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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五十八回 月光 ...

  •   夜色已深,窝在船蓬一角看书的杜羲和依旧没有半分倦意。手中的书有着崭新雪白的纸张,而且印刷清晰,版面干净整齐,淡淡的墨香透露出它是刚刚问世的新书。书中的字句注释俱是开科取仕的权威本,应该是现下市面上极是抢手的热销品,价格想来不菲。他没有想到,就是这样的书,小棠居然满满当当给他配了个大致齐全。小棠没多说什么,只说自己也不懂,看着别的举子争相抢购,估摸着是好东西,就尽数照样来了一套,没花多少银子。可是,面前一摞书的分量足以告诉他,单是他们近来行医挣的积蓄想要买到是全然不够的。他再要追问,小棠却只是笑笑,不愿解释。
      吃罢晚饭,小棠特特为他拨亮了灯芯,让他温课,自己拾掇了换下的脏衣服去船边清洗,忙进忙出的,全然像个贤妻良母。他本想嘲笑的逗逗她寻乐子,却在看见她忙碌的略显疲态的背影后,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低头安静的温课。
      这些典籍他并不陌生,在他还没有成为堕落的赌棍之前,他还是一个让父亲引以为傲的聪慧少年。他从小天赋秉异,在整个家族的后生中,无论是经史子集的课业,还是书画六艺,都是个中佼佼者。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丢掉了课业,摒弃了所有的一切,自甘堕落下去的,他已然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无论他做的再好,他的娘亲也得不到杜家上下的承认,永远只能做个无处傍身死了连神主都没法享祭的孤魂野鬼。
      想到往事,他不觉停下了对书中字句的思索,这才意识到,油灯中的豆油已经快灭了,光线也愈来愈暗。
      他放下书,直起身来,忽然记起小棠洗了衣服便没再进来,心中不免挂念,却又羞于这种小儿女的情愫,于是清清嗓子叫道:“战利品?”
      无人回应。
      他眉头一拧,心下更是不安:“白小棠?你在做什么呢?人呢?”
      依旧没人搭理他。
      他忐忑地起身,爬出船蓬,一抬眼就看见一双纤瘦的天足裸露在月光下,美得让人窒息。美丽天足的主人,此时正倚着船舷,半侧着身子睡得香,夜风带来的虫鸣以及流水的声音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梦境。她垂下的手边散落着尚未串完的茉莉花球,几点零星的花瓣铺开在她压绉的裙幅上,在月光的映衬下笼上了一层青纱。他犹豫着该不该打乱着如画一般的美丽,考虑再三,想到夜露那么重,倘使受了风寒便不好了,于是上前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小棠被他一动,张开了惺忪的眸子,无意识的咕哝道:“你看完了?”
      “嗯。”他答得很是温柔。
      小棠懒懒得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睡死过去:“晚安……”
      望着她憨态可掬的睡态,他的心中不知为什么暖暖的,小心的抱着她回到船蓬,将她安置好,掩上被角。他的手离开被角之际,听见她睡梦中的呓语:“小六……你要好好读书啊……书真的好贵……好贵呀……”
      “我知道了。”他忍不住喃喃,依偎在她身边合衣躺下来。
      他这算是答应她的请求了么?
      他枕着自己的左胳膊兀自冲着冥冥中的命运之神点了点头。
      过了今夜,一切重新来过,做回那个让人刮目相看的杜羲和吧。
      一夜无梦的杜羲和从鸟鸣中醒来时,身边的小棠已然不见了踪影。他翻身坐起来,撩开船篷的布帘,映入眼帘的是小棠沐浴在晨曦中的忙碌身影。大约是听到船篷中他起床的声音,小棠下意识地回头笑道:“你醒了?黍米粥刚刚煮好,要不要来一碗?”
      杜羲和被她无邪的笑意感染了,不由得神清气爽,整了整压皱的衣服,钻出船篷,伸展了一下双臂,深吸了一口气:“空气真好。”
      “对啊。”小棠抿嘴笑着,顺手舀了一瓢水招呼他,“洗个脸吧。”
      系数罢了,接过小棠递来的粥碗,他随口问道:“你今天打算做什么?”
      “几味草药快没了,我一会儿得进山一趟。你呢?”
      “我去集市碰碰运气,看有没有工作可做。”他喝了一口粥。
      “嗯,你今天就去?”小棠沉吟了一下,“那……你自己小心点,这里可比京城鱼龙混杂得多。”
      两人用完了早饭,收拾了东西忙各自的去了。小棠目送他消失在通往集市的路口,这才抽身背着药篓往山林深处而去。
      她已经荒废练功许久了,这几日才重新拾起来,借着每日白天采药、摘野果或是夜晚杜羲和睡着后的间隙,躲在密林深处修炼内丹,进展虽慢,但终究是越来越好。
      她寻到一块平整的石头,盘膝坐下来,调匀呼吸,合上眸子开始练功。清新的空气在吐纳间充满了她的肺腔,这几日连续疲劳,难得能换的这一份安静平和,不知不觉地便入了定。等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从石头上起身之际,她只觉得身轻似燕,吐纳自在,心中窃喜,抬头端详了一下日头,已经临近晌午,于是喝了点水,啃了两口野果,便一壁采药,一壁往山下的集市而去。采药对于她而言驾轻就熟,行至集市路口,她背上的药篓早已满满当当。就在她为今天的草药可以去集市的药铺多卖些价钱而欣喜时,远远的街市一角,传来了熟悉的争执声。
      “就凭你这样的德行,也敢来应聘西席先生?真是笑死人了!”
      “德行岂是用相貌可以论断的?你们未免欺人太甚!”
      “就欺你太甚怎么了?四肢不全的人,连字都写不全,还痴人说梦要给别人家做先生!”
      “就是!跟这儿起什么哄!书都拿不稳的废人一个,还来跟我们抢饭碗!真是有辱斯文!”
      “走开走开!”
      紧跟着的是一阵用力推搡拉扯的声音。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小棠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拔步冲了过去,却被一众围观的百姓挡在了外面,只能听见里面推搡辱骂的声音更甚。
      “放开我!你们……放手……”
      “一边儿要饭去吧!”
      “快滚!别在这儿碍事!”
      又是一个重重推搡的声音响起,继而是人摔倒在地的声音。
      “哟!还敢动手伤人!反了你了!”
      “臭要饭的!哥几个揍他!”
      只听里面踢了秃噜一阵拳脚相加,小棠心头一紧,大喊了一声,一把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挺身而出:“住手!都给我住手!”
      人群围拢的空隙中,杜羲和被几个书生打到在地,怀里的书被砸了一地,脸上带着擦伤狼狈地伏在地上。
      几个书生厌恶鄙视地瞪了他一眼,一齐拿眼睛去睖对面形单影只的白小棠。
      小棠冷笑一声:“你们这么多人打一个人,倒斯文得很!”
      “臭丫头,你少管闲事!”
      “圣人云,人不独亲其亲。你们这些人读着圣人的书,干得全是无赖的勾当!应聘西席,各凭本领,技不如人,怎么能出手伤人!”
      “喂!臭丫头!你看清楚了再说话,要动手也是他先动的手!”一个摇着折扇的书生不可一世地撩着唇角骂道,“你看上这小白脸,也不能这么不要脸的维护吧?”
      旁边一众人相顾哄笑,笑得放肆而理所当然。
      “要不是你们欺人在先,他怎么会动手!”小棠倒是半点不恼,横眉冷对,“本姑娘就是看不惯你们这样以众欺寡,他动手自是他不对,你们骂人难道不该道歉吗?”
      “切!”摇折扇的啐了一口,“本大爷是堂堂县学的举子,别把本大爷跟这个要饭的扯在一起。道歉?门儿都没有!一个残废也想读圣人书,也不怕丢了天朝的脸面!本大爷劝你识相点,找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别出来丢人现眼!”
      “就是!你们见过几个天朝的官员像他这样四肢不全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看你是痴心妄想吧!”
      “你们四肢倒是健全,那又怎样,一肚子的坏水,就算才高八斗,也不过是个万年祸害!”小棠气得满脸通红,点着那几个坏笑成一团的书生,咬牙切齿的骂道,“孔门有你们这些败类,那才是有辱斯文!”
      摇折扇的顿时恼了,哗得一收扇子,奔着小棠就过来了,口口声声威胁:“臭丫头!你再说一遍!本大爷撕了你的嘴!”
      “你只管来啊!”小棠针锋相对,毫不相让,反倒向前逼过去几步,“众目睽睽,本姑娘看你倒敢!”
      “你以为本大爷不敢!”摇折扇的吼道,伸手就上来揪小棠的脸。
      一旁的同伴大约觉得不合适,连忙上前拉住他:“唉!算了算了!一个丫头,也值得你跟她生气么?夫子教训的是,天下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
      “对!天下唯我这样的女子,和你们这些人为难养!”小棠不依不饶,步步紧逼,“齐国的孙膑双腿残废了又怎么样,照样把庞涓逼死在马陵道。废了右手又怎样,照样比你们这些酒囊饭袋有出息!”
      “你还来劲儿了你!”摇折扇的甩开劝架的火冒三丈。
      小棠还没还嘴,就听见一声怒吼:“够了!”
      众人定睛看去,竟是一直坐在地上的杜羲和,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小棠一时无措:“小六……”
      “白小棠!我的事不用你管!”杜羲和一字一句恨恨地咬出音来,俄而扭身拂袖而去,徒留散落一地的书本。
      “喂!”小棠手忙脚乱地弯腰把书收进药篓,提步追上去,“你等等我!”
      身后一帮人的笑骂声轰然而起,甚至有人戏谑地尖着嗓子叫道:“公子,你等等奴家呀!奴家爱你爱得煞——”
      小棠顾不得许多,只盯着前面越走越快的杜羲和狂追。人流之中,她纵有法术,也不便施展,硬是被杜羲和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杜羲和也像是故意要甩脱她的跟蹑,脚步越走越快,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喂!小六!你干什么呀……”小棠跑了两步,药篓里的书本立刻掉了几本下来,逼得她不得不停下来拣书。
      杜羲和头也不回,一径往前急行,直到回到河边,一头扎进船篷里,才算安生了。
      这一安生,便是连晚饭也不吃了,半点声息也没有,说话也不搭理,躺在船篷里如同死人一般。小棠洗罢了碗筷,给他留了饭食,便被邻近村子一个相熟的婆婆请回去给家里的孙子瞧病。不想,待她回到船上时,杜羲和已经不见了人影。想到他白天糟透了的心情,小棠心里愈发紧张,急忙四下呼唤寻找,直找到小河上游的水潭,才看见一个正在往深水里跋涉而去的背影。
      水已经漫到了他的胸口,他还在往里面走。
      小棠来不及缓口气,发疯似的跳进了水里往他那处跑,冷不丁滑到水里,呛了几口水,才算薅住了他的后衣襟:“咳咳……你干什么你……”
      “你放开!”杜羲和冷冷道,依旧头也不回。
      “放开你让你去死么?”小棠更用劲抓紧了他的衣襟,“你休想!”
      “白小棠,你放过我好不好?”杜羲和用力挣动了一下,想要甩开她,却无能为力,“我的事不要你管!你要我说多少遍你才会懂!放手啊!”
      她生怕他还会再往深水里淌,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整个人扑上去狠狠抱住了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往岸上拖:“你不可以死!你的命是我救的,要死也是我说了算!”
      “白小棠,你够了!”他用力甩开她,自己也踉跄着呛了一口水,却兀自冷笑,笑声中带着痛苦,“他们说的没错,我是一个废人!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朝廷不会要我这样的废人的!就算我再努力,我也不过是一个废人而已!我浪子回头?我做人再优秀又有什么用?我娘不是一样连杜家的门都进不了,一直是孤魂野鬼!我活着是我爹的耻辱,只会给我娘丢脸,给世上的人嘲笑!我已经废了!一个连字都写不了的人,再努力又能怎样!我不想再这样了,我想给自己一个了断,一个清静,一个自尊!我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但我至少可以决定自己怎么去死!”
      “为了三两句闲言碎语你就要去死?你这叫自尊?你的自尊就值这么点?”小棠望着他的眸子大声呵斥,“我以为你明白了什么是‘知耻而后勇’,原来你的‘知耻而后勇’是勇于去寻短见!算我看错了你!”
      “你本来就不该对我抱有什么幻想!我是个赌棍!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蛋!考科举?浪子回头?你省省吧!是你自己冥顽不灵,一厢情愿!你现在看清楚了!明白了!那还不麻溜的收手滚回岸上去!”
      “杜羲和,你个混蛋!”小棠又气又急,反手一巴掌抽在他的脸颊上,自己的泪水却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杜羲和毫无防备的被打懵了,瞠圆了眼睛死死的呆在了原地。
      “别人说你残废你就是残废么?你爹说你是朽木,你就是朽木么?是不是残废,是不是朽木,不是由别人说的,是你自己认定的!右手废了,可你还有左手!残不残废,跟你的手无关,是你的心说了算!你从来就没正视过你自己,朽木也好,残废也好,赌棍也罢!那不过是你给自己找的借口!你逃避现实,逃避责任,你害怕面对!可是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只有你自己正视了,看破了,放下了,才能不把它当伤痕。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你不把这些当伤痕,它又怎么会妨碍你!为什么你做每一件事,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别人说你是混蛋,你就认定自己是混蛋!别人的话就那么重要吗?为了别人的话,你就要放弃自己,就要去寻短见,你就脆弱到这个份儿上吗?你以为死可以挽回尊严吗?我告诉你,你现在去死,只会被人说成不堪羞辱的轻生罢了!痛苦的只有你爹,还有关心你的人而已!你是白痴吗?”
      “我爹才不会为我伤心!”杜羲和的心控制不住一阵刺痛。
      “你怎么知道?”小棠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贴近了他吼道,“你爹为什么对你百般苛责,终日骂你不成器,骂你是朽木?如果你只是一个路人,他会这样吗?他说了和你断绝关系,却在你下狱的第一时间去看你。你被人诬陷,他气得当场昏厥,大病一场。圣旨要杀你,他却上书皇上愿意弃官抵罪,换你一条命。如果不是在乎你,心疼你,他干嘛要折磨自己?爱之深责之切!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吗?乌鸦尚有反哺之日,你想想你身为七尺男儿,你算个什么?不觉得羞愧吗?你想死,那你就去死!背负着你所谓的尊严去死吧!”连珠似的一气骂够了,她奋力将他推向水中,自己则因为惯性也跌回了水里,剧烈的咳嗽。
      杜羲和裹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裳,张惶无助的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傻愣愣的站在水里。
      “要么去死,要么就跟我回去。你给个痛快话!”小棠一抹脸上的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认真地看着他,严肃的表情像是在逼他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可是……”
      “没有可是!只有是或者不是!”
      “我是个废人……”
      “太史公还受过宫刑,那又怎么样!”
      “我声名狼藉……”
      “周处还是三害呢,你比他差远了。”
      “我……”
      “你到底怕什么……”
      “我……我就算浪子回头,也不过是一场梦,醒来什么都会没有的。”
      “你这个笨蛋!”小棠坚定的望着他的眸子,“就算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还有我呀!”
      心底生出的一丝暖意顺着杜羲和水淋淋的衣服瞬间流遍了他的全身,他竭力想要控制自己悸动的心却压根儿只是徒劳,他不知道一直沮丧的自己从何处来的气力,居然向着小棠迈出了一步。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他的步子越跨越大,水的阻隔在他看来根本不算什么,就算是有再大的障碍,也无法拦截他此时的冲动。就在接近小棠不远的地方,他居然就这么失控地扑了过去,用长长的臂膀紧紧地拥住了小棠单薄的身体。他像是一个将要溺水的身亡的人,猛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再不愿意放开,用尽了心底的力量,紧到让彼此无法呼吸。
      小棠分明感觉到了自己眼泪滑落面颊的感觉,她却无心去为自己重新可以流泪而高兴,此刻的她心里是满满的欣慰,从来没有的满足。她用力的抱着杜羲和,冥冥间,她觉得这世上没有人能比自己更贴近杜羲和的心,贴近他的世界。她不知道这是种幸运,亦或者是不幸,但至少,她觉得从内而外的开心和温暖。
      冰凉的夜风吹在两人湿漉漉的衣服上遍生寒意,两人却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别扭,沉浸在这个银色月光铺成的水的世界里,居然生出几分留恋。
      小棠埋在他的肩头,抽噎着信誓旦旦:“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你的右手治好的。我答应你的,一定做得到。”
      杜羲和贴在她的耳边柔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做得到。不过……”
      “不过什么?”
      “你治可以,但不可以说我怀孕了。”他居然破涕为笑,在她的耳边细碎的说道。
      小棠虎得松开他,气呼呼道:“没见过你这样放下筷子就骂娘的。”
      “我没有娘可以骂,以后会有娘子可以骂。”他的眼睛红红的,却又带着重拾信心地笑。
      “不要脸……”
      小棠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他用柔软的唇嘟了回去。
      唉……又毒火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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