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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三回 迷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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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晨雾中湿漉漉的气息带着几分难得的凉爽扑面而来,沿街的早市并没有收到瘟疫的影响,依旧生意兴隆,叫卖声迭起。
荐福寺的门口,义诊棚中的药香昼夜未断,眼下变得更加浓郁起来。这份浓郁和药罐腾起的水汽包裹着早起的小棠,在她的周身上下弥漫起湿润的气息,由着她一举一动带起的风消散开来。
昨晚陪云芝加班加点的熬药,直到寅时才睡,人疲乏到了极点。按说累到这个份儿上,应该一觉睡得任谁叫不醒才对,奇怪的是,她居然一大早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与其在床上躺着无所事事,不如起来早些做准备,以防今天有更多的求诊病患,到时候应接不暇。
她这里正在忙得不亦乐乎,压根没注意到一双急匆匆直奔自己而来的脚步,但听得“哐当”一声响,一旁晾晒草药的药架被应声撞到在地,草药撒了一片狼藉,几味切片的药甚至滚到了她的脚底下。
“喂!”她柳眉踢竖正要发飙,一眼望去,却看见了草驴惶恐到极致的脸,“草驴……”
“白姑娘……救命……”
她预感到有不妙的事情发生,但没想到不妙到要“救命”的程度。
草驴一骨碌爬起来,三两步冲到她面前,满眼惊慌失措:“救命啊白姑娘!我家……我家公子他……”
“杜小六怎么了?”她倒是处变不惊,“又捅娄子了?”
“公子他被抓走了,说是……”草驴一把攥住她的袖子,调门也高了好些,“说是公子他杀了人……”
“杜小六杀人?”打死她也不信。
“公子他杀了两个宫里的宫婢……”
杀人已经是天方夜谭了,居然还离谱到杀了两个。
她不免吃吃啊啊起来:“宫婢?杜小六闯宫?”
“不是,是在太平观。”草驴缓了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在太平观杀了王贵妃的两个宫婢……”
“是她……”她眉头一拧,眼前浮现出王贵妃诡异的笑容,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时间大致猜了个八九成,“杜小六现在人在哪里?”
“京畿廷尉府。”草驴愁眉深锁,“我们该怎么办?”
“你问我?”她望天翻了个白眼儿,无奈的长叹一口气,“拜托!你家老爷是干什么的?你家老爷可是堂堂左仆射平章事,这件事情找他好像更方便点吧?”
“可是……”草驴听她这般说,窘得低下了头,泫然欲泣状,“老爷不是不认公子了么……”
她听得实在忍不住,伸手给了草驴一个重重的凿栗儿:“你木头脑袋!他是你家老爷的亲生儿子,你家老爷不认他是儿子那是台面上的话,他到底是你家老爷的亲骨肉,又不是抱来的,你家老爷再赌气能见死不救么!”
“但是……”草驴委屈地望着她。
“但是你个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回去找你家老爷!”她快被他木呆呆的样子气疯了,全不顾自己的形象,叉腰大骂。
“我找了,老爷不在……”草驴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她一把攥住他的领子,一字一句,“你要气死我啊!”
“怎么办啊?”草驴眼泪汪汪的看她,全没主见。
“看我!看我有屁用!”她松开手,愤愤地一甩被草驴牵住的衣袖,“还不走!去廷尉府啊!”
正如小棠猜测的那样,杜时绅几乎在京畿廷尉府接到太平观报案的同时就得知了这件事情。好不容易服了安神汤刚刚就寝的他不得不从床榻上起身,硬是在签押房坐了半个时辰稳定住一触即发的暴怒情绪,理清思路,这才吩咐人备下车马前往京畿廷尉府一探究竟。
京畿廷尉官看到轻车简从而至的杜时绅多少有点意外,他为官这么多年,一向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杜时绅何曾有过如此的形容。他的怒,他的痛,尽皆写在脸上。此刻他不再是朝廷百官楷模的左仆射平章事,只是一个恨铁不成钢为孽子痛心疾首却有心急如焚的父亲。
“大人!”京畿廷尉官整了整衣冠恭敬的行礼。
杜时绅一摆手:“不必拘礼。老夫此番是私下拜访,不必遵从官制礼仪。”
“大人是为令郎的事情而来吧。”京畿廷尉官原本就对杜时绅心存仰慕,虽然杜时绅不要他行礼拜候,却仍然尊敬如旧,“大人放心,令郎虽然被收监,但是下官已经吩咐下去,让下面好生照应。令郎单独一间,酒饭另做,下面的人不会难为他。”
杜时绅长叹一口气:“劳你费心了,老夫这里多谢。这小孽障既然犯了法,该怎样就怎样吧,不能因为他是老夫的孽子,就让他有别于人。”
“六公子从小锦衣玉食,把他跟别的贩夫走卒羁押在一起,恐会难为他。再者,大人若要来探望,说个话什么的,怕也不方便。”京畿廷尉官甚是体谅杜时绅的难处。
“有子如此,还要烦劳你费心周全,老夫真是惭愧。”杜时绅哀叹不已。
“大人不必忧心,既然来了,不妨先见见令郎,以解疑虑。”京畿廷尉官抚慰道,“下官正要亲自堪问此案,大人负责京畿治安,去旁听,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杜时绅点点头:“那就有劳了。”
跟着廷尉官下到牢狱之中,远远看到偏僻的一间牢房之中,杜羲和蜷着身子缩在一角,杜时绅的心情掉到了谷底。
廷尉官吩咐左右打开了牢房门,回头礼让:“大人请。”
杜时绅迟疑了一下,缓步踏进了牢房,牢房里的霉腐气味呛得他憋不住直咳嗽。
听见这熟悉的咳嗽声,杜羲和缓缓抬起了头,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廷尉官见父子二人僵持着,好意劝解:“杜公子,杜大人来看你了。”
杜羲和沉了沉呼吸,扫了杜时绅一眼,转而又习惯性的以漫不经心地口气道:“多谢费心。”
廷尉官全没料到杜羲和在这种境地下,会说出如此的话来,一时无语,只好去看杜时绅。
杜时绅阴沉的脸色更加难看,不由分说,挥手就是一掌,重重的掴在杜羲和的脸上,杜羲和毫无准备,被狠狠地撂倒在一边。
“大人……”廷尉官傻了眼,犹豫着该不该加以劝阻。
“到了如斯境地,还在这里逞口舌之强!”杜时绅厉声呵斥,“不成器也就罢了,现在还草菅人命,犯下如此大罪!老夫能容你,杜家能容你,国法岂能容你!”
“国法既不能相容,自有定案,大人你又何必为此费心。”杜羲和抹去嘴角擦伤渗出的血迹,一时胸中气恼翻涌,冷笑一声斜睨着反驳道,“夜来扰大人清梦,自是草民的罪过。草民生死早已与大人无干,大人请回。”
“杜公子你何必如此,大人乃朝中重臣,顾念一丝父子之情前来,你这样说话,只怕要伤大人心的。”廷尉官看不下去出言解围。
“早已形同陌路了,何来伤心。”杜羲和扭过脸淡淡说道。
廷尉官还要说什么,杜时绅伸手阻止了他:“罢了……廷尉大人,孽子败德败形,老夫不教之罪,既然他死不改悔,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老夫权当没有这个儿子。”
“大……”廷尉官话未说完,杜时绅已然拂袖而去,他只好无奈中带着责备对杜羲和道,“六公子,你太过啦!唉……”
杜羲和看着廷尉官追出去,牢门重新被狱卒锁上,心下一松,靠在了墙角,叹了一口气。
却说杜时绅心灰意懒地径直往廷尉府中堂而去,盛怒之下,将廷尉官和随从甩下了一大截,转出门厅之际,一抬头正看见崔元傅笑吟吟站在厅堂之间,反剪着双手侧脸看他。
杜时绅不需揣测亦知来者不善,于是定了定神,整装上前行礼:“云汀见过崔大人。”
崔元傅转过身来,双手扶住他的肩:“快免礼。听说令郎在太平观出了事情,老夫知道云汀一定很是烦闷,故此特地赶来,看有什么能从旁协助的。”
“云汀代犬儿谢过崔大人。”杜时绅不动声色再次道谢,“让崔大人您费心了。”
“老夫与云汀供事一朝,情同弟兄,云汀之子即是老夫之子。云汀不必见外。”崔元傅寒暄得煞有其事,一面转脸正色对杜时绅身后的廷尉官道,“杜公子虽然犯了命案,但在没结案之前,还是要好生对待,不要让他受苦。”
廷尉官将头埋得很低,恭敬的应承着。
杜时绅眼见得崔元傅演戏演的真切,也不好贸然有所举动,只能报之以谦恭的低姿态示弱:“崔大人为犬儿如此周旋,云汀无以为报。”
崔元傅呵呵一笑,拉住杜时绅的手亲昵道:“云汀何须如此见外,令郎是老夫看着长大的,令郎有难,老夫怎能不顾。事情的来龙去脉还不甚清楚,令郎也许是被奸人所害也不一定,云汀无需太过自责,且随老夫听听廷尉官叙述案情再做计议。你看可好?”
杜时绅尚且摸不透崔元傅的心思,身处下风,又不好推搪:“全凭大人做主。”
崔元傅似是志得意满地笑了笑,吩咐廷尉官道:“把证人证词都带到大堂来,老夫跟杜大人要问话。”
“是。”廷尉官行了一礼,引着两个属下退了下去。
“云汀,请。”崔元傅向着大堂一抻手,不等杜时绅说话,自己先往大堂走去。
两个人进到大堂的安坐不久,廷尉官便引着两个小道姑和王贵妃身边的小黄门进了大堂。
崔元傅看见小黄门,起身招呼道:“哟,这不是杨公公么?”
被唤作杨公公的小黄门应声还礼:“崔大人有礼啦,咱家是奉贵妃娘娘之命,前来作证的。”
“这件事情贵妃娘娘何以得知?”崔元傅大为惊奇。
“贵妃娘娘得了皇上的旨意,在太平观祈福,已经盘桓了多日,崔大人莫非忘记了?”杨公公阴阳怪气的笑道。
崔元傅敲敲自己的脑门,作恍然大悟状:“瞧瞧老夫这个脑子啊!真是年纪大了好忘事啊……”
“崔大人处理军国大事,哪能事事记得。不碍的……”杨公公笑着调侃,说话间眼睛瞄了瞄一旁脸色暗沉的杜时绅,拱手道,“杜大人受惊啦。”
杜时绅起身还礼:“谢杨公公关心。”
崔元傅正了正喉咙对廷尉官道:“还不让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清楚。这躺下跪着的两个道人可是证人?”
廷尉官禀告:“这两位是发现案发现场的证人,杜公子杀人最早是她们发现的。”
杜时绅刚要说话,崔元傅抢先一步又说:“你们是亲眼看见杜公子杀的人?”
其中一个年长的道姑战战兢兢回话:“回大人,贫道二人并未亲见杜公子杀人,贫道二人只是看见杜公子满身是血的站在两个被杀的宫女房中,衣冠散乱,而两个宫女也是衣不蔽体,分明是……”
杜时绅只觉得眼前发黑,差点一口气抽不上来,抿紧了嘴不发一语。
崔元傅偷眼看了看杜时绅,嘿然一笑,又匆匆掩饰住了:“分明是什么?”
年长的道姑缓了口气小声道:“贫道不敢说……”
“嗯?”崔元傅将眼睛一棱,“这是何意?”
廷尉官上前一步解释道:“据廷尉府仵作检验,两位宫婢俱是被人割喉淫掠致死……”
杜时绅一双手顿时收紧在了一处,整个人控制不住战栗起来,牙关也咬得咯吱作响。
崔元傅再次侧目看了看面色铁青的杜时绅,不着痕迹的扬了扬嘴角:“既然没有亲眼看见,如何认定就是杜公子所为?”
廷尉官看了看杜时绅已经难看到极致的脸色,有些不忍道:“杜公子当时不但满身是血,而且衣冠散乱……”
杜时绅的呼吸愈发的紧,他用力抽了一口气,虎得站了起来。
崔元傅故作惊诧之状起身关切:“云汀……”
杜时绅的胸口起伏了三两下,双肩一沉,眼前一阵恍惚,不等出声叫人,自己先倒了下去。
崔元傅忙伸手一把架住急唤:“云汀!云汀……来人!快传郎中!”
廷尉府的差役见状,飞快的向门外跑去,慌张之中,全没看见眼前的来人,一头撞了上去。
但听得“哎哟”一声,迎面而来的那人便被撞出老远,差役也没站稳,摔将在地上。
差役揉着还带着疼痛的额头,略有些眩晕骂骂咧咧:“谁个不长眼的!到廷尉府来找死!”
“对不起对不起……”被撞的人昏头昏脑的一阵道歉的碎碎念,坐在地上捂着额头发晕。
“官爷,对不起啊,是我们不小心。”
差役顺着声音去看出手搀扶自己的人,见是个明眸皓齿的姑娘,火气稍稍消了一些,仍没好气道:“你们搞搞清楚!这是廷尉府,不是你们家大门口,这么冒失!找板子打啊!”
“官爷大人大量!多多包涵!”伊人一脸抱歉的陪着笑。
差役甩了甩手:“唉!算了算了!算我倒霉!”于是扑了扑身上的灰土抬腿要走。
伊人一把拉住:“官爷留步!”
“哎!你干什么你!”差役有点恼火,用力甩开她道。
伊人欠身道了个万福,笑盈盈道:“官爷消消火,奴家是向跟官爷打听个人。”
“你谁啊?”
“奴家白小棠。”
差役上下打量一番,轻哼一声:“你是干什么的?想找哪个?”
“奴家……”小棠纠结了一下,不知道该给自己找个什么样的身份比较合适,“奴家是医女出身。此番前来,是想跟官爷打听一位叫杜蘅的公子……”
差役听到杜羲和的名字,再看小棠略有些局促紧张的神情,眼神里立刻多了几许暧昧:“你是他什么人?”
“呃……”小棠一时语嫣。
对啊?她是他什么人呢?丫鬟?战利品?红颜知己?
差役见她不答话,不耐烦道:“廷尉老爷正在堂上问案,不相干的人少掺和这事儿!”
“她是我家公子的……”一直坐在地上的草驴擦擦鼻涕张口道。
小棠唯恐他编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谎言来,连忙抢断:“奴家是杜府的丫鬟……”
“杜府的丫鬟?”差役愣了一下,继而皱眉道,“你不是说你是医女出身么?”
“呃……”小棠差点没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这算不算是自相矛盾的典型?
原以为差役在发愣之后会深究一番,不想他居然双眉一盏,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热情万丈:“你真懂医术?”
“嗯。”她点点头,身子却下意识的往后缩了一缩。
差役不由分说,拖住她就往廷尉府里面奔去:“你来的正好!你家老爷刚刚正好昏倒了,我正要出去找郎中!快快……”
“那个……”她来不及争辩,就被拖进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