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野尘］野火》一条废柴杂食的咸鱼

11、十二重楼与一首草原的歌

　　*
　　吕归尘很早的时候便想过，总有一天他要带着姬野一起去看自己的家乡——尽管他对家乡早已无太多记忆。
　　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柔软多汁的草叶哺育着整片草原的牛羊马，盘靼天神馈赠的甘甜雪水从彤云山和极北冰原上化下，形成了滋润草原的海子与河流。
　　一如草原上最流行的那首歌般唱道：“草原的姑娘啊，那牛羊是你鬓边如云的发絮，那海子就是那珍珠，由铁线河水串在你的发间。”
　　吕归尘给姬野唱这首歌的时候，其实歌词已经记得不太清晰了，只能在模糊的部分哼着草原的音符。那调子悠扬、高远，好像牛羊化作云上了天、草原变成了波浪、海子是长生天落下的碎片。
　　姬野这时总会认真听着，用自己的刀柄撞击石块以当作鼓点。在这最纯粹的嗓音与最单调的击打声中，他们完成了一次心照不宣的誓言交换。

　　吕归尘在东陆待了二十年，相比起北陆，他或许更适应东陆。但是家乡仍旧是家乡，草原还是那片草原，总因为相隔千里而多蒙上几分朦胧的美丽与怀念。
　　他对草原最初的印象，只是襁褓里姆妈唱过的那首歌。只是那时的他太小了，只能勉强记得曲调，尚且不能理解歌词的含义。后来，在他在帐子内养病的日子里，他听过很多女孩嬉闹着从他的帐前跑过，清亮地唱着同样的歌。
　　只是没过多久，他便离开了北陆，只能将这首尚且还不清楚歌词的歌藏在内心深处。

　　姬野第一次听吕归尘哼这一首歌，是在蛮族世子偷偷藏起来的一个下午。
　　他初来乍到，周遭都是与自己的过往完全相反的风景。他的叔叔在逗留数日后便返回了北陆，跟随而来的伴当无法进宫，百里煜对他不冷不热也多有调笑——姬野这时对他也不是很熟，最深的印象是一月前城郊大柳营内，蛮族世子用晶亮的眼对他拼命地鼓掌。
　　这时的蛮族世子做了最懵懂又最孤勇的一次决定。
　　他偷偷藏了起来。
　　其实他也不是想惹麻烦，甚至藏起来的地方距离自己居住的归鸿馆也不算远。他只是想在一个地方自己一个人待着，默默地哼着熟悉的曲调，思念着家乡。
　　姬野就是顺着这个曲调找到他的。毕竟这样广阔的曲子，回荡在阁楼林立的南淮都稍显不适。百丈十二重楼阻挡了风也阻挡了草原的歌，此处对它们来说是一处囹圄。
　　吕归尘默默地蹲在一处檐角之下，看见他来了便匆忙停止了哼歌。姬野发现他原本晶亮的眼变得黯淡，眼圈也有些红。
　　他想家了。
　　姬野想。
　　但是他也没有办法。
　　尽管内心对这个世子颇有几分朦胧的好感，但是姬野却觉得自己和他应当说不上话。因为比起一无所有的他，蛮族世子哪怕在下唐为质子，却也有丰足的生活，身旁也有愿为他付出生命的伴当。
　　只是——只是——
　　看着那样的眼，姬野却没法再这样想下去。
　　因为他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孤独。
　　这一次，姬野没有和他多有交流。蛮族世子十分体贴地对他说了抱歉，态度十分诚恳，让姬野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但他记住了这首歌。
　　他突然想，如果有一天，能在草原上听到就好了。

　　也正因有着许多次这样的交集，他们才终于成了朋友，姬野也终于可以问起吕归尘的家乡和那首歌。
　　那时正是吕归尘到东陆后第一年的生辰。姬野听说蛮族人过生日，会给寿星烤一只小羊羔，于是他在前一天和方启山雷云宏烈等人打了一架，抢了他们的钱袋，给吕归尘买了半只烧羊羔，还有半斤的、兑了水的青阳魂。
　　他叫上羽然一起来喝酒，全然没考虑到即使是兑了水的青阳魂也有着较高的烈度。羽然喝得倒在地上胡乱大笑，笑完又睡着了，姬野自己也头晕得不行。
　　但他依稀间还是看见了吕归尘那双清亮的眼，变得和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样。
　　吕归尘说姬野，谢谢你。
　　姬野胡乱挥着手说你我之间那么客气干什么。
　　吕归尘抿着唇笑了，说能感受一些家乡的味道，我很开心。
　　姬野这时已经醉得脑子嗡嗡作响，却还记得自己被酒馆老板骗了，嘟囔道：这老板骗我，居然在酒里掺水……
　　掺水了才符合东陆的口味嘛。吕归尘说着，把羽然扶起，让她躺得舒服一些。
　　羔羊已经被吃得七七八八，姬野觉得晕得有些难受，趴在栏杆上吹夜风。
　　姬野这时终于问道：你很想回家吗？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
　　吕归尘愣住了。
　　姬野是第一个问他家乡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会问他家乡的人。
　　瀚州这个地方太过蛮荒，对于自诩开化的华族人来说，那里是原始野蛮之地，什么都没有，自是比不上东陆的琼楼玉宇。
　　可在吕归尘眼里，那一片草原才是自己心的所安之处。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姬野，只觉得自己语言贫乏，学了再多的东陆诗词歌赋也无法形容那一片草原。
　　他摇了摇头，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不过等以后有机会了，我带你去草原看看吧。
　　姬野说：我觉得你的家乡应该和那首歌一样。
　　吕归尘想了想说：那只是草原的十分之一。
　　果真还是想让我一起去看啊。姬野说。那等我们长大了，你得带我和羽然一起去看看。
　　吕归尘用力点头：好。
　　南淮如水的夜风中，吕归尘再次哼唱起那首歌。辽阔的曲调融进风中，顺着水道静静地流淌，两旁重楼叠叠，灯火璀璨。

　　后来姬野也问过很多次他的家乡、他的那一片草原，像是永远都在重复提醒着彼此那段誓言。
　　日奔月走，斗转星移，神将手在世间拨弄，生死如河水在祂掌心淌过，爱恨像扁舟驶向不同的彼岸。少年们怀揣着雄心与野望揭竿而起，而吕归尘离开，又再度回来。
　　姬野原本以为他与吕归尘此后将各自为战场，最后按照许多年前的誓言一般共享天下，结为盟友，却没想到他们只相隔了一年便能再见。
　　一开始姬野是高兴的。自从他知道北陆事变后便疯了似的想去北陆救吕归尘，甚至在海上漂了三天三夜，几欲脱水，最终还是没能到达北陆，只被洋流送回了东陆。这件事想想就觉得逊，他不愿说出口。
　　所以他见到安然无恙的吕归尘时非常高兴，可在看到对方那双勉强弯起来的眼，不复清亮，他又觉得有什么东西终究还是远去了。

　　那首歌再次响起的时候，是半年后的夜晚。随着连绵不断的征战，跟随吕归尘一同前来的铁浮屠军团如今也只剩下了一半。
　　那一天或许是蛮族的什么节日，他们驻扎在林子里，点燃了篝火。蛮族伴当拉起了郁郁寡欢的主人，让他加入进来。姬野看着他们围着篝火又唱又跳，哼出来的调子有着和那首歌一样的辽阔宏远，却不是他喜欢的那一首。
　　蛮族的语言姬野没学会过，只能偷偷问项空月：他们在唱什么？
　　白衣公子欣赏着带着力与美的歌舞，懒洋洋地回答：在唱天地与草原。这应是一首祝捷与丰收的歌。
　　姬野说这与我曾经听过的那首不太一样。
　　项空月惊奇地看着他问你还听过什么歌？蛮族的歌和西陆的巫民一样，都有不同的意义和象征。
　　项空月似乎总是对这些不同的文化感兴趣。
　　姬野也说不上那是什么歌，那是一首辽阔的、清扬的……属于他和吕归尘的歌。他突然明白了吕归尘被问瀚州是什么样时的感觉。
　　他看着在人群中与伴当一起跳舞的吕归尘，道：没什么，不过是一首草原的歌罢了。
　　这一夜的酒是他们专门买来的纯粹的青阳魂。姬野这时才知道原来青阳魂是东陆给它起的名字，蛮族们叫的是“古尔沁烈酒”。
　　喝了酒的吕归尘脸上难得飞红，眼睛却依旧清亮。被歌舞吸引加入其中的其他东陆将士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蛮族的战士们仍然唱着广阔的歌，似乎不知疲倦。
　　姬野本想在一旁看着就好——他没怎么喝酒，毕竟吕归尘没有陪着他喝——但吕归尘唱着歌来到了他的面前。
　　蛮族的语言像是古神的低吟，他听不太懂，却不由自主地在起哄声中被吕归尘拉了过来，加入了舞圈。
　　他不知道在能歌善舞的蛮族人眼里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大概是笨拙吧。不过加进来后也才能发现，吕归尘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其实我也不太会跳舞。一次换身时吕归尘小声地说，表情有些苦恼。不过巴鲁巴扎他们想让我开心一点，我也不太好扫他们的兴。
　　你们都是这么跳舞的？姬野用同样的音量问他。
　　吕归尘点头，又笑着说：其实没有固定的舞步，就是随兴而动罢了。在草原上的话，歌声会比现在更嘹亮一些。
　　姬野顿了顿，说：我还是喜欢之前你哼过的那首歌。那首歌在唱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火光的缘故，吕归尘飞红的双颊愈发透亮。吕归尘的语气里有些懊恼：其实我一开始知道这首歌，只是因为姆妈很喜欢。她在我小时候总喜欢抱着我唱这首歌，我也一直不记得确切的歌词……这首歌的意思其实也是最近才明白的。
　　姬野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看着火光下的吕归尘，忽地觉得语言在此刻都变得支离破碎，而心跳如战鼓般躁动。
　　姬野听见自己轻声问：所以是什么意思？
　　“草原的姑娘啊，那牛羊是你鬓边如云的发絮。那海子就是珍珠，由铁线河水串在你的发间”……是向自己心上人唱的歌。吕归尘轻轻地说。
　　他的话音落了。而那首歌，那首姬野听过无数次的歌却兀地清晰了起来。它像清凉如水的月光，像他们曾经跑过的晚风，像街头巷尾轻轻落下的枣花……最终云一样地停在了他的胸口。
　　姬野突然拉着他就跑。在这样一个难得快乐的夜晚，众人都且醉且狂欢，他们趁所有人都没注意，跑进了林子里，带着最隐蔽炽热的秘密。
　　星子与枝叶在天上旋转，大地与露草化作床毯，篝火烧得枯枝噼啪，飞溅的火星快要将一切点燃。
　　姬野说再唱一次那首歌吧。
　　吕归尘牵着他的手，轻轻地唱起那首歌，姬野则用刀柄敲着岩石作鼓。这一切只有繁星知道。

　　然而自那天过后，姬野有了自己的烦恼：吕归尘将这首歌赠给了他，可他又能赠予他什么呢？
　　姬野想，他要与他共享天下，他可以将那华美的楼阁同样送给他——有十二重楼的地方，亦要响起那首来自草原的歌。他要这天下，对于他和吕归尘来说，无论是东陆还是北陆，都不再是阻隔。
　　他们指点江山的时候，姬野问他：这会是你想的样子吗？
　　吕归尘笑着说：只要有你在，都会是我想要的样子。
　　可你仍然想要回到家乡。
　　你在的地方也会是我的家乡。
　　然而姬野并不太相信。因为吕归尘仍然有着比自己要多的一切，而自己一无所有。
　　于是他换了个问题，总在问吕归尘，也在问自己：这天下会是你想要的样子吗？

　　最后一次问的时候，是在九原城，他想让他留下。可吕归尘摇了摇头，回避了这个问题，只说他累了，想回家了。
　　你知道你回去时等待你的是什么吗？是你叔叔的豺狼。姬野那时如此说。
　　可我累了。吕归尘平静地回答道。我太累了，我离开家乡二十年了，姬野。二十年，谁都会想家的。
　　你曾说过，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是啊。但是那个家，我们也离开很久了。
　　姬野不明白他的意思，无由的愤怒席卷了他的心头，只能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吕归尘的眼睛仍然清澈明亮，这么多年了，还像个孩子。可孩子也有玩累的时候，都会毫不犹豫地与一无所有的同伴分开，踏上回家的路。
　　他再问：这天下不是你想要的样子吗？
　　吕归尘说：姬野，这天下已变成了你想要的样子了。
　　吕归尘说完转身便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姬野突然觉得头痛欲裂，他看向窗外，放眼望去尽是重重叠叠的碧檐，恍惚数数，似有五楼十二重。
　　似有一首歌传来。
　　他忽然想起一段久远的记忆。那时他们还在南淮，那时吕归尘还是个白皙羸弱的蛮族世子。
　　姬野带着他跑过热闹的紫梁街，跑过他最爱的武庙前的石板路，跑过那一丛丛嫩绿细小的枣花，跑过绫罗软红的歌楼……他们大笑，终于跑到了南淮最高的凤凰台之上。
　　那是一个灿金浮光的黄昏。凤凰池上遮天的桅杆似乎还带着河运的号子。夕阳的余晖照在凤凰池粼粼的池水上，好像给它融进了最昂贵的金屑，那金屑又随着凤凰池，流进了南淮纵横的水道，化作一根根金线。乌篷船像梭子一样在水面上擦过，将这些金线织成了南淮最华美的外袍。
　　吕归尘一眼望去，看见了南淮的亭台水榭，看见了被楼阁遮挡的远方。姬野对他说，这是自己最喜欢的地方，总有一天他也要拥有这些楼阁中的一座。又问他：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这样的夕阳是不是比你在草原上看到的会有不同？
　　吕归尘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轻轻地哼起了草原的歌，歌声悠扬，随着晚风被带去夕阳的方向。
　　之后呢？之后他们做了什么？
　　他似是不记得了。
　　吕归尘已经走得看不见了。
　　姬野忽然将桌案上的文书全数扫落。
　　他终于觉得，自己拥有了曾经渴望的亭台楼阁，却失去了吕归尘，也失去了那首歌了。
　　在很久以后，在他拿着刀在空旷的宫殿上肆意击砍，文武百官在两旁瑟瑟发抖时，他也只能用刀柄击出破碎模糊的音符了。

　　我曾想过招待一个朋友来我家玩，可是他似乎不乐意。因为我的家里没有能招待他的牛羊奶，却有着他最忌惮的战马和刀剑。
　　大君抚摸着怀中女孩鸦羽一般的头发，又在她抬头看向自己的时候，同样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睛。
　　你当然可以邀请朋友来家里玩，我的孩子——趁你还愿意为你的朋友付出一切之时。
　　女孩看着他，听着草原的风声，向他用手比划着熟悉的歌谣。

　　草原的姑娘啊
　　那牛羊是你鬓边如云的发絮
　　那海子就是那珍珠
　　由铁线河水串在你的发间
　　……
　　草原的姑娘啊
　　快骑上那最俊的马
　　与我一起追赶长生天的风
　　草原的姑娘啊
　　再俊的马也追不上你
　　你已带上了我的心
　　去到了长生天所在的远方
　　……

　　远远地，一名少年骑着黑色的小马驹出现在草与天的交汇处，看见他们，便快乐地朝他们跑来。
　　女孩看见他时眼睛也一亮，扭过头看着大君，眼睛里带着一分渴求。
　　嗯，是首好听的歌，你可以试着唱给朋友听。
　　大君摸了摸女孩的头，笑着说。
　　去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