是涿州人士。至于留在这里的理由,书生却淡笑着避而不谈。然这两人各具一番不俗气质,只是场面几句后,话头自然就被带到了琴艺弦曲上来,因两人对音律皆是造诣颇深,这一聊竟是从日暮黄昏直到那月上枝桠。
      赵砚别过书生回了房,却见白墨伏身不起,一言不发。
      “你这是做什么?”
      “白墨日间为檀姬所惑,实为不该。”
      “那不怪你,”青年笑笑,“檀姬的舞里有一种能魅惑人心的东西,你太稚嫩,又并不清楚自己所要的东西,受惑是必然。你……不必太过在意。”
      “可是公子,那琴……”
      青年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迎来满目星辰。
      “再等等吧,我……还想再抚一抚那琴。”

      自那日起,主仆二人便在这传言中的宅院里住了下来,青年日间差白墨去城内购置衣食,闲了便与书生对酒鼓琴,谈诗话曲。书生的酒是好酒,因为时间的久远醇而浓烈,饮了后酒香在齿颊流连,弥久不散。
      于是青年又想起《鹿鸣》。
      “公子此行的目的,在檀琴吧。”
      酒至半酣,书生忽而笑着这么一句,青年哑然,随即问道。
      “此话怎讲。”
      “公子举止间从容淡定,虽不彰显气势,却自有王者风骨,能蕴此华贵而雍容内敛者,公子想必不是俗人。”
      “瞒不了你,”赵砚笑笑,“我奉皇兄之命来取橝琴。”
      他没有说清楚,听的人却已猜到十之八九:此人是宫中皇子,而那个能指派皇弟的兄长,也八成是当朝太子了。
      赵砚知他听懂了自己的话,也就侃侃续了下去。
      “紫檀乃帝王之木,用以筑琴却是旷古绝今,皇兄登基在即,若取得此琴,必有利于民心社稷。取琴需有琴声,而皇兄知我略懂音律……”
      “行了,”承先转过身,随手指着赵砚道,“你皇兄对你多有猜忌,又知取琴者至今未有人归,你又恰巧对音律多有造诣,以此契机除掉你,再适合不过。”
      赵砚有些被识透的尴尬,堪堪一笑,清了清嗓子向后仰去,“你又何必说出来……”
      “你早就知道,看来你是连自己的性命也不放在心上了。”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青年闭着眼,语气里是淡淡的疏懒,“那地方呆久了都会累,我又何必去自寻烦恼。何况最后能抚得此等琴瑟,赵砚这生啊,也就无憾了……”
      他一翻身碰了酒杯,酒液体溅及琴身的地方慢慢呈现出一片紫红,在烛光的映照下极蕴光华。
      赵砚扯了袖便去擦拭水渍,承先笑。
      “赵公子,你既知紫檀入水不腐,又何必如此。”
      赵砚抿着唇不回答,待把水渍擦拭干净后,便轻轻挑着弦,一下一下,七音缓缓。
      书生看着他犹自沉醉地拨着弦,深邃的眸子里有淡淡的光。
      他自小便觉得,鼓琴是一件雅量致高之事,它能够把操琴者的心境和胸臆毫无修饰地弹奏出来。琴之一物,沉稳内敛,端穆雍容。而鼓之出声,便直如檀姬倾身起舞,令人心荡神迷。
      “承先,有件事,我一直很疑惑。”
      “你说。”
      “传言中,你在制得檀琴后便再未醒来,那……”
      赵砚停下,看一眼对方。
      “正如你想的那样,所以我自己从未抚过这张琴。”书生笑着补上,“这张……我倾尽一切制成的橝琴。”
      赵砚不语,他低头,指间开始缓缓鼓起《幽兰》,低沉浑厚余音轻袅。
      古人以琴会友,以弦知心。
      男子鼓得很认真,神情端雅,指尖不停。
      ——那么,就让我为你抒发出来吧。
      你的不甘,寂寞,隐忍,痴狂,和着那对着橝琴无数个日日夜夜也无法触碰却从未也不能为外人道的心情。
      像是拼尽一切也要尽可能多地鼓奏出来的心情——
      琴者,情也;琴者,禁也。
      一曲下来,赵砚忽觉手下一轻,低头看去,檀琴竟瞬间没了影,他张口讶然地看向承先,后者却笑着起身。
      “看来是有外客到了。”
      承先看向赵砚,示意他跟来。
      “你就不怕被人发现这宅院住着两个不明身份的人?”赵砚跟在承先身后,发现这几日来,院里都没有来客,他道是巧合没去在意,却也忘了注意自己也是客人这一着。
      “我对这宅院布了阵,若不知道破阵之法,外人是看不见我们的。”
      走到后堂,两人便远远望见厅内摇晃的人影。
      是一个三十来的男子。那人看了一眼案桌上的琴,而后开始打量四周。
      赵砚认得,那是太子自小贴身的影卫之一。
      承先看向身边的人,“怎么,你认识?”
      “……罢了。”赵砚轻笑一声,拍拍头就转身要走,“我去继续喝酒。”
      赵砚看了两边,忽而会心一笑,轻轻打了个响指,远处的檀姬倾身行了一礼,转身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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