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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过往 ...

  •   明殊醒来,大汗淋漓。
      她睡得不大安稳。
      即使醒了,也觉得眼前空茫,仿佛被雾霭笼罩,不见光明。
      她的手心遮上了眼睛,自嘲一笑。
      她当然没有对云霜说实话。怎么能直言不讳呢,那样不能为人道的秘辛,连她自己都想忘记。可是午夜梦回,并不是心如止水。
      距离元夕已经过去了近四个月,她按时吃药,遵循医嘱,也不过是将自己的思绪引开罢了。云攸来到红叶谷,终究打破了这自欺欺人的平静,她也终于不能再以其他琐事麻痹自己。
      悲恸固然是真的,仇恨也不可能没有——然而心底对自己的厌恶也是真的。
      她眼睁睁看着人们死去,却无能为力。
      她本该护住他们的。

      鸣凤山庄的日子固然有平淡的幸福,可也并非波澜不兴。
      宁静生活的假象,是从她八岁那年打破的。
      那年端阳,明诸因为没有完成夫子布置的课业,被罚禁足。
      可是明诸小少爷哪里是能被关得住的?府中上下都那么喜欢他,说几句讨巧的话,明诸便轻轻松松地逃了出来。他偷偷招呼她:“我们一起去六博居玩吧,听说那里很热闹。”
      “您还在禁足期间,这么做不太好罢?”
      可惜明诸并不听她的。
      穿金戴银,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富贵人家不谙世事的小公子么?左顾右盼的目光至少也该稍稍收敛一下……这样一个人大喇喇出去,怕是要生出许多麻烦。她无奈,只得换了衣衫,跟在明诸身后,生怕他走丢了。
      可最终,他们倒是没有走丢,只是被一群山匪模样的人抓住了。
      她还记得,明诸很害怕。于是她对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她转身看向那伙人,仰头道:“不知我鸣凤山庄是何处开罪了诸位,竟大费周章将我带来?只是正主连面都不露,这等待客之道还是太失礼了。”
      “不愧是鸣凤山庄的小少主,胆识不俗!”
      “你们抓住我,不过是求财,或者……威胁。”看了对方的神色,明殊知道自己赌对了,便从容起来,“如此,不妨让我这小厮去通风报信?不然鸣凤山庄的人可还不知道我出府的事情呢。”
      于是明诸被放了出去,而她,作为鸣凤山庄的小少主……得到了极热情的招待。
      不愉快的事情她一向不放在心上,可是那段经历实在令人难以忘怀。
      等明诸找来人将她救出,她已经奄奄一息。
      更糟糕的是,她全身的伤口在炎热的天气下发炎化脓,极为狰狞。
      母亲和夫人的眼泪直往下掉,而她连抬起头来安慰她们都吃力。
      庄主对明诸动了家法,而夫人这次并未阻拦。
      可是事情还没有结束。
      “许元夕护主有功,可是倘若一开始她能规劝阻止少庄主,也不至于让少庄主受到如此惊吓。”族中的二长老捋了捋胡子,“何况她容貌尽毁,再占着与少庄主的婚约,不大合适罢?”
      谁都知道,这只是通知,而非商量。
      夫人据理力争,也只得到一句“前功不能抵后过”的敷衍。于是她被冠上“不祥”“失德”的名头,被送到外城紫竹林中一处小屋,休养身体,静思己过。
      “明殊,是夫人护不住你。”临行时她尚不能下地走动,只能被安置在马车中被送过去,夫人看到她吃力的样子,眼圈都红了,握着她的手都在颤抖。
      可是这怎么能怪夫人呢?她已经被定下失职之罪,还能留在鸣凤城,已经很好了。她伸了伸手,费力地去擦夫人的眼泪,夫人却哭得更伤心了。
      明诸原先天天下学后便来看她,后来成了三天一次,五天一次,一旬一次,后来一个月一次……再后来,他许久没有来。
      她听到外面的风言风语,都说许姑娘容貌被毁了,有唏嘘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同情的也有生出觊觎心思的。她想如果明诸在就好了,可以跟她说说话。夫子讲了什么课,山庄里来了哪些客人,厨房里做了什么时令菜品……说什么都好。
      可是他没有来。
      夫人倒是时时令人带些吃食衣物,原先是一旬一次,后来是一月一次,再后来是一季一次。她并不怪任何人——每个人都不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她知道,只是一个人独居,有些孤独而已。
      夫子辰冉倒是扔了一堆书给她,时不时来考校一番。
      据夫子所说,他只是担心她懈怠了功课,可是明殊知道,这只是师长故做平淡地像对平常人一般待她罢了。终究是一片苦心。
      她在那竹林小屋中待了近两年。
      直到夫子辰冉带了药来,千叮咛万嘱咐,温水送服,不能忘了。
      她笑着应下,心里却想,有什么必要呢,这样的日子,她都已经习惯了。可是夫子摸着她的头,眼里带着淡淡的忧愁和怜爱,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也不信只是一枚小小的药丸便能医好自己的伤疤。然而这是夫子为她求的药。
      明明他是那么拘谨又有傲骨的一个人。
      于是她接受了好意,不想过了三个月,她脸上身上的疤痕竟全然褪去,不复狼狈的模样。
      又过了几个月,在她十一岁那年的冬日,她被接回鸣凤山庄。
      众人以或好奇或揣度的目光看她——已经没有人认识她了。
      要继续吗,那被众人死死盯住的人生?她不是未曾退却,想着就这样被遗忘,将责任与期待一了百了地抛诸脑后。或许,那样也是一种仁慈,她想。可惜,她的犹疑毫无意义,事情从来不由她选择。
      “明诸修习功法并不顺利,”庄主顾芜屏退众人,对她说,“我希望你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我无知浅陋,何德何能,竟能帮上少庄主?”明殊对他温驯地低头,“何况顾家的功法,外人是不能修习的。”
      “你将是明诸的妻。”
      或许这句话在旁人眼里,是无上的荣耀,可是明殊只觉得疲倦:“是吗,可是明殊终究不是顾家人,这……不合规矩。”
      她并没有报复或者怨怼的意思,不过是实事求是罢了。可是顾芜的迫切远超她的想象:“明殊,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做到,因为……”
      “你是我的女儿。”
      什……什么?她是庄主的女儿?!不,不可能,她竟笑了起来——这太荒诞了。可是顾芜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看着她,她只觉得血液沸腾着涌上脑海。
      这是真的,她清醒而悲哀地知道,顾芜没有说谎。在这个时候,顾芜不会,也不能说谎。
      顾芜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据他说,是担心从她那双和妻子相像的眼睛里看到怨恨,悲伤,和厌恶。
      明殊不在乎。她的父亲是个舍身救人的英雄,枕着黄土睡去十余年……她为他悲哀,也为他自豪,却从来不需要一个庄主父亲。
      可是明诸是夫人的命。
      那纸婚约是母亲的命。
      而且,她早已无处可逃。明殊想,其实顾芜自己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吧?他的请求听起来,更像是通知。
      于是她接受了顾芜的要求——无论是修习凤凰诀,成为供给明诸灵力的容器,成为暗卫“十二”……以及和明诸的婚约。
      顾家的血脉,最终要回归顾家……对吧?

      于是那被人当作笑谈的婚约,再次被提上议事日程。
      而她回到顾家,不再和母亲同住,而是搬到了踏雪园,只是闲暇时才能与母亲待在一处。
      母亲对这个安排倒是很高兴——对她来说,这意味着自己的孩子苦尽甘来,那婚约终是要兑现了。
      看着母亲的笑容,她有些不忍。虽然母亲对她严苛多于亲厚,许多事情她也不能与母亲说,可是母亲是为她好,她都知道。只是……到底有些意难平。
      夫人见到她,又是高兴又是心疼,眼中有盈盈泪水。看着夫人的面容,她呆呆地想,为什么她此前竟没有发现呢,她与夫人相貌如此相似!那么,夫人有没有一点点犹疑呢——自己养大的侍女竟与自己长得这般相像!
      她当然希望夫人永远不要知道真相,就这样拥有最忠诚的丈夫和心爱的儿子,可是……
      夫人真的就没有怀疑过吗?
      寒意漫上心头,明殊觉得自己脸上的笑意也有些僵。
      翠缕红翘却恍然不知,只是天真烂漫地拉着她在山庄闲逛,叽叽喳喳说着山庄的趣事。
      府上并非毫无变化——夫人在踏雪园栽种的梅花长势越发喜人,明诸在外也是声名鹊起,木家的小小姐木莘莘在府上住下,似乎大有长居于此的阵势。夫人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她突然明白了夫人为何欲言又止——木莘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可是那与她何干?不是她的东西,自然不会是她的。
      在夫人不赞同的眼光中,她丝毫没有一丝一毫威慑木莘莘的意味。她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
      于是三年平平淡淡过去。凤凰诀已经练到了第三重,也终于与那些暗卫打成一片……
      可是那又如何!她谁都没有护住。
      她对云攸他们说谎了。
      她听到异响后便打晕了一旁喋喋不休的嬷嬷,披了一件不惹眼的碧色衣衫便飞身掠出,在路上便发现了藏身在暗处的十一和十七。庄主死了,十一告诉她,对方出手太快,他们连阻拦的机会也没有。
      “少庄主呢?”明殊冷静地问。
      “少庄主不知所踪,那群人正往后院来了。”
      “十一,你快去疏散宾客;十七,你快昭告城中百姓。”
      “殊姑娘你呢?”
      “我自有安排。你们快去!现在没时间解释了,事情结束后,我们在外城紫竹林碰头。”
      哪里能在紫竹林外碰头呢,看着十一和十七的背影,明殊连苦笑的时间都没有——昨日庄主刚刚令她给明诸输送灵力,现在的她,体力甚至还不如一个普通人。不可能全身而退的,她想,但是至少她可以赶回去,换上了明诸的衣饰,能引开多少人就是多少人——敌暗我明,连庄主都不能全身而退 ,她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可是在踏雪园的小径上,看到母亲满身是血地爬出来的时候,她有多憎恨自己,就有多憎恨昨天输送灵力这个巧合。
      如果她灵力充沛,如果她可以……可惜,没有如果。她只能看着母亲最后一刻都在焦急地示意她快走,用每一丝痛苦而忧愁的表情。
      可是她救不了母亲,只能握紧了母亲的手对她重重点头,眼睁睁看着母亲没了气息。而她甚至没有悲伤的时间,只能草草将母亲轻轻放到树下,然后匆匆离开。
      她换上了顾明诸的衣饰,一时之间连留恋也没有。再次推开门扉,她的手都没有颤抖。
      她没有回头。
      那群人果然追了上来。明殊狼狈地躲避着,衣襟已经被劲风割裂了几道口子。身后之人仿若闲庭信步,而她则是丧家之犬一般逃窜。
      她听说过芥子须弥蚍蜉渡海,也听过那些大能,也想过以后会见识到种种奇观,可是从来不曾想到,第一次见识到修士的世界,是在这种情景。
      惨叫声,厮杀声……鸣凤山庄被笼罩在血色中,恍若无间。
      性命被轻贱如此,她该愤怒该悲恸,可是她说不出一个字来。
      有畏惧有愤恨,可是还有别的一点东西。
      她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每次提及婚约,明诸都会有些犹疑。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你不会有时间去卖弄机巧,你没有机会去扭转局面。所有的小聪明大智慧……通通那么微不足道。她确实不能成为明诸的助力。顾家主母如果没有身份,至少得有能力;若是没有能力,至少得有手腕——可是她有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以前她以为自己背负的足够多,可现在她恨自己知道的太少了。
      明诸知道,她那个做庄主的“父亲”知道,夫人呢,是不是也知道?只有她……只有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还自欺欺人地想,既然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就当大梦一场,一晌贪欢,呵,真可笑啊。
      如果她没有资格,如果她不能……为什么不告诉她!毕竟,这些妄想,都是他们强加给她的啊!她从来……她从来没有奢望过什么。明殊痛苦地捂住了心口,呼吸急促起来。她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可她到底也只是眼睁睁看着至亲好友死在自己面前的十五岁的孩子罢了。
      “明殊!怎么是你!”
      明殊一惊,脚步有些踉跄,被那人扶住了。她抬起头,看见云溪右手执剑,有殷红的血顺着剑锋淌下来。那样的云溪,是她从未见过的,肃杀,冷静,凛冽。但是她莫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夫人,她此前未曾看清的那个夫人。
      可是此时她们都没有时间惊讶。
      “夫人放心,我和少爷换了衣服,他应该已经离开山庄了……”按捺住满心的酸楚,明殊露出一个笑容来,“夫人别怕,一定不会有事的……”
      “明殊,我是问,你怎么还没有走?”
      明殊有些后悔。夫人是无辜的。她不知道自己才是她的女儿,也不知道庄主他舍弃了顾家。可是……她还是忍不住露出了足以令夫人愧疚的温善笑容。
      她不应该刺激夫人的,她知道;这是她自愿的,她清楚;这是她应该做的,她一直明白。可是不知怎的,母亲死去的样子萦绕在她眼前,她无端添了些怨气——吮脓之恩最难报,做主子的一念仁善,却让仆从觉得,此等恩情纵万死难报。她那名义上的父母,都为此丧命,而现在,轮到她了。
      她知道她是在迁怒,可是十余年的身不由己和许白氏的殒命,让压抑已久的心绪翻江倒海。可是没等她再说些什么,她突然看到云溪身后有一道劲风袭来,忙拉着云溪险险避开。云溪反手一剑将那人击倒,便握住明殊的手,将她带到隐蔽处。
      “夫人您受伤了……”
      “无事,比起这个……我曾经为顾家卜过一卦。顾家此劫,避无可避,”云溪喘息着说,“只可惜我学艺不精,不能趋利避害。”
      她颤抖着将一枚坠子挂在明殊的脖颈上:“明殊,你……一定要活下去!若能见到明诸,将这个坠子交给他。”
      “夫人!”明殊强忍着泪水,却惊慌地发现自己竟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了?!明殊慌乱地试图说些什么,却看到云溪笑了:“明殊,一定要活下去啊。”
      明殊意识到了什么,忙伸出手去试图拉住云溪,却发现自己仿佛被禁锢一般,动弹不得。
      不要去,不要去……明殊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定要活下去啊。”她看见夫人用温柔而留恋的眼神看了她最后一眼,然后决绝地转身离去,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掉落下来。
      远远地,她听到了有人逼问凤凰佩的下落,又似乎听到夫人的声音,最后……归于沉寂。
      不行,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至少,她要保住顾明诸,为了夫人。等等,或许她可以用凤凰诀上的方法一试。她咬牙运功,终于冲破了束缚,却发现系着坠子的银丝陡然断裂。
      顾不得是不是什么不祥之兆,她小心地拾起坠子,发现原来是一颗浑圆剔透的珠子。她握住那颗珠子,将它放进随身的锦囊中装好。
      是啊,活下去,是她对夫人的承诺,不管发生什么,都绝不能放弃。她摸了摸脸上沾染的鲜血,战栗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腥气,在胸腔中战栗。若此间事了,就回到鸣凤,辟一间小屋,度此残生,不也很好吗。只是现在,她要找到顾明诸。
      然后……她果然见到了明诸。
      只是……结局并不美好。
      可是至少她确定明诸会活下来,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对吧?
      只是对十一十七的承诺,终究要失言了。
      唉,鸣凤城无人生还,哪里是她失言,明明是那两个家伙,连招呼也不打一声……明殊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咳,想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只是云霜给她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
      可是云攸似乎很不愿意她继续追查此事,又是因为什么呢?他好像对夫人……虽然讨论亡者生前事是为不敬,可是云攸对鸣凤山庄并不在意的态度,不得不令她生疑。啊,不想这些了。明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快点睡吧,明天可还有一场硬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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