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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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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分隔在一条线段的两头,任由时间拉长。
仿佛镜花水月的假象,我死命的朝你伸出手。
呵,一手的虚无。
01
“大姐,我想去留学。”
初夏,从学堂毕业的第二天,阿诚推开了明镜的房门,脸上带着些羞涩,眼神却是无比的坚定。
法国。
在明楼离开的这一年多当中,阿诚几乎每天晚上睡觉以前,都会翻开地图,用手丈量着中国与法国的距离。
明明是一条短短的线段,可却真的代表了距离。
几天后,明镜答应了阿诚的请求。她一向是个仁慈的姐姐,永远学不会拒绝弟弟们的请求。阿诚走的那一天,明镜将已经和她差不多高的少年紧紧地抱在怀里,哭得像个泪人。而阿诚只是任由女人抱着,一言未发。
终于,他要去缩短那条线段了。
无畏生死的,义无反顾的。
坐在飞机上,飞机窗外面,浓云滚滚,远处的天空逐渐染上了桃红色,然后渐渐的加深,最终成为了火一样的绯红色。光芒透过窗照射在阿诚的脸上,暖暖的。眨了几下眼睛,阿诚的嘴角微微扬起,形成了一个不深不浅的笑。衬着这光,像是古老神话中降临的美好神祇,让人移不开眼。
“大哥……”
固执而倔强的灵魂怀着满腔孤勇,踏上了未知的旅程。这是一场豪赌,胜率微乎其微,亡灵却依然义无反顾。
这是爱啊。
也许人生真的是某个恶趣味的神制作的一个玩笑。
凡人一生无法看破。
时区的交换,日月的更迭,世间仿佛在这一刻出现了偏差。迷糊的生灵却浑然不觉,遵守规则。
“明楼,这一次是你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遇事一定要千万小心,切不可大意,明白了么?”机场,看模样要比明楼大几岁的男人先是谨慎的看了看周围,随即如此的说道。
明楼低头看了看时间,是时候登机了。然后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点了点头,说道:“请组织相信我,明楼一定不辱使命。”
法国,当时最为崇尚自由主义的国度。在这片国度上,孕育了像孟德斯鸠,卢梭这样伟大的先贤,可以说,对于渴望自由的有志青年来说,法国,与圣地无异。所以在明楼来到法国以后没有多久,他便接触到了共产党,并很快被发展成了一名共产党员。而这一次的苏联之行,是他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
正当明楼提着装有任务的箱子,想要走进登机口的时候,一抹熟悉的身影突然抓住了他的眼球。
“阿诚……?”
紧紧地皱起眉头,他停下脚步回头张望。可是最终他也没能在捕捉到那抹身影,明楼收回目光,自嘲的笑了下。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见到那个孩子了吧。
今年,回去一趟吧。
想着,明楼的眼中蒙上了一层雾霭。
有些东西是不能见光的。
绝对不能。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明楼其实一直在思考着他和阿诚的事。可是当他仔细的去想的时候,他却发现其实问题的答案他早就已经知道了。然后,他又开始强迫着自己不去想,因为那个答案,他不敢知道。
曾几何时,明楼最不屑做一个胆小鬼。可如今他才明白,有的时候,做胆小鬼,才是维持平衡的最好方式。
所以,他明楼,甘愿成了胆小鬼。
他和阿诚可以是任何关系。
唯独不能是情人。
02
阿诚觉得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在作祟吧,陌生的国度,他突然间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以前的那种压抑的情绪在他踏上这片国度以后,立刻便消散了大半。甚至连那惨白的月,也染上了些雀跃。
虽然他这次来法国留学选择的学校和明楼是一样的,但是他却并不想在这里遇到明楼,所以他才会特别的叮嘱明镜,一定不要告诉对方自己读的是哪所学校。表面上说是想要真正的独立,但实际上,他只是不想让明楼感到有负担。仅此而已。
随便选择了一家靠近学校的旅馆,阿诚住进去的时候,已经接近深夜了。窗外,世界归于一片安谧,他把行李放在床上,然后把沙发搬到了窗户前,坐了下来。
低头捏了捏眉心,阿诚做了几次深呼吸。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此刻,他究竟有多么忐忑。
他真的来了,千里迢迢,远渡重洋,只是为了能和那个人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呼吸相同的空气,头顶着同一片的蔚蓝。
他如此的卑微。
更加卑微的,这一切,他不能说。
门外,突然传出来一阵脚步声,打碎了这宁静的夜。阿诚扭头望了一眼,然后继续看向窗外那一轮皎洁的月。
一声轻叹。
当阿诚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那样睡着了。缓了缓神,他抬手看了看时间,距离报到还有两个小时。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他用手撑着扶手站了起来,由于在沙发上睡了一夜,他的肢体有些僵硬。
打开木质的门,几个西装革履的青年正巧经过,几个人一看到阿诚,先是一愣,随即便是很有深意的笑了笑。
这个时候,隔壁的房间里走出来了一个同样西装革履的青年,只一眼,阿诚便知道,对方也是个中国人。
那青年生的模样很是英俊,乌黑如墨的发服帖的垂下来,黑白一对比,衬的肤色更加的白皙。虽说如此,但是此刻,那青年显然像是没有睡醒,连眼睛都还未完全的睁开,显得相当的慵懒。青年先是毫无形象的打了一个哈欠,然后随手挠了几下头,开口说道:“我说你们几个怎么还不走啊,要是不去的话,我就回去继续睡了啊,昨晚喝的太多了,我的头都快疼死了。”青年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满。
但是那口流利的法语,却很好听。
青年说完,下意识的朝阿城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立刻愣住了,他干干的眨了几下眼睛,用中文对阿诚说道:“中国人?!”
正当他说话的这个档口,先前的那几个外国青年便冲着青年打了一声招呼,直接离开了。阿诚看着那几个人的背影,然后目光重新放在青年的身上,微微勾起嘴角,他点了点头,说道:“恩,中国上海,我叫明诚。”自从刘小姐出事之后,阿诚就变得越来越圆滑了,如今,朝陌生人微笑,于他,易如反掌。
“我是湖南的,我叫唐显声。”
青年也回了一个微笑。
“唐~你不是走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啊?”这个时候,从隔壁的房间里,又走出来了一个青年。
青年长得很好看,极具阴柔美。
上半身赤裸。
03
——他也是?
04
在那之后,唐显声几乎是有些慌张的走向了那个青年,然后将对方带进了屋里。阿诚只是看了一会儿,然后便去洗漱了。
他觉得唐显声的那个反应很正常,毕竟如今这个时代尚且算不上完全开化,流言蜚语,仍旧会在一瞬间将人击垮。
“这个世上有很多的人,也会有很多种爱的方式存在。真正爱上一个人,是不会让人觉得后悔的。真正让人后悔的,是爱了却不敢放手追求。所以如果以后你爱上了谁,一定要勇敢的去追求,绝对不能后退……”
又一次,他想起了李先生。
世俗残忍,真正的勇士空有满腔热血,偏见的攻击刁钻刻薄,将所有不符合规则的斩杀殆尽。一片尸鸿。
李先生是勇士,勇士是脆弱的。
阿诚发自内心的钦佩勇士,可是他也明白,他永远不可能成为勇士。不是他不敢,只是因为他不能。当了勇士,就意味着他要把明楼也卷进来,就意味着明楼会比那个时候更加的反感他。这两者,无论发生了哪一个,他都会生不如死。所以,就做个胆小鬼吧。
“克里苏,你刚刚是想干什么?你疯了么?要是有病,就去药房拿几服药!”对于青年刚刚的唐突举动,唐显声气不打一处来,“真是受够了,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唐显声是个同性恋是么!”
青年明显是没有想到唐显声竟然会发这么大的火,和平日里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一时间,他忘了反驳。
“艹!”
唐显声用中文骂了一句。
“我们完了,以后别来找我。”
人生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或许在你眼里一文不值地东西,在其他人看来,却是上帝的赏赐。
漫长人生。
未知未知。
05
绿草如茵,伴着阳光,如碧玉。
传统意义上的美如画,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正想着,突然,他的旁边坐了一个人。扭头看去,那人正是早上见过的唐显声。对方先是冲他笑了笑,然后又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最后才对上他的眼睛,说道:“我们又见面了,明诚。”
看着笑的一脸明媚的唐显声,阿诚点了下头,“怎么样,你和你那位小美人应该没出什么问题吧?”
他是故意的。
06
“额……”
对于阿诚话中带着的那一句“小美人”,唐显声一时语塞,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但是马上他就意识到了,眼前人十有八九是看穿他们之间的关系了。想着,他在心底对克里苏的厌恶又重了几分。然后他抬起手象征性的挠了挠头,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果然还是被你给看穿了,呵呵。”
阿诚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其实他是有他自己的打算的。如今的他远在异国,要是想生存下去就要尽快的交到朋友。而他是有多么的幸运,唐显声就这样恰到好处的出现了。
相同的国度,相同的肤色,相同的语言,甚至是相同的性向……这一切,都让阿诚对唐显声很满意,而且对方对于他,似乎也很在意。可以利用,这是阿诚最后得出的结论。
“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抬手安抚似的拍了拍唐显声的肩膀,阿诚笑道。
“其实这种事情当事人本身也是身不由自己的,爱这种事,本来就是毫无道理的,我不会因为这种事就用奇怪的眼光看你的。”
他隐瞒了。
在明楼离开的那一年多的时间里,阿诚越发的圆滑老到,他越来越懂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真的么?”
也许是没有想到原本看上去比他小很多的阿诚,想法竟然会这么的开明。唐显声一时间有些激动,连带着音量也一并的高了上去。
而唐显声的高音量成功的引来了其余人的瞩目。阿诚见状,眼神先是一黯,但是马上就被掩盖过去了。他歉意的朝那些人点了下头,然后对唐显声说道:“当然,更何况我也没有理由对你撒谎吧?”
“嘿嘿,也是。”
唐显声悻悻的摸了摸鼻子,然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耳尖也染上了些红,“说真的,我现在真的挺高兴的。你是我来法国之后交到的第一个不嫌弃我喜欢男人的中国朋友,谢谢你,明诚。真的谢谢你!”
对于对方的这一番真心话,阿诚却深深地感受到了一阵心酸。他垂下头,不自觉地握紧了拳,摇了摇头。
他觉得自己配不起这一声谢谢。
这之后,原本唐显声是想邀请阿诚一起共进午餐的,但是却被他拒绝了。现在,他有一件要紧事。
漫步在校园,越接近不远处的那幢红色建筑,阿诚的心跳的就越快,几乎就要从他的嘴里飞出来了。
“不是吧,你真的和克里苏那个小妖精玩完了?前一段时间你不是还对他挺满意的么?这是发生什么了啊!”
对于好友的一连串提问,唐显声有些不耐烦砸了一下嘴,现在的他一想起克里苏他就生气。然后在他即将开口回答的时候,一个人的突然出现,让他一瞬间失了神。
他看见了阿诚。
07
“老师您好,”走到一个中年女人的前面,阿诚用有些蹩脚的法语主动地说道,“请问可以帮我找一个人么?”
中年女人抬眼看了一下阿诚,然后漫不经心地说道:“哦,你是这里的学生吧,先把学生证拿出来,然后再说你要找谁。”
顺从地拿出自己的学生证,阿诚一边把学生证放到女人面前,一边说道:“他是个中国人,名字叫明楼。”
“明楼?”
中年女人的眉毛一挑,像是很熟悉这个名字。
“对,明楼。”
阿诚轻轻点了一下头。
“给你,这个学生可是很有名呢。”
然后女人给了他一张明楼的资料卡。
08
拿着那张资料卡之后,阿诚便立刻找了一个角落躲了进去。他发现他的手已经开始有些颤抖了,呼吸也变得很重。低头看着手中的资料卡,姓名那一栏工工整整的写着明楼两个字,那是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字迹。轻轻地摩挲着那两个字,阿诚觉得他的眼睛一涩,最后,他低头在那两个字上面亲了一下,极其小声的唤了一声“大哥”。
但是他哪里知道,就在他走后没有多久,跟着他一起过来的唐显声便出现了。他也走到那个中年女人的面前,笑着说道:“瑟琳娜老师,怎么今天没去食堂吃饭啊,今天的饭菜很符合您的口味的。”
因为长相和成绩都很出色,所以唐显声在学校是一个很有名的存在,又加上他很会处理人际关系,所以全校的老师几乎都很喜欢他。
“话说刚刚的那个孩子过来都和您说了些什么啊?说实话,他是我亲戚,又是才来法国没多久,所以我挺担心他的。”
然后,他得到了一个名字。
明楼。
明楼……明诚……
唐显声觉得他简直快要蠢死了。
明楼的名字他也知道,和他一样,对方在学校也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存在。只不过由于分属两个不同的系,所以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们俩原来是兄弟啊……”
你我之间原本应该维持在一片空白,之所以会逐渐染上色彩,只不过是因为我对你的那不止一点的喜欢。
你不知道。
你不想知道。
你也不用知道。
09
明楼完成任务重新返回法国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份了。法国梧桐的颜色正浓,香榭丽大道上,金色满地。
“这一次的任务你完成的很出色,组织对你的表现很是满意。”男人一边喂着落于脚边的白鸽,一边低声的说道。
“接下来,我该干什么?”
盯着那几只白鸽,明楼愣了愣,然后如此的问道,“我希望组织可以尽可能多的派给我任务,我渴望工作。”
“唉。”
男人不轻不重的叹了口气,他看向明楼,开口说道:“革命之事急不来,急功近利是会犯大错,你太急了。组织决定,你暂且保持静默。”
“可……”
“这是组织的决定,你就服从吧。”
男人没有给明楼任何反驳的机会,说完这句话就起身离开了。明楼看着他的背影,眉头深深地皱起。他并非是一个工作狂,也并非是不喜欢休息,只是……只是……咬紧牙关,任由眼底深邃泛滥。
“好难啊……”
10
在明楼去苏联执行任务的这段期间,阿诚曾经偷偷的去找过他一次,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们整个寝室的门都上了锁,没有一个人在。
那之后不久,学校为所有的新生安排好了宿舍,原本并不是新生唐显声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被安排到了阿诚的宿舍,和阿诚做起了室友。当唐显声提着行李出现在阿城门口的时候,阿诚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其实是需要空出一些空隙的,所谓距离产生美,两个人如果距离的太近,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产生缝隙,或者暴露出原本并不想被人所知的秘密。对于这种事情,阿诚可以说是相当重视的。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谁可以让他心甘情愿的忽略距离的话,那么那个人只有一个——他的大哥,明楼。
但是和阿诚的细腻心思完全不同的,唐显声是一个行为举止相当唐突的人,所以对于阿诚在那之后接连几天和他刻意保持距离的做法,唐显声一点也没有觉察出来,甚至相交于刚认识的时候,还要更加的粘着阿诚。
像一块狗皮膏药,阿诚想。
血管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烦躁。
九月份的巴黎,夜未央,浅月高悬。
风吹梧桐,诗人吟唱。
深吸一口气,是入了肺的凉。
“明天学校要举办舞会,怎么样,你们班上有找你做舞伴的么?”走在阿诚的旁边,唐显声如此的问道。
鞋子踩在掉落在地上的树叶,沙沙作响,那是最为原始的歌谣。阿诚一时间有些投入,然后反应自然就慢了一拍,愣了愣,他眨了眨眼睛,这才摇了一下头,说道:“有是有,不过我拒绝了。”
一听阿诚的反应竟然如此的冷淡,唐显声的情绪立刻高昂了起来,他走到阿诚的面前,用那张英俊的脸极其认真的盯着阿诚,两只手也搭上了阿诚不算瘦削的肩膀,故作老城的说道:“我说你啊,要懂得适当的放松知道么?不能一天天总想着读书读书,不然总有一天会成为书呆子的……”
“明楼!”
阿诚还未来得及开口,这个名字便钻进了他的耳朵。
下一刻,他有些慌张的一把抓住唐显声的胳膊,躲了起来。
胸口处,心跳快的让人难以忍受。
喊出这个名字的是一个金发女郎,女人身材曼妙,模样俊俏,就连阿诚都觉得对方是一顶一的美人。
女郎的面前,那熟悉的身影被一袭风衣包裹,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笑的一脸温柔,更加的成熟了。
阿诚看着两人渐渐走远,眼中的光再也没能亮起。
11
有些人,他就是光。
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关于爱的狂徒,寻爱之旅,遍地荆棘,涂满剧毒的深入骨髓,紫黑色是标榜的勋章。狂徒一步一步,狂潮死命的拍打在脆弱的身躯,他低声轻轻吟唱,眼神坚定,至死不渝。
你,就是我的光。
“明楼,你怎么了?”
女人看着突然停下脚步的明楼,开口问道。
明楼回头望了望,眉头微微皱起,但最后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可能是我的错觉,我们走吧。”
不可能会来的吧。
他一定是太累了。
恩,一定是这样。
12
浅银月色,照耀世间点点冷清。
女人看着明楼,有些犹豫。
她喜欢明楼,从明楼第一次出现在她的眼中开始,就一直一直很喜欢。原本对方对于她一直都维持在普通朋友的关系,也从不曾主动地联系过她,但是一切都在今天被改变了。明楼第一次主动的约了她。
将女人送到宿舍楼门口,明楼缓慢的眨了下眼睛,然后开口问道:“明天晚上,你有舞伴了么?”
突如其来的喜悦让女人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她使劲儿的摇了摇头,说道:“没有,还没有呢。”
明楼微微的垂着眼,嘴角勾了勾,似是笑了。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笑不出来,他的内心一直在叹气。
“明天,做我的舞伴吧。”
一字一句,云淡风轻,却又字字千斤。
说完,心里又是一声轻叹。
一路的沉默,唐显声看着眼前的阿诚,心里发紧。
此时此刻,在唐显声的眼里,阿诚的背影是那样的脆弱,孤独。月白的轻照下,这抹人影近乎透明,仿佛如果他要是一个不留意,对方就会彻底消失,连一颗灰尘都不留下。如此的,令人心疼。
“显声……”
沉默的尽头,阿诚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显声,我想了想,明天的舞会我还是去吧,毕竟是个集体活动。”
明诚,你这么痛苦的源头究竟是什么呢?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幸运,有一天可以成为替你消除痛苦的那个人……明诚,我希望我可以成为那个人!
喉结动了动,唐显声笑了笑。
“太好了,我有舞伴了!”
13
当唐显声醒过来的时候,阿诚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盯着那张空床,唐显声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完全不能理解,有些心痛,似乎还带有些意味不明的愤怒。
从小到大,唐显声一直都无比随性的活着,喜欢就是喜欢,厌恶就是厌恶,他一向是个有话直说的性子,对于拐弯抹角,他一向是看不惯的。
而也正因为这种性子,所以他对于阿诚对于明楼这种奇奇怪怪偷偷摸摸的态度感到很是窝火。毕竟,他已经喜欢上了阿诚了。
也许是因为书上所说的第六感,不知道为什么,唐显声总是隐隐的觉得其实阿诚和他是同一种人。
但是他不敢问。
他害怕得到否定的答案。
一向无所畏惧的唐显声,在遇到阿诚以后,也有了顾虑。
多么可笑。
在那之后,一直到白天的课全部上完,唐先生都没有在学校里看到阿诚的影子,哪怕这期间,他还悄悄地去了一趟明楼所在的教学楼,但最终仍旧是一无所获。仿佛那个人,真的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一样。
今晚的月亮不圆,颜色也有些黯淡,围绕在月的周遭的,是一团又一团乌黑的浓云,让人连抬头看看的欲望都没有。
无比的沉重,压抑。
唐显声站在礼堂外面的小喷泉前面,因为已经接近了深秋,所以喷泉的水柱不如盛夏,只是缓缓的,自上而下的流淌着。水流发出的哗哗声,在这宁静的夜,像是隐藏在暗处的妖精吹奏的乐,有种无法言说的美感。
背后,礼堂里的有说有笑将他的孤独落寞衬得淋漓尽致,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怀表,唐显声细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显声……”
神祇的救赎降临大地,将他解救。
14
唐显声猛地回过身,然后便又是短暂的愣怔。就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一笑百媚生,哪怕对方是一个男人。
愣怔之后,也许是因为一时的鬼迷心窍,也许是那蓄谋已久的不死贼心,唐显声几个大步朝阿诚走了过去,不由分说的就将少年搂进了怀里。不想再压抑着了,他想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
“明诚……”
贪婪的嗅着阿诚从脖颈处向外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唐显声眸色一瞬间就变得极为深沉,一开口,连嗓音都有了些沙哑。
对于唐显声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的时候,不远处,阿诚看到了正在朝这边走过来的明楼,以及明楼身旁那个不知名的金发美女。而且很明显,对方也看到了他们,虽然只是几秒钟,但是阿诚还是看到了明楼脸上流露出的明显是厌恶的神情。无人的角落,阿诚的心上又中了一柄剑。
“唐?”
在金发女人开口的瞬间,阿诚便脱离了唐显声的怀抱,然后极其利落的戴上了先前准备好的面具。
入夜,再加上罩住了大半个脸的面具,他有自信对方一定会认不出来自己。
冲唐显声点了下头,将另一个面具给了对方,阿诚便转身离开了。
15
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天际。
你的喜怒。
你的哀乐。
都可以瞬间将我终结。
“唐,刚刚的那个是你的新欢么?好像有点冷淡诶。”洛丽丝挽着明楼的胳膊走到了唐显声的面前,唐显声看了看两个人,目光在两人挽着的胳膊处停了停,然后他微微勾起了嘴角,说道:“冷淡点挺好的,省的整天倒贴,惹得人心烦。”
明楼眼皮一跳。
“好了,我先不和你说了,我可不能让我家的小妖精离开我太久,不然要是人勾搭走了,我可就亏大了。”
是错觉么?
明楼看着唐显声的背影,微皱了下眉头。
还有刚刚的那个人……
“洛丽丝,他是谁?”
明楼开口问道。
16
人们喜欢灯火通明。
因为光明可以驱走寒冷。
灯光聚焦,便可以将心底的那一抹不堪掩藏黑暗之下。
当明楼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他理所当然的成了聚光灯下当之无愧的焦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眨眼间就掌控了整个舞会。
阿诚站在最角落,他看着被众人簇拥着的明楼,看着对方脸上那明媚的笑颜,然后他突然间就看清了他们之间的差距。
其实,他早就该看清的。
就像最初的见面,从那一刻开始,他们两个人的定位就已经无比的明显了,那个人周遭包裹着白光,而他自己,则是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他究竟是有多么的自满啊,才会不顾死活的爱上了对方……就像是扑火的飞蛾,他的下场也注定悲惨,可笑。
可是啊……
真的是不甘心啊!
心口上,那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被谁揭开了,嚯嚯的疼。而疼痛却让人更加的清醒。最后,阿诚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可以了。
不能再贪心了。
泪水从眼眶落下,散成了晶莹的碎花。
17
“原来你在这儿啊,可真隐蔽。”
“……我们走吧……”
“你,不想在这儿呆了?”
“嗯。”
“好吧,那你想去哪儿?”
“陪我去喝一杯吧……”
当初喜欢上你,我思考了整整一夜。
如今若是要想遗忘你,我要醉多久?
酒馆中,昏黄色的灯光打在不算大的空间,光线集中,黑影也集中,美丽集中,丑恶也集中。人鬼蛇神,众生皆荒谬。
究竟要怎么样才能陷入沉醉,究竟要怎么样才能陷入迷狂,究竟要怎么样才能从名为你的牢笼里脱身?
好痛啊。
18
所谓的诗人,不过就是一群失意的人。
“唐显声……”明显已经醉了的少年扭过头,红着脸看着他,不知道在生谁的气,“你说人为什么会这么的下贱呢?”
不等唐显声回答,阿诚继续说了下去,“明明就知道是不可能得到的,却偏要死皮赖脸的去争取,跟个傻子似的,哈哈……”
为什么?
阿诚,你为什么要哭!
阿诚抹了一把脸,打了一个饱嗝,然后伸出手勾住了唐显声的脖子,“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是他妈的,我他妈喜欢上了一个永远也不会喜欢我的混蛋……你说我多惨啊……”
说完,阿诚便毫无形象的放声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还在重复着最后的那句“你说我多惨啊”。而唐显声则是因为自己的心思被突然的揭穿,一时间呆愣在了原地。直到一个身影出现在了两个人的面前。
那个人,是明楼。
其实从两个人一出来明楼就也跟着出来了。
一直到刚刚,他一直就躲在角落。
直到阿诚伸手勾住了唐显声的脖子。
“对不起,阿诚这孩子给你添麻烦了,他喝醉了,我现在要带他回去了。”明楼的态度非常强硬。
阿诚,是他的。
所以,只能由他碰。
19
流星擦破了黑暗。
点点的光慢悠悠的洒下来,光芒伴随着的是刺骨的寒冷,身后的海呼啸着,悬崖边上,亡灵紧闭着双眼,不肯醒来。
阿诚觉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一个相当漫长的梦,那个梦除了压抑的黑与无边的虚无以外什么都没有。
而他,就像是灰尘,只得漂浮着。
像是本能一样,他在心底里一遍又一遍的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可是他却忘了他叫的究竟是谁。
想不起来了。
20
记忆的霜花冒着白气。
呼喊的声音渐渐变小。
好想留,却留不住了。
心里的痛感逐渐消失,是真的感受不到了,还是已经麻木了,他分不真切。最初的那缕光,也开始收了身形。
要结束了……
眼泪顺着眼眶流了出来,顺着脸颊缓缓的向下。望着满目的虚空,他拼尽了全力,终于喊出了两个字——大哥。
21
他错了么?
他真的错了么?
他从未错过……
将阿诚放在床上,明楼便挨着他的身边坐了下来。看着阿诚久违的睡颜,明楼在心底里一遍又一遍的质问着自己。
然后,一遍一遍的得到无果的答案。
他明楼是那样一个骄傲的人,这个世界上可能会有很多人犯错,但是那些人里绝对不会有他的名字。可是,可是啊……突然间,明楼竟然有了些后悔,他开始后悔当初跟着大姐一起去东北,开始后悔同意大姐带阿诚回明家的决定,但是后悔到最后,他又开始后悔自己的后悔,他怎么能后悔呢?
“阿诚……”
慢慢的朝着少年的脸伸出了手,他是真的很想碰一碰对方,他是真的很想不顾一切的放纵一次……
“对不起。”
生平第一次,明楼主动的缴械投降了,他认输了。他承认,在名为感情的战役里,他输得一败涂地。他认了。
可是在他是明楼之前,他还是个担负着家国天下的中国人,他还是明家的大少爷,他不能给这两者中的任何一方抹黑。这两道枷锁,将会是他永远也卸不下的禁锢,也注定了他必定要牺牲掉阿诚的爱。
“你既然都已经守了他一夜,为什么就不肯留到他醒过来?你知道,如果他醒来看到你,他会有多开心……”
“没有那个必要。”
“你说什么!”
明楼背过身,只留给还未醒来的阿诚一个背影。
“虽然以前你在我心里评价并不高,但是看在你这么在意阿诚的份上,我可以允许你继续留在他身边,替我照顾他……”
“明楼!”没等明楼的话说完,唐显声一把揪住了明楼的衣领,将他抵到了墙上,“你他妈说的是人话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喜欢的人是……”
“我是他的大哥。”
一把打掉唐显声的手,明楼的语气依旧没变。
“我只能是他的大哥。”
金黄色枯叶随风飘落,在地面上扑就了最天然的地毯,这是生命的消亡,这是时间的沉淀,这是过去的丧钟。
阿诚睁开双眼。
天边,群雁飞过。
22
故事似乎开始有了变化。
那根红线似乎开始趋于透明。
自那天阿诚醒过来以后又过了大约两个月的时间,唐显声记得分明,对方一次都没有再主动地将他和明楼联系到一起。
不去看,不去问,不去想。
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但是即使阿诚已经做到了如此地步,唐显声还是发现了,倔强的少年在听到“明楼”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瞬间的怔忡。
而这一瞬间,就已经代表了一切。
我们都知道诺言总是会被轻易打破,我们都知道旅途总是会面临终结,但是,我们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奢望时间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唐显声看着手中握着的电报,半天都没有说话。
那是从他的家乡发来的,他年迈的父亲终于还是快要挺不住了,临终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再看一眼他这个已经漂泊海外多年的大儿子。
他知道他是真的要走了。
他知道是时候放开手了。
可是!
有些东西一旦在心里生了根,再清除就已经来不及了。这就像是吸食大麻的瘾,一旦染上,再戒掉就是蚀骨灼心。更何况,他根本就不想戒。那可是他生命中最为美好的存在,他怎么可能就这样眼睁睁的错过,根本做不到!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一切在的发生之前可以被预知,如果,如果……那么多可以想象的如果,我却唯独不敢想象,如果我没有遇到你……
“我还以为你会比我回来得早,你干什么去了?对了,我前几天不是跟你说今天剧院排了一出新电影么?看看我弄到了什么,惊讶吧。不过现在也没那么多时间留给你惊讶了,你赶紧去换上一身衣服吧,不然我们就来不及了。谢天谢地你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不然这两张票就浪费了。”
唐显声看着眼前活生生的阿诚,一句话都没说。
就那一瞬间,他决定要赌一次。
在距离回乡的这一个多月的日子里,也许是想为两个人多创造一些美好的回忆,几乎每一天,唐显声都会约阿诚出去。
而阿诚则为了能尽早的忘掉明楼也是一次都没有拒绝。两个各怀心事的可怜虫,一个为了铭记,一个为了遗忘,彼此互相利用。一切皆因一个爱字,而众所周知,所有的悲剧也都因一个爱字。
离别的统领敲响。
众神皆侧目。
赌徒压上了全部的赌注,屏息凝视。
阿诚从宿醉中醒过来的时候,唐显声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正坐在阿诚床边的扶手椅上。阿诚醒来的第一眼,就和唐显声那温柔如水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躲闪不及。嘴唇动了动,阿诚最终还是没有说话,他用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默默地看着他。空气中隐隐流动着悲伤因子。
呼吸窒息。
唐显声轻轻叹了口气,随即伸手抓住了阿诚露在外面的手,似乎是在思考着如何开口,然后,他终于开了口,“有一件事情我一直都没有和你说,一个多月以前,我接到了老家来信,我要走了,就今天……”
“……我知道”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阿诚垂下了眼睑,“几天前我在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了那封你藏起来的信。”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直说了。明诚,我喜欢你,我想带你走,我可以等你彻底忘了明楼,只要你跟我走……”激动的情绪,让唐显声话还没说完就红了眼。
你根本不知道我除了满腔爱意以外已经一无所有,因为你不知道,所以你才会干脆利落的对我说出象征拒绝的“对不起”。
24
望着窗外下的越来越猛地雪,阿诚顿了顿,然后便伸手拿起了放于手边小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青灰色的天,冷白色的雪,沉墨似的枝,一层又一层,消失又重新出现的霜,所有都是那么的薄情。
电话响了几声之后被人接起,在对方说话之前阿诚抢先一步开了口,而开口后的第一句便是:“他走了。”
他走了。
仅仅只有三个字,却在瞬间就夺走了克里苏所有的心神。他发现,哪怕他们两人之间已经结束,他却仍然做不到对对方视若罔闻。
唐显声。
依旧是他的软肋。
坐在等候室的座位上,唐显声默默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那些人一定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或恢弘或微渺,或如意或失意,他们都是他们故事中的主角。而此时此刻,这些主人公在面对着这纷飞大雪却只得可怜的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小点,注定了要落得个被吞噬被掩埋的可悲下场。这和人的意志毫无关系,只是自然的力量,和自然和宿命相比,人这种生物真的是太脆弱了。
爱,就更加不值得一提。
因为爱什么也留不下。
也许是觉得自己被这凄惨惨的景色影响过深,唐显声自己在得出最后这个结论以后也无奈的笑了笑。
但是他的这一抹笑意还未来得及消散,他心中那抹浓重的矫情情绪还未来得及发泄干净,他的眼前,兀自也出现了一抹银白,仿佛那大雪的精灵化成了人形来到了他的身边,让他彻底愣住。
那精灵的身上还带着没有化干净的雪,湿漉漉的头发贴着那张阴柔的脸,让他看上去相当的狼狈。
但这也说明了一点。
对方是跑过来的。
只为了见他。
“一定要走么?”
第一句。
“要是留不住你,我就跟你一起走……”
第二句。
克里苏的第二句话刚一出口,唐显声就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避讳的将对方搂进怀里。
“你是真的疯了……”
究竟是谁疯了?是他还是克里苏,还是这整个世界?说这句话的时候,唐显声的声音都在颤抖。
“让我跟你一起走吧,以后我都听你的。”克里苏将头埋进唐显声的胸膛,伸手回抱住了唐显声。
“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叫阿诚的人,但是我可以等你回心转意,我会等你的,真的……”也许,情绪真的可以传染,克里苏的声音也有了些颤抖。
唐显声没有说话,只是将克里苏抱得更紧了。
风雪携手在世间翩翩起舞,将冰霜做礼回馈。也许是错觉吧,那原本浓重的悲伤引子被渐渐的吹散了……
25
后来,唐显声就带着克里苏离开了。
而在他离开以后,阿诚直到离开学校都再也没有过室友。他最终还是难免沦为独自一人,在孤独中浮沉。
这一年的春节,他没有回去。
往后的又两年,他仍然没有回去。
时光将他出落得越发的惹人注目,孤独让他的灵魂注入了几丝神秘。自明楼之后,明诚也成了校园的风云人物。
明楼毕业的那一天,阿诚买了一个很厚的日记本。翻开日记本的第一页,阿诚先是在正面画了一副明楼的素描,而后便在反面用钢笔写了一句话——我可以做到不见你,但我做不到不怀念你。我是如此的爱你,我依然爱你。
1934年,一个女人进入了阿诚的世界。
并让他的世界彻底倾覆。
女人的名字叫做贵婉,一头乌发,一袭锦缎旗袍,一身巾帼之气,这是阿诚对于女人的全部评价。
两人是在巴黎大学一场图书分享会上认识的,然后阿诚又多了一个身份——中共地下党。阿诚从来没有那么激情澎湃,血脉贲张过。他终于可以有用武之地了,他终于可以为那个人做些什么了。哪怕,对方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也值了。
26
乱世,硝烟注定要被点燃。我本亡灵,只因逢着了一个你才有了生的意义。任凭九幽浩荡,我也定会护你周全。
我爱你。
哪怕尸骨无存。
哪怕魂散九天。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