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钟》一页空文

3、第二回

　　你是我偶得的一缕月光，终是舍不得放的。

　　01

　　往往，就算你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对于生活，其实是一点影响都没有的。日头每天都会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什么改变也没有。

　　让尚未成熟的人儿觉得心里头堵得慌。

　　又过了大约半个月的光景，上海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上海的雪和东北的雪一点也不一样，这座城市似乎将温柔一并揉进了气候里，连带着雪也是轻飘飘的，和东北那种不顾一切的劲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明老爷，大姐，大哥，以后就让我自己走路去学堂吧，不用再用车接送我了。我吃好了，上学去了。”
　　放下碗，阿诚擦了擦嘴，自顾自的说出了他已经思量好几天的决定，然后就拿着书包起身走出了家门。
　　明锐东点了点头，似乎对于阿诚非常的满意，脸上带了些长者特有的宠溺笑意，“这个阿诚啊，以后肯定会有出息。”
　　连带着，明镜的脸上也露出了自豪的神情。
　　但是明楼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在听到自己一向严苛的父亲的这番话以后，明楼的左眼皮跳了一下，捏着报纸的手指也不自觉地稍稍用力，他在极力的忍耐着自己的情绪。忍耐着自己嘴角那不由自主的上扬弧度。
　　走到大街上，卖报的少年在来回的奔跑着，手中挥舞着今天的报纸，一边跑嘴里还在大声念叨着报纸上的头版头条，想要引起人们的注意。
　　阿诚看了一眼那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然后继续向前走着。
　　就当他快要抵达学堂的时候，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在这平静的早上听来，非常刺耳的车喇叭声。
　　“阿诚~”
　　是刘小姐。
　　少女拿着自己的包，欢快的朝他跑了过来。
　　自打阿诚第一次想明白什么是喜欢以后，这位刘小姐的形象在他的眼里突然就变得有些伟岸了。他发自内心的佩服她，明明他们两个的年纪就差不了多少，而且就智商上看，刘小姐也没他聪明，但偏偏，就喜欢是什么这一问题，对方就是比他明白。
　　然后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交往模式又发生了质的变化。阿诚也渐渐的开始主动地找刘小姐说话了。
　　“阿诚，早上好啊，今天怎么没有车来送你啊？”刘小姐跑到阿诚的旁边，又开始了日常的聒噪，“明天学堂就要放假了，我就要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你了，我们举家要去北平一趟，你会想我么？”
　　少女的眼里闪烁着灵动的光。
　　少年低着头，没敢对上。
　　“北平？北平离上海很远吧，祝你们一路顺风。”随意的踢走面前的一颗石子，阿诚笑了笑，小声地说道。
　　看着少年嘴角处的扬起，刘小姐一时间停下了脚步，看的呆了。她厚着脸皮粘了少年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对方不设防的笑脸。
　　紧接着，少女头脑一热，竟一把拉过了阿诚的手，红着脸说道：“阿诚，等我从北平回来，我给你带礼物回来，所以你千万不能忘了我。”
　　阿诚看着那只握着自己的白白净净的手，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遗忘这种东西，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么？
　　再后来，阿诚一边想着一边和刘小姐一起走进了学堂，一直最后，他们谁也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
　　不尴不尬着。

　　不可能会轻易忘掉的。

　　今天的第一堂课是李先生的，李先生穿着一袭长褂，站在三尺讲台上，准备引出今天要讲的东西。但是下一秒，就被闯入的几个男人给打断了。
　　“李雁丘，你个衣冠禽兽，□□了我妹妹还敢有脸站在讲台上！给我滚下来！”为首的一个男人大步向前，一把就揪住了李先生的衣领，将李先生给拖下了讲台。
　　动手的那个男人阿诚没见过，但是刘小姐以及别的学生却似乎很熟悉。刘小姐凑到他旁边，也跟着八卦了起来。
　　“那个男的叫郭峰，是郭先生的哥哥，说是一个流氓呢。”
　　“郭先生？郭云婷先生？”
　　“对，就是她。听说在所有的先生当中，就她追李先生追的最凶，但是李先生一直没答应。我看呐，这一次多半是郭先生给李先生下的一个套……”
　　刘小姐的声音在阿诚的耳边越变越小，最终彻底的消失。而她的话却让阿诚又一次的糊涂了，他想不明白，如果是真心喜欢一个人的话，难道不应该要千百倍的对对方好么？为什么要用这种令人不齿的手段呢？就算是用这种手段，最终如愿以偿的将对方留在了自己的身边，难道就能获得一开始自己所想要的东西么？肯定是不可能的吧。那么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走这种极端的路呢？明明在平时的事情上都是满腹学识的教书先生，为什么偏偏在遇到喜欢这种事上就自乱了阵脚，做出这么荒唐可笑悲哀的事情呢？想着，阿诚冷笑了一声，呢喃道：“简直蠢到家了。”
　　然后，少年就像是对外面的那场骚乱丝毫没有兴趣似的，摊开了书本，自己读了下去。看阿诚似乎是不打算再跟她说话了，刘小姐眨了眨眼睛，然后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和别的人聊了起来。
　　如果是我的话……
　　虽然看上去阿诚是在读书，但实际上他连一个字也没有读下去。他在进行一次大胆的假设，假设对象是他，以及他的大哥。
　　如果有一天，他喜欢大哥的事情被大哥知道了，而且对方并不打算接受他，那他一定不会死缠烂打。
　　因为他要的，只是大哥好。

　　02

　　被打破了。
　　像是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打响了一声闷雷，就像是干涸已久的大地之上升腾起一座彩虹，一切，都被打破了。

　　那一天直到放学，阿诚都没有再见到李先生，只是听说后来李先生被姓郭的那一伙人给强行带走了，至于带去了哪里他就不知道了。整整一天，所有人都在谈论李先生，昔日李先生那温文儒雅，彬彬有礼的形象，在众人七嘴八舌的非议中，轰然倒塌。
　　回到家以后，明镜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明氏企业年末的账单。一看他回来了，便放下账单，冲阿诚笑道：“阿诚回来啦，怎么样，今天在学堂里都学到什么啦？过来和姐姐说说好不好啊？”
　　阿诚愣了愣，然后也回了一个不算僵硬的笑容，说道：“那等我把东西放回去在和大姐您说吧。”

　　刘小姐的电话大约是在他们吃完晚饭半个小时以后打过来的，阿诚不知道为什么刘小姐会有明家的电话。但是他却没有问出口。
　　“阿诚么？是我啊，出大事了，李先生要被学堂开除了，而且似乎一点缓和的余地都没有了，”电话那头，刘小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激动，“但你知道最离谱的是什么吗？听说李先生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竟然承认他喜欢的是男人。”
　　“……男人喜欢男人，是一件很离谱的事情么？”那个时候，阿诚太小，他原以为喜欢是一件纯粹的事，和性别无关的事。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将他彻底打醒。
　　“当然离谱啦，那可是两个男人啊！两个男人怎么可能会在一起呢？”刘小姐完全没有觉察到阿诚问这句话的真正意义，回答得相当真诚。
　　“喂，阿诚你在听么？”
　　“阿诚……？”
　　少年始终没有出声。

　　漆黑无比的世界夹层，孤独的生物漂浮在偌大寂静里，偶然间，一缕光照射进了这片黑暗，照亮了他。
　　那缕光，就是他的希望。
　　孤独的生物理所应当的顺光而上，却在将要触及之时被告知那是不应该存在的，那股执念，是错的。

　　不要！
　　不要！
　　不要！
　　我没错……

　　03

　　放假的第一天，阿诚发烧了。
　　“唉，这可怎么办啊，偏偏我马上就要动身去杭州，眼下这可怎么让我放心走啊！”将阿诚的手放进手心，明镜无比担忧地说。
　　“大姐，阿诚就交给我吧，您放心去吧。”
　　看着躺在床上病的显然不轻的少年，明楼微微皱起了眉头，然后开口说道：“大学也马上就要放假了，这几天我都会提早回来照顾他的。”
　　明镜点了点头，也只得接受了他的这个建议。她转过身，看着明楼，一句一顿的说道：“记着，一定要早点回来，别那个汪曼春一勾手，你就跟着她去了，听到了么？”
　　“记住了，大姐。”

　　醒过来的时候，阿诚只觉得自己的额头上凉凉的，那种感觉让他很舒服。伸手一摸，是一个冰袋。眼睛移向窗户，外面已经暗下去了。原来已经过去了一天。眨了眨眼睛，阿诚这样想着。
　　这个时候，房门被人打开，刚刚在厨房熬了一晚白粥的明楼端着碗走了进来。一看小家伙儿醒了，然后勾起了嘴角，将碗放到了一旁，挨着阿诚便坐在了床边，说道：“怎么样？睡了一天，感觉好点了么？”
　　“我是生病了么？”
　　阿诚明知故问道。
　　明楼有些好笑的伸出手刮了一下阿诚虽然小巧带却很坚挺的鼻梁，点了点头，说道：“不然你以为呢？不是跟你说过，小孩子晚上的时候就应该好好的休息，不能熬夜的么？连大哥的话也不听了，是不是？”
　　一听明楼这么说，阿诚本想解释，但是谁曾想他的话一个字都还没说出口，便引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这好端端的怎么还咳上了？”一边用手顺着阿诚的背，明楼一边这么说道，“大哥逗你玩的，别当真啊，傻孩子。”
　　“大哥，对不起，你这么忙，我还给你添乱，让你照顾我……”阿诚垂着头，语气里满是歉意。
　　阿诚最终还是没有胆子和明楼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以及他为什么会生病的真实原因。他想，如果要是让大哥知道自己好心带回来的孩子竟然喜欢自己，大哥虽然不会像对待桂姨那样对待自己，但也一定不会再亲近他了。而这个后果对他来说，和判了死刑无异。
　　毕竟是一件离谱的事情啊……想着，他发现自己的眼前变得模糊了，伸手一碰，原来是他流下的泪水。
　　“你这孩子怎么还哭了？我也没说什么啊……”一看阿诚竟然哭了，明楼立即用手擦去了他脸上的泪水，眼神慌乱。
　　在那之后，一直到阿诚完全痊愈，这几天里，明楼几乎可以说是寸步不离阿诚。而经过这几天的接触，阿诚刚开始的那一股莫名的，烦躁的，无处宣泄的愤怒和怨气也渐渐消失了。阿诚甚至觉得，或许那些天他是魔怔了，或许是被刘小姐总是在他耳边说什么喜欢而影响了，所以他才会想那些有的没的的。这么一想，阿诚就完全想开了。然后对待明楼，他又变回了仰慕大哥的迷弟。
　　“你这孩子，怎么我吃什么你就跟着夹什么啊，吃你自己喜欢吃的不就好了么？这一桌子的菜，非要和大哥抢？”自打一开始吃饭，明楼就敏锐地发现了，阿诚又在故意的模仿着他。而且不只是今天，打从这孩子病好了以后，他就开始了对自己的模仿，已经一连好几天了。而对于阿诚这么做的原因，明楼想了几天也没想明白。
　　“嘿嘿。”阿诚只是笑，没有说话。

　　当那天刘小姐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李先生要被开除了以后，阿诚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再见到李先生。所以当李先生在他身后叫住了他的时候，阿诚回过头看着对方，惊讶的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在李先生的旁边，还站着一位陌生男士。
　　一看果然是阿诚，李雁丘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然后，他和那位陌生男士一起走到了阿诚的面前，开口说道：“刚刚我还以为是不是认错了人。明诚，好久不见了，你应该还没忘了先生吧？”
　　阿诚仰着头，先是看了看李雁丘，然后又看了看他旁边的男人，往后退了一小步，说道：“你现在已经不是先生了。”
　　然后李雁丘的表情变了。
　　看上去很受伤的样子。
　　但依旧笑着。
　　咬了咬下嘴唇，阿诚眨了一下眼睛，随后又问道：“先生，事到如今，您可曾有后悔过的时候么？”
　　听他这么问，李雁丘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随即又扭过头看了一眼那位男士，那一眼阿诚看的分明，那种眼神和刘小姐看他的一模一样，和汪曼春看大哥的一模一样。然后，他听到了答案。

　　“为什么要后悔？”
　　李雁丘回答的无比坚决。
　　阿诚直直的看着他，一动不动。
　　李雁丘对上阿诚的眼睛，说道：“小阿诚，你要记住。这个世上有很多的人，也会有很多种爱的方式存在。真正爱上一个人，是不会让人觉得后悔的。真正让人后悔的，是爱了却不敢放手追求。所以如果以后你爱上了谁，一定要勇敢的去追求，绝对不能后退，明白了么？”
　　阿诚听得似懂非懂，朦朦胧胧的，但是本能的，他就是认定了李先生说的没错。然后他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李先生。”

　　爱是不会让人后悔的。
　　爱一个人就不能后退。
　　嗯，他知道了。

　　04

　　对于阿诚来说，李先生终归只是一个插曲。
　　自那之后，阿诚再也没见过李先生。
　　然后，日子便到了春节这一天。
　　对于中国人来说，春节象征着阖家团圆，是一年到头最喜气洋洋的一天。而这一年，对于阿诚来说也同样意义重大。
　　“阿诚啊，想不想跟大哥出去逛逛？”
　　早饭过后，明楼先是递给了阿诚一块苹果，然后便挨着他的身边坐了下来，冲少年露出了温柔的笑脸。
　　“去哪儿啊大哥？”
　　“暂时保密，穿衣服，跟大哥走。”
　　使劲的揉了揉阿诚的头，明楼故意的卖了一个关子。
　　待到阿诚穿好外衣要和明楼两个人走出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明锐东明镜父女从小祠堂里出来。明楼一只手搭在阿诚的肩膀上，然后回头说道：“父亲，大姐，我带阿诚出去逛逛，午饭就在外面吃了，不用等我们。”
　　说完便直接走掉了。
　　看着这一大一小，明镜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自从小阿诚来到了我们明家，这明楼的心智似乎也跟着降了几岁，以前哪里见过他这么主动带谁去玩啊？”
　　明锐东则是笑的有些宽慰，“说到根儿上去，明楼也不过还是一个孩子，两个孩子碰到一起，自然会激起他孩子的天性，这样也挺好的。”
　　父女两个相视一笑，都没再多言。
　　外面阳光明媚。
　　天气好到不行。

　　空气中弥漫着百分之五十的躁动因子。
　　等待着谁赐予火种。

　　就像是连续的大雨之后终会出现阳光。
　　就像是号啕痛哭的孩提终会露出笑脸。
　　这一刻，众生皆幸福。

　　05

　　初春的时候，学堂开学了。阿诚坐在床边，眉眼低垂，面色沉重，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沉重的问题。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昨天晚些时候的那一通电话说起。
　　刘小姐从北平回来了。
　　当时在客厅里就只有阿诚一个人，所以电话一响就立刻被阿诚接通了。听筒那端传来的正是刘小姐的声音。
　　“喂？”
　　“喂？是阿诚么？我从北平回来了，你没忘了我吧？我现在在你家门口呢，你能出来见我一下么？我有东西给你。”
　　阿诚一时间没有出声，他想起了李先生，以及对方跟他说的那些话，随后那原本他以为已经沉下去的疯狂的念头，重新破土而出，发疯生长。
　　“……我马上就出去，你等我一会儿，我也有话想和你说。”那种念头他已经无力再去压制了，阿诚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做了决定。也许他现在还很稚嫩，但是他也想要效仿李先生，他不想退缩。
　　“阿诚~”
　　少年刚走出大门口，少女便赶忙的跑到了他的面前。由于天气太冷的缘故，少女的脸冻得红红的。
　　“你好慢啊……”刘小姐中带了点娇嗔，像是在生气，但是从行为举止来看却又不像是真的在生气。“对了，我之前不是说过我从北平回来以后会给你带礼物回来么？猜猜我给你带什么了？嘿嘿，你肯定猜不出来。我去了一趟香山，然后求了两串开过光的玛瑙坠子，听说只要一直戴着，就会得到佛祖的庇佑呢，很灵的。给你，你可千万不许不要啊，特意给你带的呢……”
　　“……你以后还是不要再缠着我了，去喜欢别的人吧。刘小姐，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对不起。”
　　少年的开门见山，让少女一瞬间浑身僵硬。
　　甚至连笑容，都还未来得及褪去。
　　“你……你在说什么呢……阿诚，你是在骗我对不对？怎么可能会这么快？我才走了多久你就有喜欢的人了……”
　　虽然是这么说着，但是刘小姐的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了下来，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害的阿诚的心也一并的抽紧了几分。
　　说的太晚了。
　　“我没有骗你，应该说我其实是一直都是喜欢着那个人的，只是不久前我才猛然觉察到我自己的心意罢了……”
　　刘小姐垂着头，阿诚看不清她在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然后眉头皱得更紧了，又补了一句“对不起”。
　　“是谁？”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小姐抬手用袖子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听上去冷静了很多。
　　而对于她的这句疑问阿诚早就想好了答案，和李先生一样，他不想对任何人撒谎，也不想对任何人隐瞒。顿了顿，他对上刘小姐的眼睛，如同宣誓一般郑重地说道：“是我的大哥，明楼。”
　　说出口了。
　　真奇怪。
　　好轻松。

　　“阿诚，上学要迟到了~”
　　楼下，传来大姐的声音。
　　阿诚回过神，应了一声，便拿着包起身离开了房间。
　　“你……明楼？怎么可能会是他？你……”
　　刘小姐显然接受不能。
　　“我和李先生是一样的人，所以我不可能会喜欢上你的。”
　　阀门一旦打开，一切就都变得坦然无畏了。
　　最后他得到的，是刘小姐一记响亮的耳光。

　　06

　　一直到一天的课程全部结束以后，当所有人都离开了学堂，阿诚这才觉得自己似乎是有点小瞧刘小姐了。
　　因为整整一天，除了接收到刘小姐的七次白眼和两次故意的无视以外，阿诚并没有受到任何来自其他人的不平等对待。从而他可以确定，刘小姐并没有把他昨天晚上说的那些话告诉给别的人。
　　“明诚！”
　　刚走出学堂，刘小姐便从小轿车上走了下来。对于称呼，刘小姐也从之前的“阿诚”变成了“明诚”，是刻意的疏远。阿诚停下脚步看着她，没有说话，刘小姐也很干脆。她直接摊开了阿诚的手掌，将昨晚上没送出去的那个玛瑙坠子重新放在了阿诚的手掌心。
　　“你放心吧，昨天的事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这个坠子是专门为你求的，你还是收着吧。我想好了，当不成情侣，就当朋友好了，你不许不同意。我话说完了，明天见。”

　　生活，总是过多波澜的。
　　顺遂，是不符合剧本的。
　　后来刘小姐就真的成了阿诚在学堂里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好朋友，对方似乎是对他真的死了心。
　　那应该是上海下的第一场雨，雨很大，整个上海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那天是个周末，阿诚是被楼下巨大的吵闹声给吵醒的。将门打开了一条缝，顺着缝隙，阿诚看到了非常生气的大姐，一声不吭的大哥，以及满脸泪水苦苦哀求的汪曼春。这还是阿诚第一次在家里同时见到大姐和汪曼春两个人。

　　“汪小姐，您要是喜欢跪，就请到外面去跪，别占着我明家的地方。”
　　明镜的话相当尖锐。
　　“曼春，好了，这件事也不全是大姐的决定，留学这件事情我也是考虑了很久的，你要怪的话就怪我明楼一个人好了，来，快起来，让司机送你回去吧。”明楼一边拉着汪曼春的手臂，一边说道：“至于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就这样算了吧，我可能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曼春，你值得更好的……”
　　明楼的这一番话可以说是瞬间就让汪曼春失去了全部的勇气，汪曼春无比震惊的看着这个自己深爱的师哥，一时间连反抗都忘了。
　　而同样因为明楼的这番话愣住的还有阿诚，在此之前，他也完全没有听到过任何有关明楼要出国留学的消息。
　　关好门，明楼一回身，正好对上楼上那道门缝中阿诚露着的那只眼睛。四目相对只有一瞬间，因为后者一下就关上了门。以致于后者完全没有看到明楼脸上出现的巨大落寞。

　　07

　　那一天，汪曼春在明公馆的外面整整的跪了一晚上，阿诚透过窗帘，定定地看了一夜。那一刻，他突然有些同情这个女人了。
　　可是明镜的决心是不会被任何人所轻易改变的，最起码直到现在为止，阿诚还没有见过那个人。
　　因为一夜没睡，所以第二天阿诚出门出的很早，以至于他出门的时候明氏姐弟根本就不知道他上学去了。
　　汪曼春是在凌晨的时候被汪家的人接走的，走的时候，汪曼春早就已经失去了意识。女人瘫倒在湿漉漉的地上，浑身早就被雨水给打透，那惨白的脸色简直和女鬼没什么两样。总之一个字：惨。
　　在昨晚上汪曼春跪着的地方站了一会儿，阿诚回过身看了看那幢白色的建筑，顿了顿，他竟也跪了下来。他总觉得，其实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阿诚觉得他和汪曼春很像，他们都喜欢明楼，可他们都注定得不到明楼。想着想着，阿诚觉得自己越想越悲观，越想越想哭，他自嘲的笑了笑，然后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转身离开了。但是在他转身的瞬间，他还是发现自己鼻子酸了。
　　为什么他要这么早就觉察到这份感情呢？
　　为什么他喜欢的人偏偏是明楼呢？
　　像是在自我审问一样，他在自己的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质问着自己，可无论他问了自己多少遍，最后得到的答案就只有那么一个——因为明楼是他啊。不是因为明楼这个名字，仅仅是因为，他是他，所以自己才会喜欢他……
　　最后的最后，阿诚觉得自己更惨。

　　由于对昨晚上阿诚的那个反应有些在意，所以明楼决定久违的送他去学堂，然后他好在车里问问。
　　但是他想得太好了，好到在面对空荡荡的阿诚的屋子的时候，很久都没反应过来。
　　这个时候，明镜从自己的屋子走了出来，一看明楼正站在阿诚的屋子门口，便开口问道：“明楼，你干什么呢，站在阿诚的门口干什么？”
　　终于回过神，明楼干干的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勉强的笑了笑，说道：“本来想跟他说今天我送他上学堂，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勤快，已经走了。”
　　显然明镜也没想到阿诚竟然会这么早就去学堂，有些惊讶的说道：“走了？这才几点啊，太早了吧……”
　　明楼侧了一下身子，推了一下眼镜，有些犹豫的说道：“大姐，我有话想对您说，可以和我聊聊么？”
　　虽然不知道明楼想要和自己谈什么，但是明镜还是答应了，她没理由拒绝。
　　“首先，是关于汪家和汪曼春的，我们两家现在的关系非常的紧张，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什么变故，所以在我走了以后，你和父亲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至于汪曼春，大姐，和您说句实话吧，我对她动过心，所以，希望您能给我个面子，不要再故意的找她麻烦了。”
　　明镜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再有就是关于阿诚这孩子，您也看出来了，这孩子虽然来明家的日子也不短了，但还是有些自闭，您一定要好好的开导他。”
　　听着听着，明镜就明白了，明楼这是准备走了。然后眼睛一下就红了，她泪眼汪汪的看着明楼，点了点头，承诺道：“你放心吧，你说的这些姐姐都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姐姐，到了那边一定要经常来信啊，每年过年一定要回来一次，听到了么？”
　　明楼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抱住了自家的大姐，轻轻的拍了拍对方的背，微微的笑道：“知道啦，大姐。”
　　“明楼，大姐不同意你和汪曼春，你会埋怨大姐么？”
　　突然，明镜有些突兀的这么问道。
　　明楼手一停，没有立即回答。
　　“不会，我永远不会埋怨大姐您。”
　　抬起手，他轻轻地擦去了明镜眼角的湿润。
　　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有一句话，明楼是绝对不会告诉明镜的，如果有可能的话，明楼觉得他自己也永远不知道，该有多好。

　　阳光撕开黑暗，惩罚一样的照射着黑暗中的一切，不留一丝情面，一切都必须刻上“温暖”的记号。
　　远古的号角透过缝隙传到人间，绝望的嘶吼震耳欲聋，这是末日的前兆，这是崩坏的前奏。真实的秘密呼之欲出，冰封的心脏逐渐融化，扑通扑通，啊，该怎么隐瞒，关于我喜欢你的这件事。

　　“阿诚，你怎么了？”
　　刘小姐从一来就注意到了今天的阿诚很不对劲，虽然以前他就是个安静的人，但是今天，他要更加的没精神。
　　“没什么。”
　　阿诚摇了摇头，嗓音有点沙哑。
　　“肯定是发生什么了，信不住我么？不能和我说么？”
　　但是对于阿诚的话，刘小姐是明显不相信的。对于阿诚的有意敷衍，她见过太多次了，已经很有经验了。
　　“你不能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
　　听完这句话，阿诚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说道：“憋坏了才好呢，最好憋死，我也就不用这么难受了。”
　　“你到底怎么了？”
　　刘小姐越听越觉得事情很严重。
　　“明诚，你大哥来了。”
　　但是刘小姐最终还是没听到阿诚的回答。
　　因为明楼来了。

　　08

　　阿诚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点看见过他的大哥，事实上，阿诚原本想今天一天都不要见到明楼才好呢，这样他也就不用一看到对方的脸，就想起郁结在自己心中那些无处发泄乱成一团的情绪。明楼把他带到了广场，他没有跟对方并排走，只是跟在明楼身后。今天是个大晴天，一切在金色的装扮下，都闪闪发光的。不时落在地上的白鸽，那耀眼的白光，简直晃得让人睁不开眼。
　　坐在雕塑前面的台阶上，明楼率先坐了下来，然后他看向阿诚，示意他也走过来坐下，但是，小孩儿没有动。
　　明楼其实从学堂出来以后，心情也不是很好。他本来想和少年好好聊聊，可是对方一点而机会都不给他，全程都紧闭着嘴。在看到阿诚竟然连跟他坐一起都不愿意了，瞬间情绪爆发，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对小孩儿发脾气吧，明楼心想，“怎么了，我还没走呢，就不打算听我的话了，是么？”
　　这句话是明楼故意说出口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听话懂事的阿诚突然就闹起了情绪，但是阿诚是一个很知恩图报，懂得感恩的孩子，所以只要这么一说，无论他有多不情愿也一定会乖乖的坐过来。
　　看，他明楼已经吃定阿诚这个小不点了。

　　阿诚极度不情愿地坐在了明楼的身边，他浑身僵硬，眼睛也四处的乱看，胸腔之中跳个不停的心脏让他觉得自己的嘴巴很干。而他的种种反应，明楼全都看在眼里，然后明楼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究竟是做了什么，让这个孩子这么的讨厌他了呢？
　　好烦躁！
　　“我做了什么吗？”
　　有些烦躁的抓了抓头发，明楼重重的叹了口气，像是认命了似的开口问道：“大哥做了什么让你很生气的事么？”
　　“诶？”
　　阿诚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让大哥有了这种误会，然后他立刻摇了摇头，说道：“怎么会，没有的事……”
　　“那你为什么这样！”
　　明楼的这一句话，近乎咆哮。
　　这是他自己也没想到的。

　　受不了了。
　　根本无法忍受。
　　伪装不下去了，破坏掉吧。
　　这些疯狂躁动的念头，在明楼看到从阿诚的眼睛里流出来的眼泪的时候，一下子化成了齑粉，消失了。

　　09

　　不能说。
　　说出口就全完了。
　　从灵魂深处传来的声音在拼命地阻止着阿诚想要一吐为快的冲动，像是魔咒，让阿诚的心疼的无合法呼吸。
　　眼泪再也收不住了。
　　情绪也彻底的失控。
　　“对不起……”
　　将身子蜷缩成一团，阿诚抬起手捂住了脸，开始不停地向明楼道歉，“大哥对不起……对不起……”
　　算了吧。
　　不想自虐了。
　　认了吧。
　　不知道说了多少句对不起，阿诚放下了手，泪眼婆娑的望着明楼，开口说道：“对不起大哥，我喜欢……”
　　在阿诚最后一个“你”字说出口之前，明楼立即伸出了手捂住了少年的嘴。“不要……不要说出来，不要让我知道！”明楼重重的喘着气，额头上缓缓地滑下几滴汗珠。他收回手。看着掌心中沾上的阿诚的眼泪，然后他猛地站了起来，只说了一句“你回学堂吧”就急忙离开了。
　　失败了。
　　逃跑了。
　　果然是这样的结局。
　　阿诚看着明楼的背影，然后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我会回去的，大哥，一路平安……对不起。”
　　坐在车里，明楼的心跳依旧没能平复下来，他扭过头，掀起车帘的一角，少年已经准备起身离开了，抬手的动作应该是在擦眼泪吧。放下车帘，他看着自己刚刚捂住阿诚的手，此刻，泪水已经干了。
　　“我喜欢……”
　　看着车窗外，明楼深呼吸了几下，尽力的恢复着平静。他在心理安慰着自己，阿诚一定是因为太小了，不明白这个世界上喜欢是有很多种的。等他长大了就会明白，他对于自己的这种喜欢充其量就只是弟弟对于大哥的崇拜和仰慕，是最单纯的兄弟之情。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这么想着，明楼的心情似乎平复了下来，他开口对司机说道：“不去学校了，回家拿行李，然后去码头。”
　　要是想让阿诚快点的从错误的认知当中恢复过来，他就要快点的离开，对，他一分钟都不能多呆了，要赶紧走。
　　但是可能连明楼自己都没能觉察到，此时此刻他的所作所为所想，在外人看来简直和逃跑没什么区别。但是或许，其实他自己早就已经觉察到了，只不过他不敢承认，所以才绞尽脑汁的给自己找了个可以逃跑的借口吧……

　　10

　　这应该是一个很稀罕的场面吧，喧嚣的闹市，一个半大的少年红着眼睛，失魂落魄的朝前走着。
　　没有人会上前询问。
　　乱世，人情本来就比一张纸还要薄。
　　遇上明楼，已经透支了他一生的幸运了。
　　抬眼望望，阳光无私的普照着，但是在阿诚的眼里，这份无私却多了些可恶的味道。连带着，眼神多了一丝怨恨。
　　无私，他恨透了无私。

　　自从阿诚跟着明楼离开以后，刘小姐的心里就一直觉得很不安，直觉告诉她，明楼和阿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所以阿诚才会那样，一定是。
　　“阿诚！”
　　一连三堂课，刘小姐的眼睛就一直朝着门口张望，先生讲的课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听进去。然后终于，阿诚回来了。
　　但是刘小姐走近了一看，阿诚的样子却是更加的憔悴了，那双有些红肿的眼睛表明少年刚刚肯定是哭过了。
　　“他把你弄哭了？”
　　刘小姐再也顾不上场合了，她很生气，更加心疼。
　　阿诚一愣，然后极其勉强的勾了勾嘴角，但是最终还是没能形成一个微笑，他摇了摇头，否定了刘小姐。
　　“没，就是摔了一跤……”

　　11

　　那天之后，所有人都觉得阿诚变了。
　　那个原本安安静静的少年变得爱笑了，他开始成为同龄人当中最为闪耀的那一个，甚至有了些纨绔子弟的味道。
　　他的身边不再只有刘小姐一个人了。
　　喜欢上他的，和他称兄道弟的，与日俱增。
　　他成了一个自私的人。
　　少年很会伪装，在明家，几乎没有人觉察到他的骤变，明家人依旧以为阿诚还是原来的阿诚，一点儿都没变。
　　但是将这一切全部看在眼里的刘小姐，面对这样的阿诚，再也坐不住了。她想要原来的那个真实的阿诚回来。

　　“明诚，我们聊聊吧。”
　　这是她第二次这么叫他。
　　“明天周末，我会去明公馆找你。”
　　刘小姐说的很强硬。
　　然后，第二天，他等了她一整天。

　　阿诚得到噩耗是在第二天的上午。
　　当时明镜正和平日里走得很近的宋太太坐在沙发上，她们谈论的内容是报纸登出来的头版头条。
　　“真是太可恶了，现在的上海治安已经乱到这个地步了么？不像话！”明镜说着，相当惋惜的叹了口气。
　　“唉，听说刘老板就这么一个千金，他老来得女却遇到了这种事情……”宋太太的表情也显得很是遗憾。
　　姓刘……
　　阿诚的脸色几乎瞬间就变了，他僵硬的看着沙发上的两个人，然后疯了一样的冲向了茶几，一把抓起了报纸。
　　黑白照片上，是一张他极其熟悉的脸。
　　真的是她！
　　呼吸一紧，身上的力气像是被谁一时间全部都抽走了似的，阿诚跌坐在地上，他死死地抓着报纸，浑身颤抖。
　　“为什么偏偏是她……”将报纸抱入怀里，他想哭，可是却突然发现他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他连为她流眼泪都做不到了。

　　“君茹……”第一次，他叫了她的名字。

　　12

　　后来，听说警察局最终找到了凶手，刘老板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将那个凶手要到了自己的手上。
　　再后来，就没人知道了。
　　但是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刘老板一定不会让那个凶手活着。
　　也许过不了多久，黄浦江上的渔船就会发现一具无名男尸。

　　日子，还在继续。
　　在刘小姐遭遇意外之后，阿诚曾去给刘小姐扫过一次墓，但那一次，阿诚也还是没能流出一滴眼泪。他在刘小姐的墓碑前坐了一夜，最后，他抬手轻轻地摸了摸冰冷的墓碑，温柔的印了一个吻。

　　暑往寒来，又是一年春节。
　　今年的春节明楼不回来，明老爷也在香港回不来，比起去年，今年要明显的冷清很多，张灯结彩，也难以抵消这满屋的空荡。

　　这一年，阿诚的个子长的很快。
　　已经有点大人的样子了。

　　“少年不言愁，只因不知愁。”
　　坐在书桌前，阿诚工工整整的在日记本上写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轻轻的笑了笑。

　　“大哥，新年快乐。”
　　没人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