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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游国惊梦(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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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已很远的梦境又再重复出现。
梦境中,旷阔的草原,长颈鹿死呆呆地成群走过旁边,矮矮成团的树下,她和他靠在一起,听到他说出口的是中文,还带地方味儿:“你要是再这么不听话,就没人敢要你了。”
她站起,哼了一声:“没人要更好,我可以满世界跑!”
又停住脚步的她说:“咱们老叶家是纯纯正正的中国人,我爷爷还因为日本鬼子到家的烧杀抢掠才落下了心悸的病根。我要是跟你在一起,就是于国与家都不忠,不孝,所以,我们不可能。”
说着,人离开远处。而后面的人笑出了声音,朗朗的声音直上云霄。
的确不可能。
实际上,这虚幻的一幕根本不存在,这个人也根本不会说中文。他是一个日本人倒是真的,存在也是真的,他是一个她根本没预料到会去主动靠近的有国仇家恨的医者。
说得伟大。
对于叶锦这代的新青年而言,国仇家恨是深重,却全然没有真正经历过的那代的感受。而且新青年开放、包容,虽然也有固执的一派,但总的来说是非该是分明的。也许这样,他是她第一个,真正喜欢上的人。
可惜,一切陡然而止。
说了是梦。
说了是那些摇曳着的光影,起初是干薄的光影,很像风卷轻纱,缓缓漂浮于半空又轻轻落盖于面颊。后来,随着脚步的移动,光影也随之发生变化,明亮的光被昏黄并渐渐浓稠的黑色替代,明明黑了,眼睛却还能视物,能够看清屋内陈设杂乱……墙壁的挂画早已歪斜,挂画中的人脸随之变形、抽离,如同另一处小房间内躺着的一个人。
梦境中,有一种灰尘密布的味道。
房间内的床上,躺着得是他,而不是真正的地点中的另外一个人。
她真是不孝。
浴室的莲蓬头“唰”得喷洒出滚烫的热水,从头到脚地冲刷梦魇惊吓后的疲累。现实的脚步声在浴室外响起,琴姨仍然把叶锦当小孩子,还跟以前一样替她折被拾床。
关了莲蓬头,抓起帕子擦拭身上后换上衣服开了门。
琴姨把被子铺平,对叶锦说:“还不快赶紧收拾,你爸妈都过来了。”
果然,下楼看到父亲母亲,姐姐姐夫外,还有瞿志明。
这是她曾经荒唐的一段关系。在喜欢的那个人被绑杀后,她在刚果金首府的金沙萨和一个做生意的华人的儿子认识。
瞿志明对她裂开一个酒窝:“嗨!”
宅子内,除了老太太从鼻腔中颇为喜剧地“哼”了一声,其他人都把瞿志明当成了重要来客,特别是叶锦母亲,在瞿志明跟叶锦招呼后,就投入到了你来我去的愉快谈话中。瞿志明的中文进步神速,从只会说“中国”、“叶”变成了侃侃而谈,虽然发音时长走调,惹得叶母又好笑又无奈的边揣摩边解释。
叶锦走到把叶母逗得不时发笑的瞿志明身边:“let’s get out of there.”
瞿志明朝叶母、叶老四恭恭敬敬的示意:“伯父,伯母,我跟叶锦出去下。”
“好,好,好!”叶母微笑着对叶锦说,“把电话带上,待会儿开饭了叫你们。去吧,带小瞿在附近逛逛。”
记得小时候,老太太宅子附近是一大片的田地,虽然不如真正的农村那样纵横阡陌,金黄的麦浪一望无际,但也青草随风。
而今人长大,时代变迁,飞速扩张的城市将这里改变成与繁华中心毫无二致的模样。虽然,这里以“居住”为重,特别是保留下来的砖瓦式老建筑,让这里暂时还留下了一份记忆中的古朴味道。
记忆……
老城河边,两人一前一后。
“Every once in a while,I see fear in your eyes。What do you fear?you have escaped for many years but keep on escaping,why can’t you face?”
人无声。
“I come back this time and visit you by the way!Yenny,tell me what do you fear?”
叶锦在CAHK调遣到非洲实习做统筹助理的时候,认识了同行的无国界医生,人们都叫他Wild。
后来她才知道Wild的姓氏是“正野”。
什么正野非野的她不关心,从来不上心。虽说无国界志愿者是独立于政治、宗教、民族与经济以外,仅仅是秉承人道主义精神团结在一起,为了那些贫困无助的弱势群体。但叶锦本人对日本人并无好感,怎么说,祖国的创伤她没有亲历,可遗留下来的痛与伤她能感受,即便不真切。
因为这样,她对Wild很冷淡。
那时正好是一项跨国界救援行动,她们这些统筹人员随行其中自然是为了行动的顺利平安,也为了突发时的应对。
和Wild在一起,突发不止一桩两桩。
起初是和这个人驱车穿行热带丛林去“拜访”多党派的其中一派的相关部门领导,途中,Wild忽然猛打过方向盘,对她吼了一声趴下。当时她完全没意识到怎么回事,知道他摁住她的头,狠狠的摁住。她正要骂人时,一记冷弹“砰”得一声击上越野的车窗玻璃,放射形的裂纹触目惊心得乍然眼前。
“You must stay down if there’s shooting!do you understand?”人在车颠簸冲过丛林中时,声音凶得出奇。日本人讲英文应该会有浓烈的口音,可是Wild没有,还美式口音浓重。
原来,他是个“ABJ”。
叶锦还不会顺溜地说法文,也不会躲避子弹,虽然早有培训。那次的危变使她回去后遭到了批评,作为一个组织统筹人员,完全没有安危意识反而要依赖别人,还怎么去安排和实施行动和顾全大局,考虑组织成员的安危?
也许吧。
叶锦这么认为。
直到那次以后,她见着Wild后,不得不因为他的带笑而回笑,咱们老祖宗讲究不计前嫌,宽以待人,再说人家临危还救了你一命,你还能高昂着脖子冲人倨傲冷淡?
非洲,奇异却恐怖的热带雨林,旷阔却充满凶险的蛮荒大地,可以将身体腾空将近1/2的绿曼巴,到处嗡嗡嗡的传染疟疾的长脚蚊子,还有会钻进到皮肤上的干蚂蟥……在这片土地上,无国界志愿者的日子不甚轻松,可以说是艰难非常,就算有的点滴的新鲜也很快会被紧张和恐惧代替,不仅仅是暴虐的瘟疫,更是政权更迭、信仰纷争、部族冲突等等对平民造成的血洗以及种族仇杀,比如1994的卢旺达惨案。
所以叶锦曾以为自己是蜜罐里的虫子,飞不高也飞不远。也曾以为,在生母被病魔折磨的那段日子里,告诉她的有关生母和父亲的那些感情往事是影响了她爱情和婚姻观的缘由。
后来才发现,真正影响的原来是自己的经历。
她应该会记得四年生涯中的其中一段时间,几个月,不足一年却至深铭刻。
至深也记得Wild的笑,记得他有事没事揉上她的头,将本就干枯的已经不好打理的头发揉得更乱,记得他斜逆在迷光中的身影冉冉升起,记得他的声音朗朗地滑过她的耳边,问她的家,她的家人……
他开玩笑地对另一个统筹说,把我安排一次到中国去吧。
人笑,问Wild为什么?
“Why do I want to do this?”他重复这句话的时候故意瞄了旁边的她一眼后,回答别人道,“Because I like the girl’s home there,I would like to ride my carriage,take my cattle and sheep to that place,to marry her。”
叶锦顿时脸红,连忙躲避开去。
记忆至深,如人和人仍然面对面。
在不知怎么涤除了偏见越渐走进的那段日子里,叶锦动情得一塌糊涂,以至于感情到来的时候蒙住了理智。Wild遇上了算是同乡的日本籍女人,谈笑风生的,她突感如芒在背,转过头就走。那几天也一直避开Wild,恰好他也忙于医疗救护没时间去看她,和她聊聊天谈谈情,拉近拉近两人的距离。
一不相靠就疏远。
Wild终于有时间堵住已经见他就绕道的叶锦,抓住她的手,问她为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爱情是不分国界不分种族的。
只要受了爱情的荼毒,男人女人都是同样症状。作为医者的他能够拯救别人,却不能拯救自己与她。
叶锦冷笑回声,说我想清楚了,说我不过是一时迷了心窍,我们两个民族隔着深仇大恨呐,不可能在一起的,我以后也要回国找一个同族的……Wild当时愣了愣后,嘲笑她是不是吃醋了?正欲解释那个人是他以前遇见的一个朋友时,叶锦反反讽: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吧?以为这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除了你没有其他男人了?真把你自己当阿兰•德隆?
Wild的偶像是这个1975年上映的《佐罗》的男主角。
叶锦是那种一旦火上了头就会失去控制,口不遮拦的人。她使劲掰开Wild的手,边掰边骂鬼子鬼子鬼子,死也不见到你这个假洋鬼子,万恶的死鬼子……
两人就这么吵了感情并未彻底明确后的第一场架。
也是最后一场。
“我还以为,我们的关系会非常长久。”回到现实的叶锦靠在石柱阑干上时,瞿志明幽幽靠近了她,并有两只手圈在她的腰上,使得叶锦逃脱不动。
瞿志明的鼻头冰冷,在她侧面的脸颊上扫来扫去:“Yenny,你能够往哪里逃?”
不同于先前的“归国只是祖父的坟要迁徙,顺便通过当年那个义工找到她的信息,所以顺道来看她”的理由,瞿志明伸手扳住她的下巴,咬上了她的唇。
瞿志明吻得专心致志。
曾经熟悉这一幕的叶锦动了牙开了咬。
“你竟然这个样子对我?”瞿志明摸到了嘴上的红色,他上扬嘴角,做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以前的我们,不是这个样子的。”
以前?
叶锦闻声便笑了,些许冷,些许淡漠。她转开头去,以避开瞿志明的直视,也避开自己暂时找不到打击过去的语言。
印象中的瞿志明,可以用一种动物来形容:
狐狸。
以前她开玩笑的说果然是要继承生意的华裔商人,浑身上下都是奸佞的气息。比如他习惯性地勾嘴眯眼,呈现出一副似笑非笑却说什么都感觉绵里带针,让人难以信任。偏偏瞿志明自己说最想从叶锦这儿得到就是她的“信任”。而偏偏叶锦最不想给的也是这份足够信任的依靠。
为什么?
因为Wild的被残酷绑杀。
叶锦想到这里,心猛地抽痛。恰好瞿志明伺时的转移开了她的注意力,他似总结那一个半月的相处,对她说:“我想的是给够你足够的时间,就像国内一句老话,路遥知马力,时间够了,你就会对我产生足够的信任和依赖,哪知道你,跑得比兔子还快。”
瞿志明始终介怀叶锦的不告而别。
其实,两个人都早知道这段开始是歪的,不会稳固的。
“你的中文水平提高了不少。”叶锦转移话题。
“这就是交了新女朋友的好处。”瞿志明又伸出手搂住叶锦的肩膀,“你呢,准备回去吗?”
“回哪里?”
“你不是一直在做志愿者?”
“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是回来,不是回去。”
瞿志明“哦”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回去?”叶锦再度从他手臂中移开身体,并保持出合适的距离。
“过几天就走,家里的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对了,你父母知道你妈妈的消息吗?我是说,你父亲和你继母?”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为什么?”
叶锦走得有点疲累,靠着行道树边的凉椅坐下来:“我爸妈现在的生活很平静,没必要去打扰。”
“她不是你父亲的前任妻子吗?我们中国人是念旧的,他对前妻一点感情也没有?”
“什么‘我们中国人’?你除了一张皮像外,哪里有中国人的味道?”
“我有没有味道,你不是最清楚?”瞿志明对着她喷了一口烟,一双细长的眼睛闪出火苗一样的颜色,“我很想念你的味道。”
“滚!”叶锦被逼近的烟草气息呛到。
瞿志明笑了笑后,靠着叶锦的脖子吹气,“这次回来相见,是想带你离开,Yenny,跟我走好不好?”
“别靠这么近!你现在是有家有室的人,我可不想去凑热闹。”
“呵呵呵……你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吗?”
她保持沉默。
“Yenny,今天,又让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
七月流火,天气下刀。
失魂落魄的叶锦不知道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回,就这么游魂一样慢走在狂风大作的街道上。夜半啊,这里的夜又向来是充满枪火的,她一个女人怎么能够单身行走在这样的夜?于是,当她看到前方出现的迷彩服一样的身影时,骇然而退,倒退的同时撞到一堵肉墙,回头——
瞿志明的眉头蹙得很紧,看看前面已经准备起步的人,一把拉着她往街巷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