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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十一夜(中) ...

  •   这天进入付宅后,丁封池并未直接前往湖心亭阁,而是在八角亭磨蹭了好一阵子。
      昨日那尾白首红身锦鲤认得他,见他身影出现便欢快地浮上水面一阵扑打,溅起不少水花。
      丁封池心情愉悦,俯身在那栏杆上,右臂向外伸出,红鲤不知他要做什么,便逐着向右游去,他再伸臂向左,红鲤便折返向左。如此反复几次,那红鲤忽地停下了,任凭他做什么手势也不再游动,似是觉察出他戏弄于它,一扭身在水里打了个旋,潜下去不再搭理他。
      丁封池见状大笑。这时游廊那边闪出个人影,近了一看,是那日伺候在纱幔边的丫鬟,见他在八角亭这里,一路小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一叠声地道,“先生,可找着您了。哪知您在这儿呢!小姐在湖心亭等半天了,快走吧!”
      丁封池以为自己听错了,“付家小姐?”
      丫鬟恨不得拽着他跑,“那可不呗,还能有谁?请过这么多画师,我还是第一次见小姐来湖心亭呢!”
      丁封池闻言哭笑不得。好不容易到了湖心亭,平日里冷清的亭阁突然热闹起来,令他有些不习惯。磨墨,润笔,一如既往。他突然想将那条锦鲤放进画轴中,又怕八角亭的景色喧宾夺主,正皱眉思索着,纱帐内一阵异动,一个声音蓦地响起。
      “你便是丁封池?”
      那是先前从未听过的,略带沙哑的嗓音。丁封池方才想起今天不同于往日,付家小姐可就在那纱幔另一边,匆忙应道“正是在下。”
      沉默。
      就在丁封池以为那边没有反应了的时候,那边又开了口。
      “……付仲鲤。”
      丁封池这才想起第二日时自己确实问过她姓名。当时不过是为了和她搭话,希望能通融一下,让他一睹庐山真面目,也好画完交差。现在他心思全在池中锦鲤身上,先前这想法倒不那么强烈了。但也得承一声,“可是鲤鱼的鲤?”
      “园中锦鲤正是暗合我名所养。先生似乎常去八角亭,可是感兴趣?”
      “如此美丽的锦鲤,谁不喜欢呢。”
      “那你呢?”
      “什么?”丁封池扬眉。
      “你的见解为何?”
      丁封池刚要张口,突然想起付家小姐名仲鲤,这句话莫非别有深意。
      思索片刻,他斟酌了词句道,“……这锦鲤确实美丽,虽然是为观赏而生,但若真是一辈子囿于这浅池,未免可惜了些。”
      那边自此再没了声音。丁封池忽然灵光一闪,心想直接将两尾锦鲤白描于画像侧下方,再辅以点色,恰好暗合付仲鲤之名,便着手描画。
      付仲鲤也就一直在帐幔另侧。丁封池一边画着,偶尔也和她搭话。一来确实无聊,二来是又萌生了说服她露面的想法。付仲鲤语速很慢,甚至是有些木讷寡言的,通常是他问的多她答的少。她并不擅言谈,每一次回答前都要沉默很久。
      丁封池却很讶异她读书甚多且确有才识,同时无奈于她对外界环境的了解也只停留在书本上。他说起酒肆的喧嚣、天桥的评书、夜市的熙攘和庙会的锣鼓喧天。她答说从未离开过付园。
      常常是他拉拉杂杂说了很多,才发现她在那边已经沉默多时。他无从得知她的表情。气氛会变得有些尴尬,直到她提起下一个话题。
      丁封池偶尔会走神,不禁猜测付仲鲤的模样。在画像里,他给她梳一个飞天髻,再让她的脸微微侧过来,目光落在身侧的锦鲤上。
      她的面孔却始终是空白。

      这日清晨,丁封池出门,早市热闹喧嚣人流熙攘。他在路边摊上喝一碗豆汁。偶然瞅见旁边有个小摊,尽卖些木刻的小玩意,铜板大小,在手推车上堆成一小垛。他觉得好奇,凑过去细瞧,从中扒拉出个红色的木刻鲤鱼,想起付仲鲤说起从未外出的叹惋语气,估计她从来没见过这种做工粗糙的小玩意儿。于是买了下来。
      到付宅后,路过八角亭的时候,丁封池看见那白首红身鲤,便摸出这个红鱼木刻,伸臂举到水面上。那锦鲤浮上水面,见他一动不动,也就停在那儿,两两相看竟是有几分相似。丁封池微微一笑。那锦鲤甩甩尾巴,骄傲地游开了。
      画像的多半部分已经完成,丁封池开始做最后的修饰。随着细节的描画完整,没有面孔的画中人就显得愈发不协调。
      付仲鲤的面容究竟是什么样的?若是说不曾想过她会像戏文里所说千呼万唤始出来般惊艳绝伦那是假话,但若是这样付家老爷断没有理由不将她向外大肆推销——毕竟这样对他的知名度有利无害。或者她貌若无盐难以入目,但这猜测,对于一个女儿家来说,未免太过恶毒——
      正这般思索着,帐幔后的问话令他猛地一震,回过神来。
      “听说你是洛城丁家的人?”
      丁封池手一抖,随即握紧了笔。头也不抬,随口答道,“不愧是付家,别人家底都能查的一清二楚。”
      “为何不继承家业?”
      她没有理会他话里的讽刺之意。同付仲鲤说话多了就会发现,她不论说什么都平白得很,不带任何感情。丁封池叹一口气,“继承家业也好,打点生意也罢。比起那些,当一个画师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
      “……何必呢。”
      丁封池迟疑了一下,放下笔,看向纱幔那边道,“你是觉得画画只是爱好而已,没必要为了这些违背父命甚至离家出走?”他微微一笑,“但事实并非如此,需要我选择的并不是谋生的手段,而是自己的生活。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下茶馆,听评书,逛集市。而不是天天为了些账目心情烦闷焦头烂额,那种日子我过不来,我不是那块料。”
      觉得气氛过于沉重,丁封池笑道,“不提那些也罢。对了,我这两天常经过八角亭,见那鲤群之中有一尾白首红身,似乎尤其聪慧活泼,像是通了人性。”
      纱帐被风掀动,他隐约觉得自己听到了女子低低的笑声。
      看看笔下画中女子仅余面部的空白,略作犹豫,丁封池终是下了决心,“不知小姐有无兴趣一同前去看看?”
      然而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纱帐那边却再无回应,丁封池嘴角的笑容有些艰涩。他耸耸肩膀,把笔扔下,放弃今日完成画作的打算,道一声告辞了,转身离去。
      离开时他路过那八角亭,正巧伸手碰到那个红鱼木刻,才后悔今日不该借着心情烦闷胡乱发作,连这小玩意儿都没能给她。便把那红鱼木刻随手放在亭边座位上,郁郁地离开了。

      第五日。
      丁封池叩了门环,门童开门见是他,面露惊惧之色,把他让进府里,合了门后突然大叫,“他来了!”
      众家仆蜂拥而出,把丁封池围住按倒。他被莫名其妙地套了麻袋,觉得脑后被重重一击,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丁封池是被冻醒的,睁开眼发现躺在一堆草杆上,四周阴暗潮湿,自己是被关在狱中了,顿时脑袋嗡地一声,开始努力回想之前的经过。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付家被打了,又被送到这种地方。周围的囚犯一个个面目可怖绝非善类,况且外面的事情也问不得他们。
      监狱里没有窗,昏暗的油灯经常熄灭,自然也没有人来及时补火。唯一能让他猜测时间的机会是狱卒每天来一趟,扔进两个馒头。丁封池忙叫住他,“这位大哥,我倒底是怎么进来的?”问完这话自己也觉得哑然。
      狱卒像看怪物一样打量了他两眼,翻个白眼骂骂咧咧地走了。丁封池颓然坐倒在地,抱住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把先前的遭遇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付仲鲤的画像又没有完成,想必还和付老爷打着拉锯战,自己莫名其妙卷入这场纷争。想的次数多了,有些回忆的细节反而模糊了。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不知多久,狱卒每来一次,丁封池就用一根硬一点的草芥在墙上画一道线,划了七十多条时他已瘦的不成人形。
      一日丁封池正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间,隐约听得哐啷声,随即背上重重挨了一脚,听得人骂道,“还不快起来,让端夫人等你?”
      丁封池听得这名,心下疑虑,连忙爬起来。只见一个红衣华服女子站在门口,将些碎银放在狱卒手里道,“多谢官爷。”
      狱卒哈腰谢了,忙不迭地跑走了。丁封池揉了揉眼睛,觉得这少妇是全然的陌生,皱眉道,“您是……”
      红衣女子盈盈一笑,“丁先生果然记不得我了。”
      似曾相识的声音令他心里一惊,颤声道,“你是……付仲鲤?”下意识打量她面容,眼前女子容貌说不上惊艳,也是有几分清秀出众,算得中上之姿。
      只是丁封池仍觉有哪里不妥,却思索不出,结结巴巴问道,“你嫁了端家?”
      “端王景。”她笑道。
      “可是画像并未完成?”
      “那有什么要紧,不过是再请一位先生添了眼耳口鼻罢了,不碍的。”
      “那我怎么会到了……”
      “因为我跳了湖,就在你常去的那八角亭,”付仲鲤扬眉,“父亲大怒,怕我出了什么不测,误了他与端家之约,便吩咐人编排了罪名将你送来。打算我一出事,就将你找个机会除去。所幸我命大,昏迷了整整三日,又休养一个月,所幸身体复原,嫁了端王景。我与父亲谈了条件,只要你远离这里,便放你出去。”
      丁封池听她口齿伶俐,神态飞扬,越想越觉得脑中混沌,喃喃道,“……不对,你几时说话是这样了,你……”
      她刚才提到了……八角亭?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升上他的脑海,他抬手指向面前红衣女子,颤声道,“你不是付仲鲤,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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