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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婚约 ...

  •   自从云攸得知她住在思贤居一个不起眼角落的厢房,便皱着眉怎么也不愿意让她回去。云岫云映甚至是很快就给她收拾好了住处,劝她安心歇下。
      盛情难却啊,明殊低眉拱手:“如此,便叨扰了。”
      或许是因为许久未见,云岫云映拉着她谈天说地,靠在榻上竟一丝睡意也无。
      一开始是谈着这几年的见闻,可是话题渐渐就偏离了既定的方向。
      “这次清谈会,可有不少青年俊彦过来。”
      明殊叹了口气,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即使是素日冷静淡然如云映,也能如此健谈。
      不过,既然师父让她试探云岫师姐对于解除婚约的态度,这倒也算得上一个不错的机会。
      “说起来,云岫师姐还记得琅山的谢忱么?”明殊斟酌着问道,“当初在菁华会武上他名列第一,或许你还有些印象。”
      “谢忱?虽然是菁华会武第一,但是若不论修为,单论相貌……果然还是咱们星章阁的人更胜一筹——对吧,殊师妹?”
      云岫的回答显然让云映不大满意:“明殊,你是想问岫岫还记不记得婚约的事情吧?”见明殊点头,云映看向云岫:“可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明殊点点头:“师姐和谢忱的婚约已经定下将近七年,我觉得琅山那边应该会在清谈会前后有所表示。”
      “可是谢忱明明占了岫岫未婚夫的位置,去正玑峰却还没有置办物资的云蓼勤。”云映皱眉,“若岫岫当真要嫁他……呵,琅山派谢忱至少得表露些许诚意。”
      “你们怎么比我还着急?”云岫不由得失笑。
      “婚姻大事,何等重要。”
      “事关终身,不可马虎。”
      见云映和明殊大有“若你不明确表态便不依不饶”的架势,云岫无奈抚额。
      “放心,我心中有数。”云岫对她们笑了笑,“不过此事关乎星章阁与琅山之谊,岂是我们能随意作主的?”
      虽然她如此说,可是无论是云岫还是云映,都明白明殊提及此事,十之八九是蒙云攸授意……想来若是云岫不愿,云攸也不会委屈了她。三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将话题岔开。
      “说起来,我师兄可比谢忱好看多了。”
      “哇,岫岫你居然敢编排云潇师兄!若是被他知道了,我可躲不过回雪。”
      “不要紧,反正殊师妹也在这儿呢,他肯定舍不得动手。”
      “师姐,背后不语是非……”
      “哎呀,我们就是实事求是地说一说嘛,殊师妹不要这么紧张。不过你说,如今若是师兄和谢忱打起来,谁赢谁输?”
      “当然是师兄了!”三人这次倒是异口同声地笑出声来。
      “你们说,为什么谢忱在外都有这么多人倾慕,师兄现在都没几个姑娘敢多看他一眼?”
      “为什么啊,师兄明明这么和善。”
      “殊师妹,除了你,恐怕没有谁会用‘和善’来形容师兄。”
      “岫岫,其实我也觉得挺奇怪的……毕竟云潇长得还是比谢忱好看,还不是一星半点。”
      “嗯……虽说如此,我还是觉得云潇师兄这辈子都难了——也不能仗着长得好看就冷冰冰的啊。”
      “云映你说得对!再这么下去师兄只有孤独终老这么一条路咯!”
      “说起来叶家不也有人来了吗,你们说若是师兄和叶家人对上……”
      “师姐,我们此前在花灼的时候师兄已经与叶家的四位公子切磋过了。”
      “欸……结果如何?”
      “还能如何,师姐你没有发现叶家人没有前来拜会吗?”
      “哈哈哈……”
      “咳咳,岫岫,仪态!”
      幸好,她在一开始便习惯性地在屋中施了静音咒,明殊心有余悸地想。
      不过,既然云岫师姐对谢忱无意,那么婚约的事情便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新人的名单已经整理好了?”
      “是,还请楼主过目。”方芫将名单呈了上去,“若是无误,便要传到琴唯堂主那里了。”
      明殊捻了捻单子,是上好的桑梓纸,眸光暗了暗:“嗯,并无错漏,你做得很好。”
      桑梓纸素有“文房一宝”的美誉,纸质坚洁细薄,可惜在市面上流通得不多……却是琅山的特产。方芫是金不换的人,固然不会短缺花用……却也鲜少在此道费心。唯一的解释,便是有人相赠。
      可是她作为见微之主差遣方芫,却也只限于公务;有作为友人的立场对方芫相劝,却也无力强求。谢忱的事情,方芫应该也清楚瞒不过她——可是方芫还是这么做了。
      明殊不知应该为方芫的坦诚欣慰,还是为所谓情难自已而叹息。
      既然方芫心中情重于理,有些事情便不能让她参与了。好在松净和柏常原本便是竹婆婆带出来的人,并无偏倚,加之熟悉见微楼各处事务,是极好的助力,如今已然成为她的心腹,倒也不至于无人可用。
      她固然为方芫可惜,却也不至于放不下。
      明殊正要迈出屋舍,又停了下来。
      “方芫,”明殊轻声道,“精致的东西自然人人都喜欢,可是笔墨纸砚的用处在于表情达意,若将名贵与否放在首位,便是本末倒置了。纵然我们见微之人不缺花用,却也须得量入为出……你可明白?”
      到底心怀不忍。
      她知道方芫未必能听得进去,可是总得尽心。
      “多谢楼主教诲。”
      即使不去看方芫,也能知道她的神色定然是僵硬的。明殊叹了口气,知道方芫是劝不住的,也不再多言,点头回礼,然后离去。
      听师兄说,师父今早便去拜会琅山派掌门,想必是为了云岫师姐与谢忱的婚约。也不知解除婚约之事进展得如何了,只希望别无阻碍……
      事情当然不可能那么顺利。
      琅山的徽缨长老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一眼便能看出云攸的目的所在,又是赔罪又是夸赞,硬生生将云攸的话给堵了回去。纵是云攸脾气好,也在心中恨恨地骂了一句“老匹夫”。
      “是我那徒儿,平素忙于修习,又是个实诚孩子,”徽缨陪着笑脸,暗暗将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徒弟骂了个狗血淋头,“几次说要去星章阁看看,却又因为脸皮薄没有成行。若不是这次清谈会,还不知要耽搁多久……”
      巧舌如簧,云攸皱眉打断,若非如此,恐怕徽缨会直接将话题扯到成婚上去。
      “所以师姐的婚事只能暂且放下了。”明殊抬眸看向云攸。此事倒是在她的意料之内——当初徽缨顺势定下婚约,便是图谋结两派之好……除非云岫师姐没有利用价值,或者谢忱有了更好的选择,这婚约便是那难以摆脱的麻烦。
      可是用“实诚”去形容谢忱的敷衍,这位徽缨长老倒是好不害臊!想到方芫欲语还休的神色,明殊眸光一暗。
      方芫或许沉溺在浓情蜜意之中,可是她却不打算便宜谢忱那个行事不端之人,也绝不会放任解除婚约之事对云岫造成丝毫不利。
      谢忱可以今后教训,婚约的事情却是不能再拖了……或许她可以借见微之名……
      明殊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万事俱备,只待……东风。

      可惜,东风未至,却有西风来了。
      明殊是在梅字间的庭前遇到辞止和顾明诸的。
      她这才想起,道玄坛辩合固然可以不拘一格拔擢寒门子弟……却也拦不住拳头是硬道理。
      只是此时辞止前辈与顾明诸与会,又是为了什么?
      略微思忖,她上前一步,俯首行礼:“辞止前辈……少门主。”
      顾明诸脸色一变——明殊啊明殊,你就这么急着与我撇清关系?呵……我却偏不如你意!
      辞止也是神色有异,看了顾明诸一眼,而后对明殊点头:“真是许久未见了。”
      莫非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自己?明殊虽然不愿如此臆测,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目前最合理的猜测。她不知道明诸对辞止说了什么,但是辞止的到来显然表明了他的态度。
      幸而辞止前辈还没有将事情捅到师父那里。明殊松了一口气,还来得及。
      她的视线若有若无落在顾明诸身上。很好,借力打力,小事化大……倒是不错的手段。不过她与顾明诸的私事,何德何能竟要惊动星章阁阁主和染雪门主?她已经离开星章阁,又怎么能让星章阁因为她没有及时妥善处理的旧事沾染麻烦。
      明殊抬眸:“能在此处遇到前辈,实在是意外之喜。您此行莫非是来找师父的?”
      她对辞止微微一笑:“可惜,师父近日事务缠身,我这个做徒弟的也不能做些什么,只能尽量不去打扰。若是晚辈能帮得上忙,还请前辈不要客气。”
      辞止略微沉吟。此行虽然意在使云攸松口,可是俗话说釜底抽薪,若是明殊愿意,云攸纵然不情愿也不能管束已经出师的弟子太多。他颔首:“如此,便依你所言。”
      顾明诸心头一跳。
      每次在明殊露出这种无懈可击的笑容的时候,事情便会向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了。他有些心慌,却又难以明了,可是辞止却已经应下,他只得无奈跟上。
      “虽然前辈应该不是来找我师父喝茶的,但是礼不可废,”明殊为辞止奉茶,然后问道,“前辈可是有事找师父商榷?”
      “此事……”
      “殊儿,既有贵客前来,怎么能怠慢了他们?请染雪门主和少门主过来吧。”
      是师父云攸的传音。
      明殊叹了口气。
      就这么不放心么,师父还真是……明明她可以解决的。
      她原本不欲让辞止扰了师父,谁知还是让师父察觉了。也好……就当请师长做个见证。
      “辞止前辈,我师父有请。”

      “两位前来,所为何事?”
      这却是明知故问了。辞止拱手道:“既然是年轻人的事情,不妨听一听年轻人的意思如何?”明诸会意,随即上前:“前辈,我与明殊有婚约在身……”
      云攸怒了——顾明诸刺伤明殊在先,如此提起婚约,真是好不要脸!
      “哦?”明殊却笑了,“如此,还请少门主说一说,是怎样的一桩婚约了。”
      她施施然起身,走向了顾明诸:“鸣凤婚俗,三书六礼之外,当于迎亲之前百日行订婚礼,以寓百年好合。”
      “阿殊!”云潇急急叫住了她,明殊却只是回头对他安抚地笑了笑,复而前行一步。
      “未婚夫妻,各执信物,百日无虞,方为如意。”她走到顾明诸面前,眸光灼灼,顾明诸突然不敢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我想,应该没有哪个姑娘对此毫无期许,从未动容。”
      她抬手,从袖中取出一物:“十年前,我与未婚夫各执一枚玉珠,以为信凭……如今信物犹在。”
      顾明诸眸光剧烈地颤动起来。
      “阁下口口声声自称故人,”明殊垂眸一笑,“旧人在此,信凭安在?”
      “我……”
      那一刹那,顾明诸对上了她的眸子。
      她的眼睛里仿佛只有自己。
      可是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失去她了。
      他张了张嘴,却无法回答。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里,没有失望也没有怨恨,从容更胜往昔……却也没有期待了。
      他突然想到曾经跟在身后一路提醒他行为举止须得当的小姑娘,其实眼中全是无奈与纵容——可是自己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到了后来,那个只能跟在身后的人却已经生出双翅飞走了。纵然知道是自己咎由自取,也还是希望她能出于某种原因回头再看一眼。
      开目雨的种子,辛辣极了,可是明殊没有移开目光。她不能退缩,不能露怯……即使是了断,即使是告别,她也要好好地看着。
      “别担心,是开目雨的种子。”她如是给云攸和云潇传音安抚道……可是怎么能不心疼!
      云攸只觉得心头火起。顾明诸竟将殊儿逼到如斯地步,一个姑娘家要顶着羞赧与难堪,将过往种种一刀两断。他顾不上欣慰,只觉得心疼。那个孩子明明应该无忧无虑……却偏偏事与愿违。
      明殊是为了不伤染雪与星章阁的和气才这样做的,云潇很清楚这一点。可是明明有那么多更好的方法,她偏偏选了最决绝的一种,不留一丝退路——不管是对她,还是对顾明诸。他想明殊这种人是不能也不会被辜负的,在转身之后她比谁都果决……他理应如释重负,可是他只觉得心头堵滞酸涩。
      云潇常说,明殊不像从星章阁出去的人,可是或许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太像了。
      辞止这才反应过来:“明诸多年在外流离,若是不慎丢失……”
      也情有可原。
      可是他未能说完的话,在明殊无声从一只香囊中取出一枚一模一样的玉珠时戛然而止。
      这是什么意思?辞止皱眉,他不认为明殊方才的质问事出无因。
      果然,顾明诸在看到香囊中的玉珠时神色带上了惊慌和诧异:“为什么会……”
      “这香囊的面料,熟悉么?”明殊冷声道,“这香囊,是莘莘给我的。”
      她没有给旁人提问的机会,也没有给顾明诸反驳的契机:“或许,倘若此物当真与我的信物是一对,那么我是不是应该请教一下,此物为何会到另一个女子的手中?倘若我那未婚夫不愿,直言便是,我不过家仆之女,解除婚约很难吗?偏偏要如此羞辱于我……若我那未婚夫站在我面前,我当真要好好问一问他,何至于此!”
      这才是明殊。
      不留一丝情面,不露一分破绽。她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顾明诸无法回答,辞止亦不能发难,可是到这个地步,谁都不能回头了。
      或许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终究是她赢了,干干净净。

      辞止脸色有些沉。可是他无法反驳——总不能落下欺负小姑娘的罪名,何况明殊离开星章阁后云攸便表明,此生不会再收徒,其地位不言而喻。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顾明诸:若非他有所隐瞒,他何至于在云攸面前薄了面子?!
      “看来是有些误会,”辞止起身拱手,“今日便不叨扰了。”
      云攸也没有留客,两人离开,倒有了几分狼狈的意味。
      “辞止前辈留步。”云潇快步追上去,对辞止一揖,而后看向了顾明诸。
      辞止有些诧异。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人,可是在他印象中,云潇向来沉默寡言……
      “破月斩魂,心头三寸,”云潇看向顾明诸,眼神极冷,“你痛过吗?”
      那双眼睛里,没有鄙夷没有愤怒,只是全然的淡漠与冷意——对于不相干的人,云潇从来连情绪也是吝惜的。
      这是什么哑谜?辞止不明所以,顾明诸的神色却已然惨白。
      辞止虽然不清楚云潇的意思,可是顾明诸的反应让他意识到这一定不是一个令人愉悦的话题,而且……心虚的必定是顾明诸。
      两方见礼,而后背道而行。
      那一纸婚约,最终以惨烈的方式给出了一个干脆决绝的交代。

      “殊儿,你这是何必……”看着流泪的明殊,云攸有些手足无措。
      “我……没事的,师父。”明殊擦了擦眼泪,笑得天真无邪,呼吸却还是有些乱,“若非如此,辞止前辈那边不好交代。既然是做戏,总得逼真一些。”
      “你啊……”但愿是真的不在乎。云攸知道明殊外柔内刚,却还是止不住担心。毕竟十五年青梅竹马的情谊,哪里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不过,纵然明殊放不下,他也断然不会将明殊托付给顾明诸那种人。
      云攸告诉自己,他的徒儿已经看透了顾明诸薄情的本质,不会为了那种人伤心……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多多少少有些自欺欺人——即使并无男女之情,相识十五年的人放弃了自己这种事情,也足够令人伤痛。
      沉寂终究被突然的叩门声打断。
      云攸看着明殊下意识地垂手侧身整肃仪容,心头微涩。
      “师父,我已经送走了染雪的门主和少门主。”云潇回到客舍,对云攸颔首答道。
      云攸轻轻点头,又轻声道:“殊儿,你且回去好好休息。潇儿,你送殊儿回去。”
      “不必,不过几步路,我可以……”明殊急急地说。
      可是无论是云攸还是云潇,都不会对她的拒绝妥协。
      明明只是绕过一处花坞的距离,明殊却觉得遥远极了。不知为何,她已经服下了开目雨种子的解药,却还是觉得眼前模糊一片。
      她抿紧了唇,试图将酸涩的泪水憋回去,可显然是徒劳。
      “别动,”云潇忙拉住了她的手腕,“不要揉眼睛,我看看……是眼睛疼吗?”
      “我已经服了解药,眼睛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就是……不停地流眼泪。我……我应该是用药多了些,很快就……”
      “你医术不错,怎么能在这种事情上如此大意!有什么事情比自己的身体重要?明明有那么多方法,你偏偏选损身的一种……你知道,无论如何师父都不会让你受委屈,你又何必……”云潇的语气有些咬牙切齿。
      即使眼前模糊不清,明殊也知道云潇脸上一定是复杂极了,她竟是笑了出来:“我知道。”
      “是啊……你知道。”云潇有些落寞地垂下眼眸。明殊知道,所以是绝对不会给他们添麻烦的。他曾经对此十分赞赏,可是现在他觉得或许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明殊轻声安慰道,“幸好没有人看到……”
      “是啊,幸好没有人看到,”云潇低低叹息,“否则‘星章阁云潇将挚友惹哭’的事情算是坐实了。想必那些师弟师妹对我是如何痛失最后一个友人的经过很感兴趣。”
      “没有想到师兄还有说笑话的天赋……”明殊含笑说道,声音却有些发颤。
      “明殊,别强撑了。”云潇有些不忍地移开目光,“哭出来吧。”
      “什……”
      “哭出来吧,别撑着。”
      “我……没有。”
      云潇只是极耐心极温柔地看着她。明明什么也没有说,甚至算不上劝解,可是明殊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在颤抖。有什么温热的苦涩的就要冲破被理智束缚着的躯壳,眼前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再清晰,又或许是心脏在胸腔上下跃动以至于晕眩……
      可是她不能……也不愿。
      为了那些回忆哭出来这种事情……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不要哭出来,那样……太软弱了……忍一忍就好,就像无数次成功过的那样……
      “别揉眼睛。”云潇沉沉一叹——即使是在他面前,明殊也要克制到这个地步么……这样的无懈可击,多累啊。眼前的明殊无意识地攥住了他的衣袖,却竭尽全力压抑着抽噎,明明那样剧烈地颤抖起来……像秋日迟迟不肯落下的红叶。
      “别揉眼睛……拉着我的袖子。”他几乎是纵容地慢慢牵着她往前走。被师弟师妹们误解这种事情,他一点也不在意……可是明殊会在乎吧。他能感觉到那细微的绵密的颤动,从袖口传到手心……
      仿若心跳。

      清晨,有一个踌躇不定的身影在门前晃动,来来回回。
      明殊有几分彳亍。
      她的眼睛已经再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但是想到这副模样差点被见微的属下看到,她便不由自主觉得有些懊恼。
      她不该哭的。
      往者不可追,这种毫无用处的宣泄,不过是自己软弱,不能自制。
      她更不该在云潇面前哭。
      虽然并非本意,但是到底是说到底云潇与此事无关,失礼以至困扰旁人,实在是难堪。
      她理应道歉,却又觉得自己这么做,似乎只是想洗清在人前哭泣的无能,并无几分诚意……兴许会让云潇不快。
      矫情。
      真是十足的矫情。
      明殊顿了顿,折身回来便要敲门,那扇门却毫无征兆地打开了。
      人要勇于面对自己,即使是窘迫的时候。她定了定神,垂首一揖:“师兄,昨天是我冒犯了。”
      “冒犯?”却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似是满含诧异地响起。
      “楼前辈?”明殊也有些惊讶了,“您怎么……”和云潇师兄一起出来?她记得楼家人的客居明明在竹字间……楼前辈是什么时候来的?
      “冒犯是怎么一回事?”楼亦矜近乎是兴致勃勃地看得明殊心头有些发怵。
      “请您注意言辞。”云潇毫不客气地将楼亦矜从明殊面前拉开。
      “可是你上次在我把你的剑穗……”
      “我记得母亲说过……”
      “我这就走。”云潇话未说完,楼亦矜便急急遁走。
      目送楼亦矜走远,云潇看向明殊:“既然曾同在星章阁数载,又何必见外?”
      是啊,已经不见外到昨天迷迷糊糊被送回去,抓着云潇的衣袖抽噎一路甚至都忘了施咒整理……真是客气极了。明殊有些懊恼地垂眸,云潇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今天是清谈会的第一天,要一起去看看么?”
      “好。”

      清谈会比菁华会武热闹许多……或许是因为热闹,愈发显出些蓬勃气象来。
      明殊微微抬眸,看到一处聚了许多人。
      “那边……”
      好像是两个熟人啊。
      明殊与云潇对视一眼,信步走去。
      两人走近了才发现,原来云岫等人都在。台上是云蓼与谢忱两人,谢忱面上颇有些神采飞扬,而云蓼显然已露颓势。
      “马者命形,白者命色,命色非命形,故曰白马非马。”
      云蓼有些不甘心地认了输。
      “辩题是白马非马,”云椤心想明殊素来点子最多,兴许能解此局,便低声对明殊解释道,“谢忱以此占着此处许久了,却没有人能破了他的诡辩。”
      “此辩题争议已久,齐家人竟允他以此题守擂?”明殊亦低声问道。
      “我看齐家是乐见其成,”云蕴也凑了过来,顶着云潇的眸光对明殊一笑,“毕竟当年苏家人辩合此论题,可是跌了个大跟头,今日有人重提此事,齐家人只怕心头正畅快着呢。”
      原来如此,明殊点点头。
      “明殊,你可有解法?”
      “有倒是有,”明殊眼波流转,无端透出几分狡黠来,“可还不到时候。”
      “不到时候?”云岫不解,“那什么时候才到时候?”
      “自然是……现在了。”
      “欸,殊师妹你有几成把握?”云岫有些担心,又有些疑惑,“现在便到时候了?”
      云潇眸中却是露出些许难以令人察觉的笑意——苏家人来了……可不是到了时候么。
      “明殊不才,敢问谢忱兄,问马,曰黑白,曰老壮,可否?”明殊低首一揖。
      “然。”谢忱不敢掉以轻心,小心应道。
      “问人,曰少长,曰贤愚,曰善恶,可否?”
      “然。”谢忱越发觉得明殊是有备而来,深深皱眉。
      “如此,白马非马……何异于善人非人?”
      台下一静,复而私语窃窃。
      谢忱怔然,明殊乘胜追击道:“不妨以人观之。若善人非人,既非人,何以论善恶?然而若不分善恶,人何以为人?”
      “这……既言马,言人恐多有牵强。”
      台下已有嘘声。
      “谢忱这不是耍无赖么……”云岫有些激动,却被云潇拦下。
      “别说话,阿殊可以应付。”
      果然,明殊笑了笑开口道:“既如此,那便不言人。”
      不待谢忱松口气,明殊又道:“贤兄言白马非马,所谓命色非命形,然而命色者,非白,乃‘白马’之白;窃以为,贤兄所言,非‘白马非马’,乃‘白非马’也……贤兄或曰,马未必为白,亦称马或非白,然命色托于命形,无形,色之焉附?”
      谢忱讷讷不能言。
      “齐世叔,”远远望见这一幕的苏殷悠然笑了起来,“果然是十分特别的惊喜。”
      齐仁辅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他原本是打算旧事重提。当年苏家败在了齐家提出的这个辩题上,这让素来自矜智计的苏家人一直耿耿于怀。这次苏未至那个老不羞没有来,激一激他孙子也是好的……可惜谢忱竟连守成也做不到。他只觉得一口恶气闷在心头,上不去下不来。
      苏殷却是闲雅一笑:“这是哪家的后起之秀?”他自然明白明殊的意思……想到祖父对明殊的评价,他的眸光一暗——可是他偏偏不乐意成全。
      齐仁辅这才反应过来——是啊,此人对上谢忱却丝毫不露怯,又怎么可能只是泛泛之辈?身旁已有伶俐的小厮退了下去。
      “辩者,固饰人意,易人心,胜人于口舌,然而妄图囿人心,虽然不是不能理解求胜之心,却实在有违辩合初衷,亦非清谈之道。”见谢忱犹疑,却并无认输之意,明殊抬眸一笑,“谢忱兄以为何如?”
      “你如此说,在场者皆为清谈会而来,岂非有意挑拨?”
      “如此,是贤兄思虑过重,还是有意曲解?求胜固然在情理之中,可是古往今来,却并无只能胜不能败的道理。今日若我输了,只说一句‘承蒙赐教’便是,”明殊直直看向他,“却不知原来谢忱兄方才胜了好生威风……败了却须得垂怜?”
      “我从不背后语人是非,因为——”明殊眉眼轻扬,“我一般都是当、场、说。”
      沉默,一阵沉默的寂静……然后渐渐有私语之声,继而成燎原之势。
      云潇云岫等人眸中都含了些许笑意。
      “三哥,小妹这是……胜了?”
      叶碣无奈:“你看看这阵势,如月难道像是输了的样子?”
      如月啊……这样肆意张扬又进退有度的人,叫人如何不爱?一旁的叶解也微微笑了起来。兴许这次叶家真的会出一个得了魁首的后生也未可知。
      许久,谢忱轻声道:“是我输了。”
      “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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