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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千金 ...

  •   真没有想到,此行竟会变成这样。明殊抱着暖炉端坐在车内,有些头疼。
      云攸提出要与他们同行之初,她也觉得有些不妥——从鸣凤城到红叶谷,云攸御风而行,不过一炷香的时候便能抵达,又何必车马相随?然而据辛夷说,云攸是云霜前辈的师兄,身份也不寻常,不可轻慢,更是告知她,云攸是当时将她带到红叶谷求医的人。于是她更加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只是现在一行人都拘谨极了:辛夷连说话都轻言细语起来,生怕惹得云攸皱了眉;川穹倒是一如既往地寡言,可是谁都能看出他对云攸的憧憬;明殊倒是还好,毕竟为了照顾她的身体,她一个人独享着车厢,然而完全没有机会与云攸好好交谈。
      她原本还指望着能够套话呢,结果……虽然知道不一定能够成功,但是看着云攸的神色,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但愿不会给云霜前辈带来什么麻烦……明殊皱着眉想。
      “姑娘,红叶谷到了。”车外传来了川穹的声音。
      明殊如释重负地下了车。眼前果然是熟悉的红叶谷。
      不过十日,谷中的桃花竟都开了啊。明殊侧过头去问辛夷:“云攸先生呢?”
      “阁主去找主子了……欸,姑娘你慢些走啊。”

      正值四月中,红叶谷的桃花开了,灼灼其华。
      明殊不在红叶谷,自然不需要时时盯着她施针喝药,云霜的日子竟悠闲下来。这日云霜突然想到沉音捎来了新出的明前茶,便悠然地坐在树下,想着偶尔度过一个清闲的午后,倒也不赖。
      茶是沉音捎来的雀舌,水是去年藏的白露。茶汤柔碧色,有花果香味,可惜——
      “唉,明明步骤是一模一样的,”云霜勉强地咽下茶汤,喃喃自语,“看起来也没有问题啊,到底哪里不对,怎么喝起来这么苦。”
      每一个步骤都精准无比,明殊还教过她烹茶的诀窍,可是自己做起来,竟还是不大如人意。云霜微微叹息,自己果然不习惯这种风雅的事情。
      “主子,”广丹急急跑到她面前,“明殊姑娘回来了。”
      来得正好,省得辜负了新出的春茶,云霜有些嘴馋明殊沏的茶了。可是事情显然不像她想的那般,广丹有些焦急地说:“云攸阁主也一同来了。”
      云攸?他怎么会……啊,是了,明殊要去祭拜师姐,云攸又怎么可能不在?云霜一时间恍然大悟,而后长叹。她原本出于私心对云攸有所隐瞒,对明殊的身世也不是没有疑虑,却没有想到云攸竟这么快就知道了。
      该来的总是要来。云霜叹了口气:“我这就过去。”

      “云霜,这是怎么回事?”云攸急切地问道。
      “云攸,你那天带到红叶谷的,便是这小姑娘。”云霜叹了口气,终是和盘托出,“那天她穿着顾明诸的衣裳,又满身是血……”
      “你没有告诉我。”云攸并不听她解释。他的脸色冰冷,死死地盯住云霜:“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
      是了,救下顾明诸还是明殊,对云霜是没有太大区别的,但是对云攸则不同。云霜有些悲伤地想,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即使晚,也并非毫无希望。先生要在这个时候诘问云霜前辈吗?”明殊急急赶来,便看到云攸有些咄咄逼人地逼问云霜。她也明白了过来,站在云霜身前,看向云攸,“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不是吗?”
      “你?”看到明殊,云攸难掩诧异。
      “我是顾明诸的未婚妻。顾家覆灭,是我亲眼所见,亲身所历。您想知道的事情,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明殊直视他的眼睛,不闪不避,“您也好,云霜前辈也好,都是夫人的故交,有着同样伤怀的心情,也同样想为夫人查清真相,又何必闹得这样不愉快?”
      “徒逞口舌,不知世故,你夫人便是这样教养你?”云攸的神色难辨喜怒。多少年了,还未尝有哪个小辈敢如此顶撞于他。原本他也有一瞬间的心软,可是看着那张与云溪神似的脸,竟有一股无名之火在胸中奔涌而出。
      为什么活下来的不是那个人!如果她没有将那支簪子交予眼前这人,他是不是就能找到她?至少,见她最后一面。他有多失望,便有多不忿。
      “诚然,我是被夫人保护得太好了。我也知道,夫人去了,世上不会再有人会如此包容我。若要保全自己,定当谨言慎行,”明殊却站在云霜身前不肯低头,“然而夫人一定不会希望自己的两个昔年好友生出龃龉,也不会希望活下来的我变成了缩头乌龟。”
      “呵,”伶牙俐齿,云攸想,然而他控制住了情绪,“那么,元夕订婚宴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到订婚宴三个字,明殊的瞳孔飞快地收缩了一瞬,她低下头。
      当时女眷都在后院,她听到有异响,便想起身查探。然而嬷嬷说这不合规矩,翠缕便主动揽下了这活计。谁知道不多时,本应在前厅的十一飞身进来,打晕了嬷嬷,告诉她有人在鸣凤山庄闹事,庄主身负重伤……
      然而云攸必然对这些细枝末节毫不关心,于是她斟酌着说:“当时我听到有异响,只以为顶多是有人起哄闹事,后来听人通报说,庄主身负重伤。于是我顾不得什么礼数,稍稍安抚了夫人,令仆妇不得慌乱后,赶往前厅。”
      “待我赶到,前厅已经倒下了许多人。一旁奄奄一息的人说,庄主已经死了,又说那些暴徒意图杀害少庄主。我来不及仔细辨别,只急着去找明诸少爷。”明殊按捺着内心的犹疑,继续说,“循着血迹和脚印,我发现他们竟是往踏雪园去了。那是夫人的居所。”
      云攸的神色微变。
      “可是等我飞奔过去,便见那群歹人在山庄中肆虐残杀,连老幼妇孺都不放过,便换了少爷的衣服,想将他们引开。”明殊的声音微微颤抖,“可是明殊无能,还是没能保住夫人。夫人在最后一刻,将顾家传家宝交给了我,希望……我能将它物归原主。”
      最后一幕,停留在漫天火光,和火光中夫人含泪的眼眸。
      “活下去,”夫人轻柔地念她的小字,“明殊,活下去!找到明诸!一定要活下去!”
      她活下来了,可是那个十五岁的明殊,彻彻底底在那场大火中死去。
      “你先退下吧。”云攸没有看明殊,他一向不擅长应对这种情景。
      看来两人是要商议一番了。明殊行礼后,便小心退下。

      “那个孩子是无辜的,”云霜叹了口气,“没有人不应该活,云攸。即使你关心顾明诸,也不能迁怒于她。”
      云攸何尝不知道他是在迁怒,可是明殊与云溪那样相似,看到这个人站在面前,所有的心绪都无处掩藏。他只是微微叹息:“是我失态了。你让她带着引魂珠,难道她的魂魄受损得这样严重?”
      “确实,离开引魂珠十步,她的魂魄便有零散的迹象,我不敢冒险。”云霜想到明殊的伤势,仍心有余悸,“这种伤情,此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即使是师父的医书里也没有多少医案记载。但是我想,引魂珠至少能为我争取一段时间。”
      “那么今后呢,你打算如何安置她?”云攸问。
      “这……”云霜有些踌躇。
      “红叶谷很冷清。”云攸突然说。
      这是……希望明殊留在红叶谷的意思?也是,这是对明殊最好的安排吧。不过依她看来,明殊恐怕并不这么认为。那个孩子这样配合地治疗,必然不仅仅是为了苟活而已。她的眼睛里有哀痛,有不甘,有掩藏的恨意——最重要的是,明殊很清醒。
      这个孩子真的愿意敛下羽翼栖居于此么?她不知道。
      先与她谈谈吧,云霜想。

      “你……姓什么?”
      云攸的问询仿佛还萦绕在耳边,让她心绪不宁。
      她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啊,明殊微微合上双眼。她姓许,是鸣凤山庄的家生子,少庄主顾明诸的未婚妻,这些说辞理所当然,她说了千万次,也听了千万次。说得她自己也信了,甚至她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或许,故事该从三个月前说起。
      不,或许得从十五年前说起。
      十五年前,鸣凤山庄,上元之日。
      踏雪园中,鸣凤山庄庄主顾芜,正在屋外紧张地踱步。
      屋里是他的妻子云溪,和一众经验丰富行事稳妥的仆妇。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恐怕也是最后一个。顾芜觉得手心里已经出了汗。这不仅仅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也会是两姓之好的结晶,使他摆脱掣肘的及时雨。云溪所出的,必须是个儿子,他斩钉截铁地想。
      “夫人她怎样了?”见稳婆出来,顾芜忙走上前去。
      “恭喜庄主,母子平安,夫人诞下了一位千金!只是夫人太累,已经昏睡过去。”稳婆只顾着欢欢喜喜地道喜,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
      “好,你们好生照料夫人,我去看看孩子。”鸣凤山庄庄主顾芜眼中的阴霾一闪而过,可是很快将懊恼的神色不着痕迹地遮掩过去,“许白氏那里,也须得好好照料。”
      “您放心吧。”那稳婆对他忙不迭点头。贵人就是贵人,连家里一个下人生产也这么精贵。可要好好服侍,这下一定能好好挣上一笔。
      可是顾芜却高兴不起来。
      云溪在那次剑伤之后,身体一直不好,能够生下这个孩子,已经是奇迹。族中老人早就对他没有子嗣有所不满,若是知道溪儿生下的是个女儿……他无比痛恨自己的无能——受制于人,竟要靠子嗣维系地位。
      可即使这样痛恨这种无力地被掣肘的感觉,他更厌恶事情失去控制。云溪诞下的是女儿,而他所有的幻想都要付诸东流了。就是因为这个孩子,这个变数!他烦躁起来,恼火极了。如果这个孩子是个男孩就好了……男孩……对,男孩!然而,突然地,有什么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倘若许白氏生下的是个儿子……
      他一瞬间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家仆许仲游意外身亡,而他的妻子许白氏却已经身怀六甲,他当时心有不忍,便请云溪好好照料,正住在踏雪园的单间之中,从夜里便开始发作,想必亦是到了生产之际。倘若她生下了儿子……那么不管云溪生下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他都有办法让那群倚老卖老的长老闭嘴。
      倘若许白氏生下的是个儿子,一切不就都迎刃而解了吗!
      “许白氏生了吗?”他向着角落击掌三下,然后问道。
      突然不知从那个角落,掠出一道身影。
      “她生下了一个男婴,母子平安。”
      这样吗,顾芜激动得双手发颤,真是老天不绝他!“把那孩子抱来让我看看。”按捺着焦虑的情绪,他对那个恭敬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下达命令,“做得隐蔽些。”
      “是。”那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
      不消一刻钟,那个人的怀里便多出了一个婴孩。
      顾芜伸手接了过来。
      那个婴儿只是哼了两声,便在他臂弯里舒舒服服地张开了手臂。
      好孩子,他嘴角浮出些许笑意,走进了内室。
      “那几个婆子该如何处理,你应该知道。”
      “是。”

      顾芜将那个孩子抱起来的那一刻,不是毫无波澜的。
      那个孩子睁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看着他,对自己的命运无知无觉。她不哭也不闹,只是无辜地看着他。顾芜觉得自己的手在颤抖。
      可是一旁的另一个孩子哭起来,他看了看两个孩子,咬咬牙——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将自己的女儿抱出了那个精致的摇篮,又将那个男孩放在里面。
      他的孩子不哭不闹,只是懵懵懂懂地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的时候,不是未曾心软不忍……只是并未犹豫而已。
      “乖,”他伸出手去逗弄他的女儿,“以后爹会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自称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了吧,顾芜有些自嘲地想。此后他的孩子,只有那个男孩。他令人将女孩带走,便坐在摇篮前面,像任何一位初为人父的父亲那样,有些笨拙地逗弄起那个孩子来。
      此后这就是他的孩子,顾芜这么告诉自己。那个孩子伸出小拳头与他的手指碰了碰。他突然觉得很满足。对,就应该是这样的,没有什么缺憾。他凝视着他的儿子,仿佛那是他完整的幸福。
      “啊,庄主果然在这里!夫人醒了,一直说要抱抱孩子呢!”进屋的是她妻子云溪的侍女栖霞。因为尚未婚配,毫无经验,所以一直在外院守着,整整训练了三个月。直到云溪生下孩子,才被允许进来服侍。
      她伸出手来,想要把孩子抱过去,却被顾芜拒绝了:“我来。”
      看着庄主有些笨拙却将孩子抱得很稳,栖霞跟在后面偷偷笑了起来。
      “溪儿,”顾芜抱着孩子站在妻子床边,“看,孩子长得真像你。”
      那女子伸出手来,本欲抱住孩子,却只是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婴儿。那婴儿便咯咯地笑起来,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她,云溪心中一片柔软。
      “真好,”她柔柔低语,“这么爱笑,定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溪儿,我……”顾芜有些愧疚,结发妻子刚刚为他诞下爱女,可他为了地位将孩子换掉……
      “顾郎为何忧愁?”云溪的声音温软,顾芜最终只是压下了最后一丝愧疚与不安,温言回答:“只是在想该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顾郎不是想过许久了吗,”云溪掩口而笑,“学富五车如你,竟也被难住了?”
      “总觉得不够好,还是夫人为孩子取个名字吧。”
      “既然这样……”
      “庄主,夫人,真是双喜临门哪!”门外传来栖霞又惊又喜的声音,“许白氏也生了,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姑娘!”
      “啊,真是太好了!快,将那孩子也抱来给我们看看。”
      “来了!”栖霞抱着那个小婴儿喜气洋洋地进来,献宝一样捧到云溪面前,“我还没有见过刚刚出生的孩子呢!原来长得这么白白净净像豆腐脑似的!”
      “溪儿,你看这两个孩子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真是天赐的缘分,不如你也给这个孩子取个名字吧。”顾芜似乎也很感兴趣地看了那个孩子一眼,对云溪说。
      云溪沉吟片刻,眼睛亮了起来。
      “男孩就叫元朝,女孩就叫元曦,好不好?”
      元,始也;朝,天明也;曦,日华也。
      她要这两个孩子生来便得神明庇护,一世光明坦途。
      “这名字真好听!不过……夫人,是哪几个字啊?”栖霞听了连连拍手称赞,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不待云溪解释,顾芜问道:“元朝元夕之‘元’,自然是终始之‘元’。不过,元朝元夕……应该是‘朝夕与共’的朝夕。”
      “夫人果然是出了名的才女,”栖霞笑了起来,“像我还以为是汤圆的‘圆’呢!我这就去告诉许白氏,夫人给她的孩子取了个好名字!”
      唉,是‘东曦既上’的‘曦’啊……云溪想说些什么,可终究被声声道贺掩盖过去。
      仿若一声叹息。

      于是春去秋来,年华悠悠而逝。
      如他们所想,两个孩子慢慢长大了。朝夕相对,形影不离。
      在五岁入私塾那年,请来的教书先生辰冉为元朝取字“明诸”。明,照也,察也,知微也。诸,所谓辩者,所谓之于之乎,所谓各者众者。所谓明诸,即体察众人,通达诸事,有备于理,能出乎是非。
      云溪力排众议让元曦也随侍左右,并亲为元曦取字“明殊”。取义“大明终始,万殊为一”。由此,许氏明殊,从师于辰冉,通礼义,知文章。
      自此,元朝元曦以字相称,以示亲近意。俱是翩翩少年时,美好无邪,一如所愿。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般配的一对……大概。于是,多年前那个口头的婚约,又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原本明殊对这些旧事知道得不尽详细,可是她的母亲许白氏,每隔一段日子,便会在茶余饭后提及这荣耀的过往。
      “山庄里的人照顾咱们,夫人看重你,那都是你父亲用命换来的!”许白氏说着用手绢揩了揩眼角的泪,“你要争气,不能给你父亲丢脸。”
      “当初我醒过来,看到摇篮里没有孩子,差点就要下床到处找你。后来是你栖霞姐姐抱着你过来,还说夫人很喜欢你。你这个名字就是夫人给你取的呢!元夕元夕,多喜庆啊!”
      “虽然庄主说少庄主与你同一天出生,有意给你们定下婚约,可是……唉,别人的眼睛可都盯着咱们娘俩呢!一定不要让别人挑得出错处!”
      她明白母亲的意思。父亲本是家仆,只是已故老庄主待人亲厚,便自小与庄主一起读书习字;而现在的庄主,因为怜悯她们孤儿寡母,便拣了最轻松的活计给她们,夫人也多有照拂。她自然是感激的。
      可在她尚未出生之时,庄主便承诺,若两家都是儿子,便让他们做结义兄弟;若都是女儿,便让她们成金兰之交;若是一儿一女,便定下娃娃亲。后来明诸少爷和她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庄主大喜,更说这是天赐的缘分。
      随着她年纪稍长,母亲原先还有些惴惴,以为娃娃亲不过口头说笑,未必作数,以鸣凤山庄少庄主的家世地位,家仆之女如何堪配?便也不以为意。
      可是在她七岁那年,庄主旧事重提,甚至让人合了生辰八字。
      于是母亲的心思便活络起来。一方面觉着她这个女儿日后也能成了主子,欣慰得不行;一方面又担心少夫人当德容言功样样俱全,不禁看着她绣花做石描鸟似木的样子忧心忡忡;一方面又觉得自家女儿命好,出了当年被指着骂“克夫女”“丧门星”的一口恶气,甚是扬眉吐气。
      常年以来眉眼忧愁的母亲,仿佛一夜之间连背脊都挺得直直的。
      她也明白,虽说是婢女,可是她从小便是由夫人手把手教养。世家小姐该学的,一样不落;吃穿用度,从来不曾短缺。可是定亲的日子近了,她却越发惶惑。
      她已经可以看到自己的一生。此后便是相夫教子风雨同舟……她很明白,这样没什么不好的。然而看到庄主和夫人,她不曾有过同龄玩伴那种憧憬;看到少庄主,也不曾明了何为羞怯。一直以来她都有最好的人生,可是她却觉得有些不安,仿佛要破土而出。
      这样的日子,当时觉得忧虑,现在却觉得,是未曾珍惜的时光。
      她叹了口气。
      夜已经深了,天上星辰高悬,一片寂然。她竟呆坐到了现在。
      “还在想早上的事情?”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殊回过头去,看到了披衣而立的云霜。这种事情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她点了点头。
      云霜在她身旁坐下:“我此前没有与你谈此事,就是因为你的伤情尚不稳定。现在也是时候了,毕竟云攸应该也问过你许多问题。”
      “但是希望你不要介意,他只是……太心急了,”云霜望着天上的星星,“师姐与他的关系尤为亲厚。而且是他把你带到红叶谷的,所以……”
      所以云攸确确实实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云霜的意思再明了不过了不是么?明殊看向她,轻声说:“我很感激他。何况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故人之子,是不一样的。”
      “你能理解就好,”云霜安下心来,仿佛说给明殊听,又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他只是太心急了。”
      云攸的焦灼根本掩饰不住,至少在她看来,是十分明显了。可是这种迫切到仿若切身之痛的程度,让她不得不揣测……
      “你觉得红叶谷的夜空如何?”似乎是注意到了明殊的视线,云霜突然问她。
      红叶谷的天空尤为开阔,白天时称得上碧空如洗,仿佛触手可得,而夜晚则深邃得像要把笼罩着的土地染成夜色。可是云霜在此刻提出这个不相干的问题,总让明殊有些不安。
      “这里的天空,星辰似乎尤为明亮。”她想了想,最终没有说破。
      这倒不是她的恭维。或许是因为人迹罕至,红叶谷一直是静谧的。晚间的风在发间穿梭,在指尖流连时,确实给人安定而平和的力量。
      “是啊,这么美的地方,就算待一辈子也不会厌烦吧。”云霜似乎意有所指,又似乎只是感慨地说。
      明殊望向云霜,心中一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就这样替她做了决定?
      冷静下来,明殊,现在的你,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在他们眼里,这才是对你的保护,是最好的安排,而你,除了欣然接纳,没有更合适的反应。
      可是……真的要接受吗?
      明殊实在太明了自己为何迟疑。
      她十五年的人生,充斥着太多的希冀——母亲的,庄主的,夫人的……有的是出于对她的善意,有些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可是还有太多,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她固然欢喜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可是也觉得有些沉重。
      “你不必现在就给我回答,”云霜对她温和一笑,“毕竟这个提议太过突然,近来也发生了太多事情。”
      明殊面露感激之色,点了点头。
      “明殊,我曾经听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辰。”云霜低低叹息着换了一个话题,“这是我师父告诉我的,但是他的说法与旁人不同。他告诉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医术,否则被庸医害了性命的人变成星星,地上的人是无所遁形的。只要在夜空的照耀下,就能被他们注视。”
      “于是在我医死了一只兔子之后,便度过了一阵夜不能寐的日子。”云霜幽幽地说,“后来师父才告诉我,那一只兔子原本就是要烤着吃的。”
      这种事情……明殊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您相信这种说法吗,人死后会变成星辰?”明殊问。
      “在流离失所之时希望这是真的……明殊呢,相信这种说法是不是让人好受一些?”
      “我希望离开的人是真正地离开了,”明殊低下头,“他们的人生结束了,不论我们是否挽留,都留不住。如果他们那样挂念,即使成为星辰,也会很累吧?”
      “我这么想,是出于我的私心。我希望逝者不必为过往所累,因为那是生者的事情——责任也好,活下来的代价也好,是活下来的人应当承担的。”明殊笑了笑。
      “或许担负这些会很累,”云霜意有所指,“即使天塌下来,也应该由那些高个子顶着。”
      “是吗,这样似乎对他们不大公平。”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明殊这么接了下来,“既然他们可以甘之如饴,又为何认为那些渺小的人不会以擎天为乐?保护他们,阻止不切实际的愿望,或许是为他们好,但是明殊窃以为,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以为的好罢了。”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云霜沉吟片刻。或许明殊说得对,云霜想,明明知道明殊的处境艰难,也知道云攸有些专断的保护似乎就是对明殊最好的安排,但是她确实没有替别人做决定的习惯。何况作为医者,她太了解明殊的身体状况了。
      魂魄受损,筋脉尽断……她亦曾以为药石无灵,以为只能听天由命,然而明殊活下来了。谁知道这个孩子没有下一个奇迹呢?她有些乐观地想着,至少这个孩子从未自怨自艾,至少……可以让她试一试。
      看来此事并非毫无斡旋的余地,明殊见云霜神色微有动容,忙趁热打铁:“至少让我试一试吧,我也想……做些什么。”
      她还能说什么呢?云霜心软了。或许,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云霜这么想着,带了几分医者的纵容。这个孩子魂魄受损,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如果她想做,便让她放手去做吧。至少……不留遗憾罢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出现了元夕和元曦。夫人算是解释了一半,但是明殊真正理解她名字的含义,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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