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花与人俱老 ...

  •   *
      吕归尘最初的童年时光,是在一望无际的枯黄草原上度过的。
      真颜部所在的草原在朔方原的最北方,临近阴羽原,远远的更能看到更北方、白白一线的高寒草原。这里常年寒冷,草地枯黄,牛羊马瘦弱。只有每年春天,雪化冰消之时,龙牙河的水稍微泛滥,坚韧的爬地菊才会追随着极淡的水汽,在这片枯黄的草原蔓延开来。
      爬地菊的金黄,是整个草原四季中为数不多的色彩之一。吕归尘清楚地记得,那个容貌永远凝固在少女时期的龙格沁,最喜欢摘一朵盛开的爬地菊坠在自己的辫子末端。她唱着草原上的歌,歌声嘹亮宽广,阳光下的发丝发出栗色的光,她会编出金黄的花环,戴在妹妹龙格凝·苏玛和吕归尘的头上。
      而她们的父亲、吕归尘的表哥龙格真煌·伯哈鲁会率领着部落年轻的武士出去游猎。若他们满载而归,爬地菊的金黄在他们的马蹄下盛放,所有老少族人们都会唱着凯旋的歌夹道欢迎。他们会找到一起出去游猎的儿子、丈夫、情人相拥,帮他们拿下还在滴着热血的鹿和羊,还有满满一袋的野兔和獭子。
      姐妹俩会扑进她们阿爸的怀里,蹭着他如狮子鬃毛一样的胡子笑。而这个草原上赫赫有名、人称“狮子王”的却像普通牧民一样的男人更会抱起他,把他放在马背上,在簇拥的欢呼中大笑着喊着他的名字——“阿苏勒”。
      阿苏勒,长生的意思。他出生时羸弱,又在谷玄之星的照射下,人人都叫他是灾星,只有狮子王站出来说要保护他,并给他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后来真颜部被灭,吕归尘回到了青阳部,跟随着大君阿爸在丰硕的朔方原南部生活。这里的爬地菊三季常开,满地金黄,却再也没有那年的歌声、那年的花环。

      再后来,他来到了南淮。这个温柔多情的城市,就连花都是柔软的。
      每年秋末,煜少主都会在文庙召开赏花会,在四合的暮色与悠悠的钟声中极尽赏花做诗之流的风雅韵事,被人称颂一时。赏花会中,最多的便是各地的菊花。
      吕归尘第一次听到时心念微动,想起了北陆那漫山遍野的金黄。他第一次接受了百里煜的邀请,在对方讶异的眼光中参加了他平日里最不愿意参加的活动,却在得见真花之时大失所望。
      ——除了金黄,哪里都不像。
      漫山遍野的、倔强生长的爬地菊,与生长在盆中的娇弱花朵一点都不像。
      就像北陆和东陆、北都和南淮,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城市,没有一处相像,就连月色都不同。
      百里煜没有管他,他自顾自地在吟诗作赋,唱着“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周围莺歌燕舞,灯转光流。而吕归尘继续发呆看着南淮的月色,还是那么的想家。
      东陆繁华,北陆贫瘠,没有人觉得北陆好,他也说不出北陆哪里好,毕竟再伟大的诗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的家乡,他们只知道自己与家乡之间有多么的遥远。
      那只是一片很远很远的草原而已,而他的想念也如草原上的爬地菊般不起眼。
      后来姬野知道后笑他,说百里煜这样的人什么德行他会不知道?他这样的人和我们都不是一路人啊。
      于是姬野带着他奔向南淮的郊外,他们站在小山丘上,指着天启的方向说:更北方,有一种叫苦菊的小花,一到秋天就倔强生长,任凭车碾马踏也坚韧盛放,开起来也是金灿灿的。他说自己儿时,自己的母亲偶尔会摘几朵来,装点他们在天启铁灰色的房间。
      吕归尘没见过苦菊,因为它长在更北方,他也觉得自己之后怕是也没有机会见到。他只能在姬野简单的描述里,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花以寄托自己此刻的思念——或许比爬地菊要小巧一些,但要更密更灿烂一些。
      但它仍然是爬地菊的模样,一如他认为姬野和自己是一路人。

      但,或许阴差阳错,又或许命运弄人。此后有五年的时间,他与姬野辗转各地,四处流亡征战,想要在这偌大的九州用倔强的怒火争得一席之地。他们高举着铁锈味的扳指发誓青铜的甲胄永远相连,但战火延误了花期,再快的马蹄也追不上岁月。
      吕归尘在晋北的树林里捻起一朵小黄花,听见枝头传来一声鸟鸣。他抬头,却不见鸟的踪影,只看见一根洁白的丝羽悠悠落下。
      火云在他身边不耐烦地喷了一个响鼻,用马蹄刨了刨土,不乐意地拱起了他的手。
      火云是江静渊赠予他们的三十匹蛮族马中的一匹,骨子里带着瀚州草原的不驯与狂然,吕归尘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眼睛就挪不开了。大多数蛮族马被拿去补充了铁浮屠的消耗,只有一匹如火一般的战马不甘被驯服,它摔下了每一位试图征服它的武士,耀武扬威地在校场里长嘶。姬野大笑着说谁能驯服了它,这匹马就归谁。然后吕归尘走了上去,勒住了它的缰绳。
      或许是来自同一片土地,奔跑过同样的风里,火云十分亲近吕归尘。它对别人都没什么好脸色,通常不是打个响鼻就是无端抬腿踹人一脚——就连姬野都被踹过好几次——但面对吕归尘,它总是十分有耐心。
      它见吕归尘在出神地看一朵花,便也凑近闻了闻。但很快又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它在吕归尘耳边又喷了个响鼻,甩了甩头,想让主人骑在自己的背上一起奔跑,但它的主人仍然看着花出神。
      火红的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它的主人如梦初醒般地抬手摸了摸它炽热的鬃毛。
      与此同时,身后的城池响起了大典的钟声与礼炮响,似乎还有欢呼声从远及近的震荡开来,在天地之间昭告更牢固的盟誓——牢固、长久,比一生还要永远的盟誓。
      走吧,火云。吕归尘突然说。
      他翻身上了马,火云兴奋地跳了起来,长嘶着朝前奔去、奔去,如瀚州草原般的风一样,辽阔地朝前奔去,连自己的主人是否握住了缰绳都未曾注意。
      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它是那样的战马,根本不会将主人从自己的背上甩下。
      火云,你想念朔方原吗?
      吕归尘拍着它的脖颈,感受粗糙的皮肤下跳动的血管。
      火云,你想念春天的爬地菊和彤云山、夏天的弓弦和风马旗、秋天的獭子肉和烧羔节、冬天的瀚雪和北都城吗?
      想念长生天的风吗?
      想念瀚州吗?
      火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他的语调越来越高昂,越来越喜悦,而它受到情绪的感染,兴奋地长嘶一声,奋力一跃,在空中划过完美的弧线,跳过了十丈的山涧。
      ——它的脚下,惊飞了阵阵细小的黄花。

      火云,我好想瀚州啊。之前从没有一刻如今天这般这么想过。
      吕归尘看向自己的掌心,一朵黄色的小花正静静地躺在那,倔强地绽放着自己已被揉皱了的花瓣。
      他看了一会,将它捻起咽下,又轻轻地笑了。
      果真花如其名……真的好苦啊。

      再后来,吕归尘回到了北陆,带着火云看见了那魂牵梦萦的草原。
      此时正是春天,爬地菊如他记忆中般盛放。火云低头闻了闻那熟悉的草地,而吕归尘望着天,草腥味被风带着从长生天处吹来。
      远远的,他好像恍惚间看见那扣手等待的女孩。
      他终于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土,见到了那久违的花儿,带着一身风霜与那残缺的玉环。

      *
      又是一年春天,又是一年的满地金黄。
      他带着火云,从北都城出发,一直跑到彤云山与铁线河的交汇之处,回首极目远眺,一马平川。
      这就是他最熟悉的北陆,他的心安之处,他一生奋武的起点。
      临出发时,他忠心的武士们想要跟随,却又知道大君的爱马拥有着他们永远追不上的速度——这个如今被称作头马的战马跟随着大君征战了整片瀚州,就连东陆的角落也有它的蹄痕。
      它踏过的花与岁月太快太快。
      可火云也要老了。大君摩挲着它的鬃毛,转身眺望着海的方向——它已经跑不到天拓海峡了,只有一年年的爬地菊依旧,开得快要融进金色的阳光里。
      曾几何时,他多么想要将这一幕分享给海的彼岸的那人欣赏;接手北陆的第一年,他也看着满地的爬地菊感到些许慰藉。
      可他也老了。

      只有大君自己知道,他的心一如那枚翠环,早已碎成了两半,一半在北陆,一半在东陆。而姬野也一样。
      那年的苦菊,今年的爬地菊也都老了。
      那段岁月已不堪提及,年少时的种种盟誓早如过眼云烟,只有夜深人静的梦乡才会突兀地出现当年的吉光片羽。
      但他们的心,永远无法缝合;他们的心,永远无法圆满。
      在自己所熟悉的土地上,不同的心,不同的人,远隔海岸,天各一方。

      大君一生中,极少在北陆与人谈到自己当年在东陆的生涯。而在有限的话语中被他提到最多的,是一种名为“苦菊”的小花。
      苦菊小而坚韧,像杂草一样能活。若不管,一不留神就会长成一片,像极了爬地菊。
      然而大君最终还是会长叹一声。

      可爬地菊终究是爬地菊,苦菊也终究是苦菊,本就不是同一种花啊。

      FIN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