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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回 ...

  •   飞鸟与鱼。
      比翼双飞。

      01

      1935年冬天的法国巴黎格外的冷,阿诚站在窗户边定定地看着自己在玻璃窗上映出的倒影,有些恍惚。
      天就快要黑了。
      由于红色交通站的第二小组出了叛徒,所以他只得在今夜进行撤离。虽然他已经是最后一个接到命令的人,可是,他还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或者说,他其实永远也做不好这个准备。
      独自在法国的这几年,阿诚除了执行任务的时候需要和人接触,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公寓里画画,养花,调制香水。虽然有很多慕名前来想要与他结识的人,但是大多数都被他给一一回绝了。

      他的世界很小。
      光是明楼两个字,就已经占据了全部。
      其余的,他无暇顾及。

      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不急不缓的敲门声,阿诚愣了愣,抬手看了看时间,觉得有些意外。因为这个时候,基本不会有谁来找他。打开门的瞬间,风铃声响,许是被天边耀眼的夕阳晃了眼,阿诚顿时觉得眼眶发涩。微微勾了勾嘴角,阿诚侧了下身子,一边接过明楼手上的东西,一边叫了一句“先生”。
      不是大哥,而是先生。

      这是我最后的尊严。

      02

      对于阿诚这一声生疏的“先生”,明楼的心倏地沉了一下。
      这几年,其实对于阿诚的生活状况他可以说是事无巨细,每一桩每一件,明楼都可以准确地说出来。虽然几年没见,但是明楼一直以为他的小孩还会是原来的样子,在见到他以后,还是会亲昵的叫他一声“大哥”。
      可是到最后,倒是他的一厢情愿。

      走进房间,不同于身旁王天风的明目张胆,明楼看得非常不留痕迹。靠墙的一架八宝格子,格子上有各种盆景,各类外文书籍,各式名牌香水。角落还有茶花,体态玲珑,花色绚丽。无一不彰显着主人追求恬淡的平和性子。
      “替我们做晚餐吧,这一路上累的够呛”
      简单的含蓄过后,明楼先是将大衣挂在了衣架上,而后便和王天风两个人坐了下来,开口提议道。
      “先生不是说去哈尔滨讲学么?怎么会有空来我这里,我以为您至少待上大半年呢。”阿诚为两人沏好了茶。
      看着眼前近在咫尺,俨然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青年,那张俊秀的脸上摆着的不近不远的格式化的笑容,明楼突然心中燃起了一股无名之火。这把火烧的莫名其妙,烧的他差点失去了理智。
      他想一把抓住青年的手腕将其拖进房里。
      他想将青年狠狠地扔进床上然后欺身压上。
      他想粗鲁撕下那张看上去如此得体优雅的笑脸。
      他想狠狠地欺负对方听他在自己的身下不顾形象拼命求饶的声音。
      他想……

      冷静自持?
      都是狗屁。
      从来没有那个瞬间,明楼这么想要听从自己内心最真实最原始的欲望,他不想思考那么多了,他想要他。

      而就在这个时候,旁边的王天风一句“这小子挺有能耐的”将他所有的狂热瞬间浇灭,让他重新恢复了冷静。直直的盯着手中的茶杯,望着水面上自己那有些狼狈的脸孔,明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随后,话多的王天风又问了阿诚好几个问题,然后终于扯到了拿一瓶从一开始明楼就好奇的不行的香水。

      阿诚说,那叫比翼双飞。阿诚说,他快要恋爱了。

      03

      明楼觉得,疯子的直觉有的时候准的令他恨得牙根痒痒。
      其实他们今天来的真实目的就是接“烟缸”和“青瓷”转移,然后再顺便做掉前来追杀他们的哈尔滨警察局副局长——寇荣。但是纵使明楼再足智多谋,沉稳老练,在他得知阿诚就是“青瓷”的时候,那一瞬间,他差一点就要动手拧断面前这个貌美如花的女人的脖子了。他的小孩儿,竟然就这样在他的严密保护下步了他的后尘。
      虽然如此,但是他断然是下不去手的。毕竟他是明楼,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他不能。
      他只得忍着,受着,无可奈何着。
      那一天晚上的事情可以说非常的惊心动魄,九死一生,虽然他最终还是没能救下贵婉的生命,但是他们却除掉了对哈尔滨地下党而言威胁最大的寇荣。一死一生,也算是有得有失,扯平了。
      凌晨五点,结束了一切的明楼带着阿诚去了巴黎北站。站台上,两个人一直都默契的沉默,直到即将分手。
      “我是一个军人,从现在起,你也是了。”
      “走吧。你的护送小组,全组覆灭,你现在是一只断线的风筝,我会请示南方局,把你调到我身边工作。军统这边,你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军统局会破格录用你成为我的副官,方便展开工作。”
      明楼在说话的时候一直都没有直接对上阿诚的眼睛,经过了这一夜的凶险,他是真的没有那个把握在对上阿诚的泪眼以后,能做到不冲动,能做到不将他拥进怀里,能将他早就该说却一直都不曾说出口的心里话说出来。

      “我等你学成归来。”

      04

      毒蛇终是睁开了他的眼,从此他的眼里就只有那只青瓷。一点点,一寸寸,毒蛇蜿蜒而上,宣告了主权。

      05

      明台第一次见到阿诚是在他十岁的时候。那一天,他刚一踏进家门,就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大哥,以及大哥身后那个模样俊的让他有些移不开眼的,比他大几岁的少年。
      就好像,是一缕阳光,让人不自觉得就想靠近。
      “大哥,大姐,我回来了。”明台将目光从那青年的身上收了回来,取而代之的却是主动的朝对方走进了几步,在看到那人正看着自己的时候,明台还故意的朝对方相当刻意的眨了下眼睛。
      而对于自家这个小崽子在见到阿诚以后的一举一动,明楼原本还算明快的脸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
      “明台,大人们有话要说,你回屋做作业去。”
      “啊?”
      明台原本还想着能和那个漂亮哥哥多说几句话的,最起码也要问出对方的名字。但是谁知半路杀出了一个明老大,让他只得灰溜溜的拎着包上了楼。
      不过,在上楼的时候,明台还是不怕死的回头冲着阿诚挥了挥手。

      “那孩子就是明台吧。”
      说这话的时候,阿诚是笑着的。
      不知道为什么,当看到了明楼和明台的相处模式以后,阿诚突然理所应当的觉得,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等到明楼娶妻生子了以后,他和他的儿子就应该是这样的一种相处模式。虽然充满矛盾,却也无比和谐。
      然后阿诚又开始不由自主的想,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他又将要何去何从呢?当明家不再需要他,当明镜不再需要他,当明楼不再需要他……
      想到这里,阿诚的呼吸猛地一滞,然后下意识的他扭头看了一眼坐于身旁的明楼,脸色有些苍白。
      也许是他的脸色变化的太明显了,不仅是明楼,连坐在对面的明镜也觉察到了。明镜往前挪了一些,关切的问道:“阿诚啊,你这脸色看上去可是不太好啊,是不是还没太习惯啊,要不你先回房去休息吧,吃饭的时候我再叫你。”
      “好,谢谢大姐。”
      毫无疑问,他又一次的失态了。明明都已经掩盖了那么久那么深,却还总是因为某一个场景而轻易暴露。他还是太嫩了。

      他,还要继续历练。

      阿诚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完全的黑了下去,但是他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因为就在此刻,就在他的手边,他分明能感受到来自另外一个人的温度。胸腔中的心跳陡然加快,他不敢去猜。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诚竟又一次的昏睡过去了。而等到他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的灯不知道被谁打开了,睁开眼,旁边仍就坐着一个人。不过不是明楼,而是明台。
      整理好眼神中的失望,阿诚微微勾起嘴角,然后用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开口说道:“你作业写完了?”
      “哎呀,阿诚哥你要是也学大哥,我就不喜欢你了。”
      一听这么漂亮的小哥哥一开口竟也像那个阎罗大哥一样,明台的脸上立刻流露出了失望的情绪。
      这种不近人情的话不应该从这么好看的人嘴里说出来。
      他无法接受。
      眼看少年这么露骨,阿诚有些好笑的点了点头,语气中也带了些笑意,“你刚刚说什么,你喜欢我?”
      看着这近在咫尺的笑脸,小明台一时间看的有些呆了,他眨了眨那双大眼睛,然后重重的点了点头。
      “当然了,阿诚哥你真的可以说是我长这么大见到的少有的美人了,先生说‘爱美之人人皆有之’,所以,我喜欢你。”
      望着明台这张还未完全长开的稚嫩的脸,阿诚突然想起了那个第一个对他表达爱意的少女——刘君茹。如果她现在还活着的话应该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了吧,应该也会有很多很多的仰慕者,可这一切全都因为他,永远无法实现。
      想着,阿诚眼神里的光暗了暗。
      他抬手放在明台的小脑袋瓜上揉了揉,一如当年明楼这么对他做的那样,“你还太小,喜欢这种事情可以再等等。不过要是有一天你有喜欢的人了,可以告诉我,我帮你出主意。”
      而阿诚怎么也不会想到,经年之后,当长大了以后的明台真的将他喜欢的人告诉给了阿诚以后,他却一点忙都帮不上,只得看着那孩子撕心裂肺的痛苦。

      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哲学家说:未来就是错误的沉淀。

      06

      也许我们都应该去憎恨爱,因为有了它,原本平静的一切疯狂的脱离了轨道,将脆弱而又敏感的人们拖入失控的无尽深渊。也许我们都应该去感谢爱,因为有了它,原本枯燥的尘世逐渐染上了鲜明的色彩,使迷茫而又麻木的人们灵魂中注入了一丝生气。
      这就是爱。

      07

      明楼和阿诚一直在家里呆到了年后,而明台也就一直粘着阿诚到了年后。等到两个人收拾好行李要返回法国的时候,明台依然还不肯松开阿诚的手。他扁着嘴,相当委屈的仰头看着阿诚,耍无赖似的说道:“阿诚哥你就不能让大哥一个人回去么?他都那么大一个人了,也丢不了……我舍不得你走,我会想你的,很想很想的!”
      “明台,松开手!”
      明楼明显有些怒意。
      虽然明台也知道可能大哥是真的有点生气了,但是仗着大姐和阿诚哥都在,他竟然拧着脖子,对明楼的话充耳不闻,当然,手也没松开。
      “明楼,你说话这么大声是要干什么呀,你在吓着明台!”果然,在明楼说完话以后,明镜开口了。
      “大姐,你不能这样惯着孩子。”
      面对明镜,哪怕明楼有再大的怒火,也只得装着和颜悦色。
      而这个时候,明台继续作死似的说道:“本来就是嘛,你都多大了,还要阿诚哥总跟着你,你问过他了么?”
      “你!”
      明楼彻底怒了。
      就在明楼即将动手“教育”明台之前,阿诚立刻站了出来。他弯下腰,直视着明台的双眼,开口说道:“明台听话,别惹大哥生气,你觉得他要是真的想动手,大姐能拦得住他么?”
      说这话的时候,阿诚的声音很小,小的就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
      “在家乖乖的听大姐的话,等阿诚哥回来给你带礼物,明白了么?”说完,就又抬手揉了揉明台的小脑袋,随后便跟着明楼一起离开了。
      看着阿诚的背影,明台抬起手用袖子使劲儿擦了擦眼睛,然后他大声的说道:“我会听话的,阿诚哥,我等你回来!”

      当车子行驶出明公馆以后,明楼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想起刚刚明台质问他的那句话,而不可否认的是,他之所以会那么轻易的就动怒,也是因为这句话。然后,他扭头看向坐在身边的人,低声问道:“让你跟着我的决定,让你为难了么?”
      阿诚顿了顿,刻意的忽略了刚刚那漏了一拍的心跳,他冲明楼摇了摇头,说道:“怎么会,当然没有。”
      是啊,他当然愿意了,哪怕是让自己为他去死,他也愿意,非常愿意。

      08

      时光在钢琴键上化为无声的音符流淌。
      世人皆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垂不朽的,世人说时光可以让所有东西都换了模样。事实证明,世人是错的。
      日子在炮火纷飞中过了五年,这五年,阿诚成了明楼的左膀右臂。所有人在谈起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都会用四个词来形容——铜墙铁壁。
      而每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阿诚都只是礼貌的笑笑。
      他,也只能笑笑。

      09

      顺着狭小的窗口向外望去,云海之上光芒万丈。一簇簇的云团互相拥挤着,滚动着,缓慢的向前。在人类实现飞天梦想之前,这还只不过是异想天开的画家笔下狂想出来的画面,而现在,梦想成真。
      有些事情的发生,有些人的相遇,冥冥之中早就已经成了定数,不可更改。璀璨的金肆意挥洒,让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的美好,就连那张赫然写有“一排枪,一滩血,一个政权”的过期报纸都显得柔和。
      之后,他遇到了他。

      此刻,明台觉得自己正在被人赤裸裸的“视奸”。
      而且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视奸”他的人还有些瞧不起他。
      “得,还是一个仇富的变态。”
      最后,明台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但是这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又让明台在心底里将这个结论稍微的改动了一下,他在这前面加了一个修饰语——这是一个他绝对不能招惹的仇富的变态。
      可是显然,明台还是低估了面前这个“疯子”想要带他走的决心,因为在他们下了飞机之后,王天风借着握手道别的由头,用迷药直接迷晕了明台。当王天风看着自己怀里已经失去意识的英俊青年,他轻轻的笑了下。
      离谱的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什么而笑。
      陌生的感觉猛地涌上心头。
      令毫无防备的人血脉贲张。
      疯狂,迷惘,不安,躁动。
      ……
      佛曰:春心萌动。

      自从那一天晚上之后,明楼就再也没有主动的联系过汪曼春。究其原因有很多,比如他真的是有各种事情要忙,比如后来他们两家已经彻底的成了世仇,再比如……再比如此刻,已经长大了的这个青年。
      “原田熊二已经开始着手调查汪芙蕖和您的师生关系了,幸亏我们下手快……”显然,正在开车的青年根本不会知道他此刻真正的想法,而他也不可能会让对方知道。所以对于青年的话,明楼只是流露出了一丝冷酷的笑容。
      “这一次回去,还有一个人要格外的小心提防。”
      明楼看着阿诚的背影,眼神颇有深意。
      “汪曼春。”
      当说出这名字以后,连明楼自己也说不准他究竟是想透过后视镜看到阿诚流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可是该死的,他就是想知道。
      但是阿诚却并没有如他所想,对方那张俊美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淡漠。他只是沉默的开着车,始终平稳地开着车,无动于衷。明楼将对方的表现全都看在眼里,他有些失望,有些气愤,可是他又不能直接表达出来,所以,说下一句话的时候,每一个字他都咬的非常用力。
      “听着,回到上海就跟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遇事不能私下做决定,除非遭遇生死选择。”
      也许是听出来了明楼语气中的不对,也许只是阿诚想要表达一下自己的重视程度,总之,当明楼的话说完以后,阿诚抬起眼看了一下后视镜,对上了镜子中明楼的双眼。四目相对的瞬间,阿诚先是一愣,继而点了下头,说了声“是。”
      还好还好,他藏好了。
      内心深处,阿诚如此的对自己说道。

      我的一生说白了就是一首故作隐晦的藏头诗。
      答案那样直白,那样赤裸。
      我就像那秋冬交替之时,悬于树枝上的最后一片叶,明明已经干枯到了骨子里,却仍旧贪恋着你,贪恋着与你连接。
      无可救药。
      病入膏肓。

      10

      “我,这是在哪?”
      明台睁开眼睛,看着周遭陌生的一切,他有些恍惚,精神也一时没有缓过来。他干干的眨了眨眼睛,开口问道。
      “在军校。”
      一身戎装,让这个中年男人看上去别有一番风采。
      但是眼下,明台却并没有心思来欣赏。
      他猛地从床上走下来,突然得知的真相让他原本混沌的头脑一下子就清明了许多,但是即使如此,他也仍然觉得浑身无力。他一脸错愕的看着王天风,不可置信的又问了一遍,“哪儿?军校?”
      天啊,他究竟是救了一个什么玩意儿?悔死他了!
      但是后者对于他的第二遍提问置若罔闻,他只是一边做着工作计划,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待着别动,药效还没过,保存体力,免得受伤。”说完,他只是抬眼扫了一眼明台,嘴角微动。
      这是一种很奇怪也很新奇的感觉,迄今为止王天风自问也算是见过了各式各样的人,但是只有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少爷给了他这种感觉。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对于这种感觉是什么王天风心里再明白不过,他也是一个有着正常情欲的男人,他只是没想到,他禁欲了这么久,第一个勾起他情欲的人,竟然是那条“毒蛇”的弟弟。
      那天晚上,王天风一夜没睡,他在办公室坐了一晚上。整个晚上,他想的就只有一个人,明台;整个晚上,他想的就只有一件事,如何让明台活下来。

      有些人从相遇之时就已经注定要以悲剧收场。乱世就是一场荒芜的戏,其中的角色登场匆匆下场也匆匆。更多时候,不过是一个回眸,一个擦肩,就已经意味着一生。曲终人散,台下看客只得守着一片虚无,或热泪盈眶,或尴尬四顾。
      没得选择。
      后来的后来,在明台临终之际,他强睁着眼睛,死命的朝着门口望去,然后苍老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抹极孩子气笑容。
      “老师……”
      一开口,眼泪便流了出来。
      “你终于来接我了。”

      11

      时隔多年,阿诚再次见到汪曼春,他已经一点儿都找不到当年那个雷雨天,在明公馆跪了一夜的少女的影子。
      那个敢于为爱不顾一切的少女,已经彻底死在了那一天晚上。
      想着,阿诚嘴角微挑,眼神却蒙上了一层悲哀。
      虽然从当年的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不喜欢这个总是黏在明楼身边的贵小姐,可是那个时候,他至少觉得他们两个人是那样的相似,他的卑微并不孤独。但是现在,却是真真正正的剩下了他一个人。
      看着不远处卿卿我我,甚为亲密的两个人,阿诚收起了那一抹悲哀,他只是笑,笑得真心实意。
      “刚才我在办公室接到你的电话,真以为自己在做梦。”
      汪曼春笑的极其甜美,似乎在这一刻,她又做回了曾经的自己。
      曾经那个不顾一切的追爱少女。
      “你不知道我会回来么?”
      明楼微微颔首,满怀爱意的看着怀中人。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究竟有多么的心不在焉。
      他怕自己若是演的不够逼真,精心挑选的饵料就会有所察觉,可他又怕若是演的过于逼真,就无异于又给了身后人一刀。
      他舍不得。

      细雨,是初冬的抒情诗人。
      那成千上万来自于天上的透明一点一点的摄取走世间本就微薄的温暖。它们不发一言,它们不留痕迹,等到人们有所察觉时就已经为时已晚。当第一片雪花降临,那是细雨胜利的勋章,那时人们痛苦的结晶。
      雨刷器来回的洗刷着车窗,阿诚的思绪不由得就被窗外下着的蒙蒙细雨所勾走了。他终于可以暂时不用听到身后的那两个声音了。

      ——如果当年你没有来接我,那该有多好?就让我浑浑噩噩的死去,至少也不用这么痛苦难捱……
      ——大哥,下雨了。

      12

      当明台的第一碗饭刚刚吃完的时候,王天风和郭骑云便走了过来。王天风甚至还很主动的为他又盛了一碗饭。
      但是这份和谐,持续的很短暂。
      在那之后,在他的追问之下,王天风将所有的计划全部告诉给了他,对方甚至还对他说他值得对方去冒这个险。
      虽然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他答应了这个男人,那么他就算是走上了绝路。可是奇怪的是,当他看着男人看向自己时那清明且坚定的眼神以后,他的内心突然就受到了震动。
      他想让那双眼睛,再多注视自己一会儿。
      此时此刻,明台终于对“一物降一物”这句话有了点儿切身体会。想他不可一世的明家小少爷,竟然就这么栽在了一个霸道野蛮的老男人手上了。

      老天爷,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惩罚我啊!
      明台在心里叫苦不迭。
      但是当他偷偷摸摸的瞄了一眼走在前面的这个霸道野蛮的老男人的时候,他的嘴角却又不可抑制的向上扬起。

      13

      华丽酒店的天台上,璀璨的灯光将夜幕点缀的无比明亮,仿佛黑夜不曾离去一般。这里,聚集着上海滩的各界名流,其中也包括明楼。
      “这是我喜欢的城市,我想,我死了以后,要埋在这里。”明楼望向远远的夜景,开口问向和他并肩而站的阿诚,“你呢?”
      “我还没有考虑过,我想活着。”
      听明楼问及了自己的以后,阿诚的内心不可谓不慌张,但是同时他又觉得轻松了许多,毕竟,对方没有看穿不是么?
      “大哥,您也不会死,您跟这座城市一样,永远辉煌。”
      他能怎么做呢?除了顾左右而言他,他根本想不出其他的法子了。幸好,他已经很擅长微笑了。所以,只要诚恳的笑着就好了。
      “谢谢。”
      对话到了这里又是一段沉默,明楼用余光看着正在看夜景的阿诚的侧脸,微微皱了一下眉,突然觉得嘴巴有些干。
      紧接着他又低头喝了一口酒,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又起了一个话头。他明白,眼前的小人儿其实一直都在伪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不知道有多少次,当自己的视线从对方的身上移开的时候,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和哭泣没什么两样。等当他实在想要给小人儿一些温暖的时候,对方却又在转眼间恢复如常,甚至还有些冷漠。明楼知道,他的小人儿是真的在学着如何拒绝自己,不再爱自己。
      “这次我见到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想我一直纠结在旧情上而没有意识到这个人早就变成一个刽子手了,浑身上下一股血腥味……”
      明楼试探的看了一眼阿诚,继续说道:“有没有想过,我们会变的越来越凶残,越来越面目模糊,越来越不堪……纸直至焚身地狱。”
      但是,阿诚的回答却让明楼突然间意识到,他的阿诚已经不再是个内心脆弱的孩子了。
      阿诚没有对上明楼的视线,而是继续看着远处,只给了他一句十分简单,却分量不轻的回答,“只要能打败敌人。”

      14

      意外,总是会悄然降临,让人手足无措。
      当明楼得知明台被王天风带去军校的消息以后,一向不相信什么宿命论的明楼突然就有了种冥冥中自有定数的感觉。先是自己,再是阿诚,最后连明台也是如此。死亡的乌云似乎一直就在明家每一个人的头上盘旋不去。
      “我们都可以死,唯独你兄弟不能死……”
      这是王天风给他捎的话。
      直白,却也准确。
      “我相信明台,我相信他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出军校。”
      心里定下了主意,明楼转过身看着正仓皇不定看着自己的阿诚,故作严厉地说道:“做人做事,以大局为重,别再耍小聪明,小聪明救不了命,记住。”
      “明白。”
      虽然明楼也想说些好听的话安慰安慰明显吓得不轻的阿诚,但是他更清楚,如果阿诚不吸取这一次的教训,他很有可能会在以后的任务中犯更大甚至是致命的错误。
      阿诚,决不可以死。
      明楼在心底里暗暗发誓。
      也许王天风确实说的没有错,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战斗之中,他们谁都可以死,唯独阿诚,决不可以死。明楼在阿诚走出办公室以后,自嘲的想着。

      看着眼前目光正聚焦在明台成绩单上的王天风,他的这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老师,郭骑云突然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他总觉得自打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来了这里以后,他老师的眼神似乎就不再总是那么冷冰冰的了。
      像是正逐渐融化的寒冰,有了些许的生气。
      然后,他也瞄了一眼明台的成绩单,小心翼翼,近乎奉承的开口提议道:“我觉得,是时候给他找一个生死搭档了。”

      虽然心里也认同郭骑云的话,但是当王天风把目光从那张成绩单转向郭骑云的时候,却还是不有自主的变得恶毒起来。
      随后他下意识的一个转头,目光正好落进了在操场上,正端着枪瞄着他的明台那小小的准星里,在那小小的十字里,他们两个人四目相对着,良久,王天风才开口说道:“……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15

      时间依旧以他不缓不慢的速度向前方迈着坚定不移的步子,每一次的接触地面,都是刺痛灵魂的沉重。
      时间之神面无表情,毫不手软的进行着结束之章。
      一场巨大的荒芜即将到来,那是注定了的结尾,生存与此间的人紧咬着牙关,准备与命运做最后一次殊死搏斗。

      16

      在军校呆了一段日子以后,明台也渐渐的开始融入了这个他本以为一生都不会有交集的集体里。他觉得这些热血男儿们每一个都挺有意思的。但是,最有意思的,当然还要数这里的头头儿,把他绑来的王天风。
      不知道是自己的自我意识过剩还是事实就的确如此,他总觉得王天风对自己似乎非常的纵容,无论自己做出了多么不合规矩的事情,对方到最后总是会先用那一双锐利的眼睛打量一遍自己,然后就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了。不过他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在那之后相同的问题他绝对不会再犯。毕竟,被那样的眼神打量一通的滋味,比起一顿棍棒也好不了哪去。
      夜深人静,由于快要入冬的缘故,外面静悄悄的,连虫叫也听不见一声。明台笔直的躺在床上,静静的看着天花板,想到王天风今天又放了他一马,还是有些小得意地笑了一声。
      再后来,当明台离开军校很多年以后,每每再一次回想起那一段时光,他的心底里都会涌上来一丝丝苦涩,而慢慢的品味着这些苦涩到了最后,竟变成了一抹浓甜。再后来,他遇到了很多很多对他好的人,可哪一个,都比不上那个霸道野蛮的老男人。明台总是会这样想。

      过于华美的花朵总是会被他人一眼相中。
      哪怕华美等于致命。
      阿诚的优秀是有目共睹的,在这个各方势力混杂不清的地方,明楼知道,在暗处盯着阿诚的人不计其数。而此刻,正朝他们走过来的这个日本女人就是其中之一,而对方,也是他们这一次的猎物。
      不过下一秒,明楼就觉得自己有点高估自己了。
      当他看到南云洋子在经过他们的时,对阿诚那特意的一次回眸以后,明楼眼皮一跳,眸子里的温度一下就冷了下来。
      “上海工商界人士等您开会,亲日派。”
      将他拉回来的,是阿诚在耳边的耳语。
      明楼没有作声,他面无表情,昂首阔步的走了过去。
      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刚刚自己的心跳得有多么的快。
      同时他也在心里暗暗祈祷,祈祷自己的耳朵尖儿不要太红才好。
      可是马上他又想,还是红一点儿的好,这样也算是一种回应。他想要小人儿明白,其实他也是有感觉的,他并不是真的无情无义。
      而阿诚则只是走到门口,替他们关上了门。
      所以明楼理所当然没有看到他的小人儿在关门之后,片刻的恍惚。
      他更不知道,他聪明的小人儿已然明白。

      什么是生死?
      收复疆土是之生;国破家亡是之死。
      什么是搭档?
      曰:不背弃。
      当王天风第一次将这个词告诉给明台的时候,他只是觉得这个词儿很是新鲜,完全没有深思它背后所象征的是什么。所以,他只是有些轻佻的挑了一下眉,笑嘻嘻的问了一嘴,“男的?女的?”
      “你说呢?”
      也许是觉得明台这个讨好的表情很好玩,王天风也故作玄虚了一次,他的嘴角带了些笑意,连带着,连眼底都沾染了一些。
      “那……”明台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故意的朝王天风跟前凑了凑,继续嬉皮笑脸,“当然是女孩好。”
      这之后两个人又一问一答了很多个回合,这期间连王天风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竟然还问了对方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不过好在明台并没有在意。
      趁着明台低头看档案的当口,王天风又细细的瞧了几眼明台的头顶。
      然后强忍着抬手触碰的想法。
      那一天,他介绍了一个叫于曼丽的女学员给明台认识,那是他的生死搭档。而且那小子似乎还对对方非常的满意。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当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王天风却突然生出了些嫉妒。
      他后悔了。
      非常后悔。

      我本汪洋,平静才是常态。
      风奈何不了我,雷电也击败不了我。往后的千千万万年,我本应该就一直这样平静下去,风平浪静到世界尽头。
      可是你却轻而易举的打破了我的平静。
      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无限的放大,一波接着一波。我感慨着自己的可悲,却也欢喜着你的出现。我心知,我喜欢你。

      而这一晚,明台失眠了。
      王天风在把于曼丽领到他跟前以后就一个人离开了,一直到最后都没再出现。明台觉得自己很不对劲,他从来没有对一个男人这么牵肠挂肚过,他就像个牵线木偶,而牵线就是王天风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他有些怨恨的盯着天花板,心中把自己和王天风都狠狠骂了个遍,而骂到最后他又重重的叹了口气。
      ——哎呀,这也不关那家伙的事儿啊。

      “王天风……”
      明台的声音很小,也很委屈。
      “你这人的良心真是坏透了,把我一个大好青年的心给搅得乱七八糟的,你说,我要是喜欢上你了可怎么办,我大哥肯定会把我的腿打折的……”

      人来人往的周公馆门口,明楼和阿诚下一个表演场地。
      两个人心知肚明,不出意外的话,过一会儿南云洋子就会有所行动了,下车之前,明楼在心里对自己重复了好几遍这是任务,以免再像上午一样,假戏真做。可是——
      “我说不用。”在事情真的上演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做到,他真的生气了,“阿诚十岁就来到我明家,吃我明家的饭,喝我明家的水长大的。明家一手培养了他,长兄如父,在明家我还是说了算的!我知道怎么去发挥一个得力手下的作用,最重要的一点,我不喜欢别人挖墙脚。”
      完了……
      说完这一番话以后明楼的头脑马上就冷却了下来,他想要是此刻阿诚也在这个屋子的某一处的话,自己肯定会被笑话。
      但是谁知当他刚走到门口,那个不知好歹的日本女人又问了一个更加不知好歹的问题,“汪曼春对于你意味着什么?”
      “……我不会让任何个人因素干扰到我的工作。”他回过头,眼里快速的闪过一丝凛冽,如此说道。

      南云洋子这个女人,必须死。
      这是那个时候明楼唯一的想法。

      17

      今天晚上的上海没有星星。
      阿诚站在窗户旁边,目不转睛的欣赏着着并不算美丽的夜晚。
      虽然美景不美,但是他的心里却是久违的有些雀跃了。因为明楼的那些话,因为明楼那泛红的耳尖。
      他觉得,他的大哥似乎开始回应他了。
      昏黄的灯光照射在玻璃窗上折射出青年那俊美且忧郁的面庞,仿佛出自大师的一副绝美画像,非常的迷人而且养眼。突然,身后传来了两下轻轻的敲门声,转身看去,不过一瞬间他就醉死在了明楼那极温柔的眼波里。
      明楼垂下敲门的手,脸上的羞涩如同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他扯了扯嘴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易近人一点。

      “知道你最近的睡眠质量很不好,所以我就找出了两包能安神助眠的茶叶,怎么样,要我泡给你喝么?”
      “好。”

      深夜,万物沉寂。
      明楼看着在喝了自己泡的茶以后没一会儿就睡着的阿诚,细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他温柔的摸了摸阿诚的脸,最终在阿诚的额头上落下了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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