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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月出 ...

  •   “当真是后生可畏!”有人抚掌大笑而来。
      “齐家主。”左右纷纷低首见礼。
      “免礼。”齐仁辅眉梢带笑,甚是和煦地走过来,看着明殊道,“这位小友方才所言,着实令人叹服,不知师从何人?”
      “在下明殊……师从星章阁阁主,云攸。”
      “原来是云攸上人的弟子,难怪如此不俗。”齐仁辅微微点头。
      “齐家主,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明殊抬手一揖,“我听闻清谈会上,可闻百家之声,万人所见,常心向往之。今日得见此气象,固然幸甚,然而……只能闻几家之言,遑论争鸣。窃以为所谓清谈,固然择其善者,然而道非常道,不可尽于一家。”
      齐仁辅沉吟片刻:“如今,你以为当如何?”
      “清谈与辩合不尽相同,以住下愚见,当重谈轻辩,重纳言轻胜负,论心论道论天下事。”
      “好一个‘论心论道论天下事’!”齐仁辅大笑,“如此,我允了。”
      明殊低眉浅笑。
      她自然能察觉苏殷的视线。苏殷以为她破了“白马非马”之局是为了讨好苏家,可是她的目标从头到尾都只是清谈会而已。果然,苏殷的傲气使他不愿领情,而这正好与齐家家主意欲得到广纳言亲贤士的美名并压苏家一头的意愿相合——而她,得到了敢于直言为天下寒士谏的名声……这便足够了。
      凌华十六年,齐家于昳央设清谈会。席间,见微楼楼主破白马非马之说,更为寒士布衣谏。齐家家主纳言。清谈会以辩合胜负论之俗渐不复矣。

      “兄长当真不要我同去观战?”
      自齐家家主齐仁辅更改辩合守擂制,清谈会便显出愈加蓬勃的气象来。虽然众人心中亦有高下之论,却也不必囿于胜负与颜面,倒也轻松了不少。明殊便跟着
      “咳,围观辩合这种事情,怎么能叫观战呢?”叶解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
      “看你们唇枪舌战,怎么就不是观战了。”
      叶解心头苦笑——他们这些做兄长的,哪里希望自家小妹看到自己口拙的样子?此前四弟叶勰便与他说过“若如月在场,我怕自己会向她求援”这种话,纵然也想让明殊同行,也只得拒绝了:“难得清谈会这等盛事,如月也应当多听多看多交些朋友,不要总是待在兄长身边……我记得上次星章阁的云潇不是邀你同去么?”
      果然,胜负之心不是一时可以放下的呢,叶解他们的心思自然瞒不过明殊的眼睛。
      “他这是为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呢。”明殊微微摇头扯开了话题,“不过既然兄长这么说了,我便四处看看。”
      “明殊明殊,不好了……”远处云映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见到叶解几人才噤了声。明殊意识到一定是星章阁出了什么事情,对几位义兄颔首道:“我先过去看看。”
      “别担心,有星章阁阁主在,想必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嗯。”明殊有些不放心地应下了,顿了顿又看向他们说道,“那我就过去了……也祝兄长一路得胜,顺遂无阻。”

      “云映师姐,发生了什么事情?”明殊跟在云映身后疾步而行,正是去往梅字间的方向。
      “是谢忱,”云映沉默片刻,咬牙切齿道,“他对着岫岫发酒疯!”
      “师姐她没事吧?”明殊忙问。
      “师叔他们都在,谢忱没有做出太过无礼的举动,”云映的脚步停下来,回头看向明殊,“但是这纸婚约怕是保不住了。”
      明殊一愣。
      “阿殊,云映。”云潇看到她们,走了过来,“进来吧,琅山派的人也到了。”
      明殊知道此时不是多言的时候,微微颔首。

      梅字第二间中,弥散着一股难言的压抑。
      “徽缨长老,”云攸的声音冷肃凝重,“我那徒儿自幼在我身旁被娇宠着长大,虽然顽劣了些,行为却未尝失当。我倒想问问,岫儿是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羞辱?!”
      “云攸贤弟息怒!”徽缨忙道,“是我这徒儿疏于管教……”
      “只是疏于管教么!”一旁云晔怒道,“若不是我徒儿云蓼去得及时,他是不是要趁着醉意逞勇行凶?云岫一个姑娘家,居然被自己的未婚夫这样对待——今日琅山派必须给我们星章阁一个说法!”
      “想来是谢忱意识不清……”
      “意识不清便这般举止,琅山派的教养也不过如此。”云菁冷眼看了在下首跪着的谢忱一眼,“且不论亲疏远近,对无辜之人便能下此狠手了?!贵派大弟子的心性当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琅山派的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
      明殊抬眸,果然没有见到云岫,心中暗自松了口气——以她对云岫的了解,她现在的反应可不会如怨妇一般哭哭啼啼,而是……
      “谢忱师兄是因为心情不好买醉才会这样的。”琅山派的一个小弟子低声嘟囔着。
      他的声音虽轻,可是在场之人哪个不是修为拔群耳力不俗,那句话自然是瞒不过的。可是如此便是暗示,若非明殊当众辩合驳了谢忱的面子,他便不至于懊恼买醉么!
      云潇正欲上前便被明殊拉住了衣袖,可是门外却传来一声冷嗤——
      “呵,技不如人也就罢了,原来度量亦不过尔尔!”
      云岫不顾旁人阻拦便跨进门来,向上首的云攸一揖:“弟子见过师父。”
      “可无碍?”
      “既然云岫师侄在此,”徽缨心道云岫一个小姑娘,应该比云攸好说话得多,“不妨……”
      “谢忱醉成那样,还伤不了我。”云岫抬眼一笑,语气却陡然一变,“可是平白无故对我拔剑,还刺伤了我星章阁弟子的手臂,这笔账莫非不该好好清算清算?”
      云岫自然不会有丝毫怨艾,却也定然不会揭过此事——她来,便是为了出气的。
      她方才提到谢忱伤了“星章阁弟子”,必然便是云蓼师兄了……思及此,明殊有些担心。
      “关于殊儿与贵派弟子谢忱辩合的事情,我已悉知,”云攸不紧不慢地说,“但是我更在意另一件事。谢忱在昏迷之前,表明婚约非他所愿——此事徽缨长老可知晓?”
      徽缨心头大震:“这……”
      “殊儿,”云攸看向明殊,“他喝了三日香。”
      “饮百日香过量的人,三天之内都……”
      明殊并不理会,微微点头,上前一步,指尖银针一晃,谢忱已经睁开了眼睛。
      “谢忱,你今天好像表明对婚约十分不满?”云攸冷声问道。
      “我……不想娶云岫。”
      谢忱不想娶云岫,云岫还未必愿意嫁呢。星章阁众人心下鄙夷,云攸却又问道:“为何?”
      徽缨直觉不妙,却无法阻止——
      “我想娶方芫。”
      明殊手上动作一顿——该来的还是来了。
      “可是金不换的方芫?”出声的却是云菁。
      “是。”
      明殊一叹,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后续的事宜自然不是他们能参与的。
      明殊去探望了手臂被裹成粽子一般的云蓼,认命地重新为他包扎,这才知晓前因后果。
      大致就是谢忱“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来“找云岫的麻烦”,一言不合就“拔剑伤人”,但是那谢忱“不知是不是平日也沉迷酒色”甚至“连剑也拿不稳”,最后被“及时赶到”的云蓼一手劈昏——以他的右臂被划开为代价。
      “我过去帮忙,他居然还有脸说云岫与外男过从甚密!明明他醉得迷迷糊糊都在喊那个方芫的名字呢!”云蓼忿忿道,“我就该削死他……嘶!”
      “云蓼师兄,慎言。”明殊笑着系上一个结,“伤口包好了,不要见水,好好休息。”
      “云岫那边……”云蓼有些犹豫地问。
      “我去看看。”明殊心头叹息,合上了房门。
      “云菁师父。”明殊见云菁正立在庭中,上前见礼,又道,“云蓼师兄那边我已经处理过了,并无大碍……云岫师姐怎么说?”
      “云攸师兄与小岫都还在房中,想必是商议此事。”云菁皱了皱眉,“这次琅山派的谢忱实在过分,竟当众说出不喜婚约这种话……只是小岫那边……”
      “说实话,我认为若这纸婚约解除,也不尽然是坏事。”明殊轻轻叹息,“这一纸婚约已有近七年,可是其间谢忱上星章阁探望师姐的次数屈指可数。尚未成婚便如此敷衍,其心不诚,纵然有俊彦之名,也不如能知冷暖。何况以此事观之,谢忱空有虚名,却并无雅量,恐怕更会迁怒与师姐……若师姐当真要嫁予他,我反倒担心。”
      “确实,我看谢忱对云岫无意,若只是依凭两派颜面维系这婚约,只怕造就一双怨侣……对两方都不好。”云菁点头,有些担忧,又有些欣慰,“你说得不错,看人还得先看秉性,浮名声望为虚,不可尽信。我只是担心这纸婚约却没有那么容易解除。”
      是啊,星章阁名声正盛……琅山派哪里舍得呢。

      谢忱酒后失言的事情暂时被压了下来——毕竟是在清谈会期间,总不能在昳央城中商议婚约事宜。琅山派的徽缨等人也是觍着脸赔罪,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事态便这么僵持住了。而谢忱也再没有出面……恐怕是被责罚得不轻。
      “谢忱都做得这么过分了,为什么师叔他们还没有……”云蓼有些闷闷不乐。这几天清谈会星章阁弟子自然是风头无两,可是琅山派的人几次三番来赔礼套近乎,再好的心情都被折腾没了。
      “师兄慎言,”明殊低声提醒他,“现在我们是在昳央城,这些事情自然得关了门再说。”
      果然是关心则乱。云蓼并非不知轻重缓急之分,焦灼无法纾解不过是因为事关云岫罢了。可是事关两派,自然不能草草了之——若被琅山派抓住什么错漏,星章阁反倒不占理了。
      “云蓼师兄若实在忍不住,”明殊抬眸,示意他看过去,“不妨与琅山派的同辈弟子切磋一番……以示心无芥蒂。”
      云蓼愣了愣,又不由得笑了起来。
      明殊行事举止周正以至整肃,可是鬼点子却比谁都多……倒也难怪明殊与云岫这么合得来。他对明殊微微颔首,一改方才的垂头丧气,昂首阔步……又带了些摩拳擦掌地走了过去。
      “你对劝解这种事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擅长。”看着云蓼走远,云潇不禁失笑,“这一招‘祸水东引’你倒是用得娴熟。”
      “祸水东引?”明殊微微一笑,“不过是以德报德罢了。”
      云潇无奈摇头。果然,明殊是在为云岫抱不平,不过若琅山派不依不饶涎皮赖脸……他思及听到的流言,皱眉问道:“只是琅山派做到这个地步,师父碍于两派颜面反而陷入被动。”
      “谢忱心高气傲,要他为自己的过错道歉,对他却是折辱,”明殊缓缓摇头,“或许谢忱的师父徽缨上人能低头,但是谢忱绝做不到那个地步。方今之计,唯有让师姐咬定谢忱醉后提及方芫之事不放。”
      纵然这样可能会有损方芫的声誉,但这也是方芫与谢忱唯一的机会。况且两人私情是真,断然没有让无辜之人背负的道理。
      “若谢忱迫于压力道歉呢?”
      “只要云岫师姐立场不变,便绝无转圜可能。”明殊抬眸,“师姐自幼在星章阁长大,虽非娇宠,却也从来没有受过这等委屈。谢忱纵有俊彦之名,于师姐却不过路人罢了,遑论难以割舍?”
      她轻嗤一声:“纵然这婚约定下六七年,谢忱上星章阁的次数却寥寥无几,这般敷衍,当真以为我星章阁无人?况且琅山派的长老也并未对此多加管束,理应同罪。”
      “看来你对云岫不会犹豫这件事情成竹在胸?”
      “自然。”明殊点头,“我想师姐不会对这种见异思迁之人怀有期待。”
      “即使婚约拖了这么久?”
      “即使婚约定下这么久。”
      云潇似乎想开口问些什么,最后只是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容:“那就好。”
      “说来前几日我见过木蓁兄了,可是木棠前辈并未与他一同……他该不会是和楼前辈一起来的吧?”明殊看向云潇,见他果然无意识地皱了眉心,心道楼前辈为了引木棠前辈相见,也算是煞费苦心了——恐怕云潇也是这另辟蹊径中的一环。
      “欸,你们在看什么热闹?”
      “哎呀,你不知道?这次清谈会啊,木家也派人来了。”
      “木家?可是木家不是从来都隐世不出的么?”
      “我听说好像是和叶家人清谈呢……欸,你们说哪一方会更胜一筹啊?”
      “这还用说,你见那次叶家人占了上风?”
      “此言差矣,纵是屡战屡败,焉知没有反败为胜的一日?”
      那群人回头,却见一个姑娘笑盈盈地对他们颔首:“借过。”
      然后,她拉着一个白衣青年停在那下注的小案前:“仇禄兄倒还是这般勤勉……依我之见,这次叶家人赢不了,可是木家人也讨不了便宜。木蓁险胜,却不会接受叶家人认输。”
      在听到灵铢落下声音的时候,仇禄便抬起头来,定睛一看,果然是个老熟人。
      仇禄轻笑一声,又看了看她身旁面无表情的那人:“你还是一如既往伶牙俐齿……果然,看到你便该知道云潇也在此处。”
      他顿了顿又道:“若你去当个算命的,铁定挣得盆满钵满,何苦来为难我这小本生意?”
      “不敢,”明殊摇头,“若仇禄兄做的是小本生意,那天下商贾都要掩面而泣了。再说了,我记得金不换一向奉行‘利不分大小’,仇禄兄如此说倒更显阔绰了。”
      “也罢,”仇禄望了正襟危坐的木蓁与叶解两人一眼问道,“你就这么确定?据我所知,叶家人上场从无胜绩。”
      “是么?”明殊微微笑了起来,仇禄只觉得心头一颤,“兴许是仇禄兄不知道呢。”
      仇禄有了兴许不大好的预感,明殊却已经拉着云潇走了过去:“师兄我们去凑凑热闹。”

      木蓁端端正正跪坐在叶解面前,竭力维持着平静。
      木家人素来四处行医,却也鲜少被这样灼热的目光包围。一盏茶的时间下来,他觉得脸上有些热,可是自幼教导的严格礼仪却不允许他松懈下来。
      对面的叶家长公子目光湛湛,虽然已露颓势,却丝毫不见萎顿之态。他心道若是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诘难,大抵是做不到如此的。
      台上木蓁已然心生敬意,台下的唇枪舌剑却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多年不见,叶陌兄风采依旧。”
      “哪里,不及楼贤弟久矣。”
      叶陌与楼亦矜正阴阳怪气地寒喧,一旁两家的子弟只得苦笑。
      说来叶家家主与楼家家主素来不睦,还是一桩公案。
      据说是当初叶夫人暗恋楼家家主,惹得叶家家主醋意横飞,累及无辜。之后虽然解除了误会,但是在叶家家主眼中那个楼亦矜便是“一只招蜂引蝶的花蝴蝶”,在楼家家主眼中那个叶陌便是“一介一言不合不动脑子只知道喊打喊杀的莽夫”——两人对彼此都很不待见这个共识却是牢不可破了。
      于是两人相见,总要逞一逞口舌之快。
      求学期间互相嘲讽不擅长的课业,成婚之际也不忘要秀恩爱酸对方一把,有了孩子之后争一争谁家孩子是别人家艳羡的对象……总之虽然两个人都已经成为德高望重的家主,却在每次见面时变成了炮仗。
      “哟,无易贤侄怎么没有与你一起来呢,”叶陌斜睨着楼亦矜,“难得清谈会盛况,年轻人就该多出来见识见识,总待在家里怎么行?”
      “呵,自然不比几位贤侄,”敢嘲讽他家易儿,楼亦矜怒上心头,笑意森森,“屡败屡战,坚韧不拔如斯,必成大器。”
      叶陌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暴起:“想必贤弟媳木氏也随君来此了罢?”
      楼亦矜皮笑肉不笑道:“多谢关心,我记得贤兄……”

      “父亲,楼前辈。”
      明殊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怒瞪,一旁的叶碣楼危等人都松了口气:救兵可算是来了!两位家主再这么争执下去,他们都觉得有些待不住。
      “是如月啊,”叶陌露出笑容,又看向云潇,“原来云潇贤侄也来了。”
      两人对两位长辈见礼,楼亦矜与叶陌虽然相看两生厌,却也收敛了许多——毕竟总不能当着小辈的面失态……至于叶家兄弟和两位,见过这么多次也不差这么一次,便被两位家主默契地排除在外。
      “我听说木蓁兄与长兄清谈,便过来看看。”明殊明知故问道。
      “如月啊,你觉得谁更甚一筹啊?”
      “明殊啊,你认同哪一方的观点?”
      “哼。”
      “呵。”
      异口同声,怒目而视,水火不容……看来是多年的默契了。
      “承蒙木蓁兄赐教,在下心服口服。”
      叶解往往倾身一揖,显然已经认输。明殊看向台上的叶解和木蓁,微微一笑。若是她和云潇不在场,或许木蓁会接受叶解的认输,可是现在……
      “叶解兄过谦,”木蓁摇头道,“是我获益良多……此番蓁亦未胜。”
      此局终了,无胜无负。
      “既然兄长已经认输,为什么木蓁还要抓着不放啊?”叶勰看向明殊,眸中满是不解。
      “有所为,有所不为罢了。”见叶勰不解其意,明殊笑了笑解释道,“木蓁不认为自己赢了。”何况她与云潇在场,以木蓁的骄傲,是无法容忍这种粗劣的胜利的。
      其实若论清谈辩合,叶家人不擅此道,而木蓁自幼耳濡目染,获胜本应轻而易举。然而木蓁输在一个“傲”字上。久居药王谷,不为俗世倾饶,是为孤傲;既已胜一筹,却定守己心不愿妥协,此为清傲。
      她固然欣赏世人有骨气,却也知道世人往往累于骨气——木蓁只以为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却没有看透木棠前辈放任楼家家主将木蓁带到清谈会上的缘由:借楼家势,壮木家声望,而木蓁作为木家的继任者,必须有一个分量足够的开场。
      甚至,木蓁对上叶家人,也是在精心计算之后的安排。
      木棠想必对木蓁有足够的信心——就像当初木蓁对木莘莘有足够的信心那样。
      可惜,人能够信得过的,也只有自己罢了。
      木蓁此举在她眼中并不意外。你能做到,你会做到,与你做到了,终究不是一回事。有原则这种事情,说得好听是宁折不弯,说得不好听却是迂腐不知变通,吝惜声名不知转圜。若曾深陷泥沼,便会懂得,即使是凭借侥幸保全此身……赢了便是赢了。
      诚然,她今日观战确实是有意为之——从某种程度上甚至是确保木蓁不赢此局。
      现在的木蓁,不去趟混水,对所有人都好。
      木棠前辈到底是太急了,明殊的手执抵上腰间折扇,如今的木蓁无法独当一面,而木家也无法应对外界的觊觎。她原本可以用更温和的方式提醒,却依旧选择放任自流,由着木蓁被这种最公道的方法敲打……
      说到底,她也不是一点脾气也没有的啊。

      “你知道木蓁表兄会输。”
      明殊一顿:“师兄说笑了,在事情发生之前,没有谁能知道会发生什么。”
      又来了,这种感觉。云潇皱眉,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远处的动静打断。
      “楼家,也不过如此。”
      楼亦矜神色冷肃,大步走了过去。
      云潇气息一滞,明殊皱眉,却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拉着他跟了上去。
      原来,是遥衡与楼危清谈,楼危不敌。
      可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偏偏遥衡不依不饶。
      “呵,楼家这是没有人了吗?”遥衡斜睨着面红耳赤的楼危,“就派出这种人来,我看楼家也不过如此。这仅存的十大世家,只怕是……”
      他此生最厌恶的,其一是星章阁,其二是楼家。
      前者于公,星章阁与雍和宫素来不睦,屡次夺了雍和宫的风头;后者于私,他当年赴往楼家求铸一剑,却没有得到“应有的礼遇”——偌大的楼家,竟无一人愿意接下他的委托。
      “阁下剑心未明,请回吧。”
      他素有青年俊彦之名,却被这种敷衍的拒绝羞辱……这口气他如何咽的下!
      好在,机会近在咫尺,他会让楼家为当年的轻慢付出代价。
      “可惜啊,”他说得欲言又止,旁人听得火冒三丈,“看来净土的楼家,是名不副实啊。”
      楼亦矜气得手背上青筋都突出来,恨不能上去狠狠教训那出言不逊的小子——可是他不能。若是他出面,无疑会招致非议,也坐实了楼家无人之言,可是……
      “简直是口出狂言!”叶陌怒道。几大世家同气连枝,虽然平日里嫌隙龃龉不会少,可也不会任由旁人挑衅。他素来不擅长口舌之争,此时气急了,只想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拖下来揍一顿。
      明殊环视四周,许多世家子弟都凝眉屏气,显然是怒极却毫无办法。她抬眸看向云潇,却正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犹疑散尽,只余下沉静与灼热。
      该来的……总会来啊。
      “楼家楼无易,请赐教。”
      那人眉眼间尽是凛然霜雪,看在旁人眼里,却是惊诧极了——
      此人,正是云潇……或许此时此刻,称他为楼无易更为妥当。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星章阁的大弟子吗,怎么变成楼家少主了?”
      “难怪楼家少主这么多年深居简出,原来是去星章阁修习了!”
      遥衡只恨得咬牙切齿——云潇,又是云潇!这个人总是与他作对,从当年初遇败在他手下。如今他正一雪前耻,却又被这人阻挠!他定要让云潇……楼无易知道他的厉害!
      “楼主,原来星章阁阁主的首徒是楼家少主啊!可是我听说星章阁阁主也有意让他继任,那他还会回到楼家吗?这人藏得好深,谁能想到深居简出的楼家少主竟然……”松净睁大了眼睛问询,又突然想起明殊此前正是拜在云攸门下,而云潇正是她的师兄,忙噤了声。
      柏常恨铁不成钢地看向他,心想楼主与那楼家少主乃是同门之事竟也能忘在脑后,松净真是该好好将百闻阁中的势力系谱录抄录一遍。他看向明殊,见她眉间唯有感慨并无惊诧,料想她早已得知此事。
      可是星章阁中那些弟子显然是不知情的——看云岫的神色,讶然不似作伪……看来即使同在云攸门下,也不尽然知晓云潇的身世……他该说不愧是楼主么。
      师兄还是选择了那条路,明殊微微叹息。倒是在意料之中,以师兄的性情,即使滴水之恩,也会全力回馈毫无保留,何况生养之恩。不过,另外一条道路么……如果是他,应该并非全无可能。
      她有些期待了。

      云潇与遥衡的清谈并无悬念。
      遥衡败了,带着不甘悻悻离开,而云潇……不,或许现在他被众人记住的是另一个名字——楼家无易声名鹊起,不过瞬息之间。
      云岫缠着要听云潇的“丰功伟绩”,简直比云潇本人还要春风得意。看着她无知无觉的笑容,明殊心绪有些复杂。
      原本琅山派便不愿解除谢忱与云岫师姐的婚约,如今师兄是楼家人的事情众人皆知,琅山派恐怕更加舍不得这纸婚约了。不过彼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使预料到了今日的局面,云潇也必然不会坐视不管。
      这几日来梅字间的客人纷至沓来,皆是祝贺师父云攸收了一个好徒弟。琅山派的人自然不甘落后——
      毕竟清谈会已至尾声。

      凌华十六年九月,昳央城的清谈会,迎来了终章。
      继明殊谏言,齐仁辅更守擂制辩合为计辩合胜败数,甄选十人登临栖云台。
      苏家苏殷曰:“吾辈当自请于前,与他人说吾志。”
      齐仁辅称善。
      于是十人当两两辩合,以决高下。苏殷摩挲着扇下的三皇钱,心道论风头无两,家世相近,当属楼家楼无易。
      其实在当年月上城的清谈会,他便听闻过楼无易的名字——只可惜后来他因为身体不适中途归家,故而只能听说楼无易如何早慧,却无缘交锋。如今,也算是了却夙愿。楼无易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知道,在场之人中,唯有自己才能与他一争。
      他近乎愉悦地抚上了扇面,直到——
      “星章阁云潇,求教易梦斋主人。”

      明殊远远地看着云潇,突然露出一个笑容。
      我会说服你,在上次分别的时候,他怎么对她说。
      那么,就让她领教一番罢。

      “慢着!”
      三皇钱发出凌乱的撞击声,苏殷快步走过来:“楼公子,恐怕如此不妥罢?”
      云潇平静地看向他:“有何不妥?”
      “历来清谈会终焉,无有以俗世中人开局之先例。”
      “既论道清谈,何必言他?”云潇神色肃然,“若无先例,当从吾辈始。”
      “楼公子当真要与一家仆之女争长短?”
      “苏殷公子此言差矣,”明殊笑了起来,“既是清谈,苏公子还心存相争之心么?”
      “不过是顾忌楼贤弟声名。”苏殷施施然道。
      “如此……”明殊轻笑抬眸,知秋已然出鞘,“见微楼明殊,请赐教。”

      见……见微?
      众人皆惊。
      可是那三百余年未出的见微?
      卧月之侧,有阁星章。摘星之滨,有楼见微。仁者乐山,巍峨兮不可攀,无辨其中东西。知者乐水,跌宕乎无以度,不知其向始终。星章显,见微隐,然而显者闻达,隐者不能见。
      有柔绿的,澄金的,明红的草叶落下来。
      不知春秋。

      有人临风而立。
      她眸中含笑,却丝毫不减威仪。
      手中那柄长剑,已然化作了柔韧的藤蔓,覆在身侧。
      “参见楼主。”
      在她身前,已有人趋行而出,俯身叩拜。
      那是他们的君主,百年不出的月亮。
      “清谈会理应同乐,何须多礼。”
      长风猎猎,衣发振振,璀璀不可逼视。
      此时此地,今日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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