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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后来 ...

  •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是天旋地转,是不辨昼夜,是没有边际的黑。
      不,是暗到极致的红。
      是渐渐消失的五感,是逐步虚弱的呼吸。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咀英城的,大概是躲躲藏藏跌跌撞撞,大概是凭着运气躲开了身后的追杀,可是他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的眼睛,几乎完全看不见了。
      咀英城回不去了……也不知道祖父他们怎么样了,他止不住担心。若非事态紧急,楼樯爷爷应该随侍祖父左右,他这样行色匆匆地护送自己离开,只怕……不,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努力理清思绪。
      伯母发起内乱,十之八九是为了无蟾堂弟。如今很难判断这是她一个人的谋划,还是得到了柳家的默许乃至支持……倘若是柳家授意,那么在弗灵城吊唁的父亲十分危险。
      现在的他,尚且无力自保,唯一能做的,大概是逃开身后的追杀,不令父亲他们分心。咀英城是回不去了,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可是去弗灵城风险太大,以他目前的状态,无异于自投罗网。可是想要去木家,必然取道弗灵附近……
      等等!去木家,似乎不止这一条路。

      “小乞丐,别挡路!”
      楼无易身形狠狠一歪,差点直接扑倒在地上。
      “晦气!”那人顺势踢了他一脚,看到了他怀中乌黑的竹杖,啐了一声,“原来是个瞎子!”
      可不是瞎子么,楼无易抱紧了怀中那支竹杖。进入俗世,他不能随意使用灵力……不过他原本就是强弩之末,用不用灵力差别不大,于是他拼尽全力将明心化作了竹杖的模样。
      毕竟怀璧其罪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在想起木家在净土、星章、俗世皆设有传送阵后,他竭尽全力回忆起来,母亲曾经带他离开楼家去俗世采药,便是用了附近的一个传送阵……可惜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他记不清那个地方的名字了。
      他也不敢随意向路人问路:一则是担心身后的麻烦可能牵连无辜,二则是因为如今自己十分虚弱,若遇上人贩子,完全没有反抗之力。于是一路上靠路人的施舍、道旁的野果、捡拾残羹剩饭,竟也撑了许久。谁知道矜贵的楼家小公子竟会在路旁与乞丐争食呢?真是狼狈啊,楼无易。
      就这么谨小慎微地打探,他竟一路摸索到了鸣凤城。只要撑到漪江城,就可以通过那里的传送阵去往木家了,他想。
      不好……这是熟悉的灵力!鸣凤城中怎么会有修道者?!难道他们竟一路跟来了吗!
      楼无易心一横,索性放手一搏。他拼尽全力,往外城的方向跑去。
      外城林木葱葱,可是他顾不上被划伤的疼痛,只是在林间穿行。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是惊弓之鸟那般奔逃——直到他发现,自己竟是跌跌撞撞误入阵法之中。
      其实也不算什么特别精妙的阵法,可是在俗世得见,却实在令人意外。莫非此处竟是高人居所?俗世之人,对他而言,应该是安全的。两相权衡,他终究没有踏出阵法,而是潜入了那小屋之中。
      他怀着一丝侥幸:或许这小屋的主人四处云游不在此处,毕竟那些高人不是都性情孤傲……不,屋中有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当初就认定了求援无望,心中只是升腾起一丝孤愤,上前用明心抵住了那人。那时他才惊讶地发现,那个人身量尚幼,应该与自己差不多大,不过身上有很重的药味……莫非这人受了伤?
      犹疑之间他听到一道微冷的声音:“不速之客,竟这么无礼么?”
      原来是个小姑娘!楼无易自觉失礼有些无措地退开,却不妨颈后一痛。在倒下的那一刻,并没有愤怒惶恐的情绪,只是不由自主地想——大意了。

      此日,楼无易是在微苦的药香中醒来的。
      “醒了?先喝药吧。”
      有一碗温热的汤药被送到唇边,楼无易愣了愣,一饮而尽。
      “看来你懂些医术?”
      “你为什么要帮我?”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又都有些怔愣。最后还是那个小姑娘开口了:“我与你萍水相逢,你并不信任我,却没有拒绝我给你的药。所以你至少略通医术,否则是不敢喝的。至于你的问题,我与你萍水相逢,无冤无仇,我没有必要对你抱有恶意……不过我这里许久才有人来,我想找个人说说话,这个理由足够么?”
      楼无易想她确实对自己没有恶意,可是他并不能全然信任她。可是这个人似乎一点也不介意——或许正如她所说,她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话解闷而已。
      “如你所见,我医术也不算可以出师,所以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告诉我。”小姑娘的声音里有一丝愉悦,“对了,这位……兄台如何称呼啊?”
      楼无易有些自嘲地抚上眼上的布条:“你叫我瞎子我也不介意。”
      “那……不妨唤你‘阿杳’?”她的声音压抑着的雀跃和小心翼翼,“取深远之意……毕竟,看不到太阳的时候,谁知道是因为自己看不到,还是太阳本就尚未升起呢?”
      “说起来,上木下日为‘杳’,下木上日则为‘杲’,一则暗一则明……你说这世上真的有若木这种树么?还是那些文人墨客编来糊弄小孩子的?”
      他静静听着她愉悦地摇头晃脑,很想告诉她,这世上真的有若木,东桑中就有很多,开花的时候盛极,像一片绵延的火。可是他最终只是沉默——俗世中的人,不应该知道太多,而知道得太多的人,往往多烦忧。
      那一段日子他过得几乎称得上闲适,只是好好养伤,被灌了不少味道苦不堪言的药。身旁那人虽然说许久没有人与她说话,却也不算聒噪,问及此事,她只是说她还没有任性到打扰病人休息的程度。
      哪里是任性呢,简直是十足的体贴周到,他都多多少少有些“宾至如归”了。不去探听他的来历,不去过问他的伤势,也不关心他将停留多久又将去往何方。他很感谢,在自己脆弱的时候,有这么一个陌生人待在身边——若是他独自舔舐伤口,十之八九难以维系体面。可若是有旁人看着,他的自尊终究是胜过了内心的痛楚。
      不过当务之急是确定那日跟在他身后的人是谁……至少不给别人添麻烦。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外出打探,紫竹林便来了客人。
      “夫子。”他隐匿在暗处,听到那个小姑娘规规矩矩地问好,十成十的恭恭敬敬。
      “好些了吗……咳,近日功课可有偷懒?”来者似乎年纪不算太大,步伐有些轻,听上去应该是个不会武的书生。
      “自是不敢懈怠,请先生过目。”
      “嗯……不错……”
      “夫子,夫人他们还好吗?近期山庄里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
      耳边传来纸张翻过的声音,伴着满足的赞许,突然停滞下来。
      “这……”
      “夫子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没什么,只是近日山庄中来了一位贵客,”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答道,“是木家人。”
      木家人?楼无易心头一震——莫非那天跟在他身后的是木家人?难怪这么几日都是风平浪静!他正觉得欣喜,便听到那人有些犹豫道:“如果木家人愿意出手,你的脸……”
      “夫子!”小姑娘的声音略微高了一些,“学生现在这样就很好。庄主知交广阔,得木家人为友,可是学生如何能以一己私心让庄主欠下人情!何况,是夫子教我,不该看重皮相,而应该涵养性情……”
      “是啊,我确实是这么教你的,”那人语气愈发和缓,似是十分欣慰,“可是众人多重表不重里,你这般……只怕会承受不少偏见。何况女为悦己者容……”
      “夫子!只是为了这种事情求木家人出手,实在太过浪费。而且庄主并未告知我山庄中有贵客莅临……是学生失言了。”
      “不,你做得很好,”那人的语气带了一丝怜惜,“或许是做得太好了……”
      又絮絮叨叨交代了许多,那人才离开。于是小屋又冷清下来,小姑娘也沉默着,楼无易突然有些不习惯。他原本便只是借宿于此,于旁人不过过客,也不打算去探听是非。可是听方才那人所言,眼前这个小姑娘似乎是容貌已毁。
      可是几天相处下来,他竟全然没有发现异样……或许是因为她丝毫没有颓丧,又或许是因为她谨小慎微——毕竟今日她一直以“学生”自称,甚至没有透露自己丝毫的身份。难道她是因为毁了容貌才被安置在这里吗?对于一个女子,容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可是即使容颜已毁,她却还考虑着不拖累旁人……也罢,他原本就欠她一个人情。
      既然先前跟着他的是木家人,那么他也该动身了。

      “那么,一路顺风。”安安静静听他告别,那个小姑娘如此说,丝毫没有惋惜的意思。
      “嗯,借你吉言,”楼无易点点头,又有些迟疑地问道,“说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不过代号而已,萍水相逢,更不必在意这些。”小姑娘语气淡淡,“反正以后应该不会见面,知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区别。”
      是啊,今后不会再见面,她说得对,知不知道确实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可是他莫名地不愿让步:“既然知不知道没有区别,那么为何不告知于我?”
      “那便唤我‘无面’好了。”
      楼无易无奈——这人是记仇自己没有告知姓名呢。不过,“无面”这个名字……
      他伸手抚上了她的脸,对方显然是一僵。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不妥,可是现下他目不能视,又不能以灵力感知,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检查一下那疤痕了。情况比他想得还要严重,不过对于半个木家人,还不算什么。
      “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小姑娘似乎是愣了一下,然后回答。
      他的动作很轻:“这个疤痕是月亮的形状啊。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名字,那就叫你小月亮好了……再见了,小月亮。”
      “你……”这一声半是迟疑半是困惑。
      楼无易翻身出去,只听到一声轻轻的道谢。
      这个人啊……楼无易摇着头笑了。

      “果然是表少爷,”木黎恭恭敬敬向他行礼,“我先前还不敢确认……不过表少爷怎么会来鸣凤城?”表少爷是出了名的少年俊彦,怎么竟会如此狼狈?而且他的眼睛……
      原来楼家内乱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木家么?也不知道父亲他们如何了。楼无易有些担心,却硬生生按捺住了:“一言难尽。姑且不说这些,你们来鸣凤城是有什么事情吗?”
      “唉,”木黎叹了口气,“莘莘小姐不肯回去,我和木香都劝不动她。”
      “原来如此,”楼无易叹了口气,自己那个表妹木莘莘的任性他也不是第一次领教,“若是木黎兄不介意,可否先带我回药王谷一趟?毕竟我现在……不太方便。”
      “那是自然。莘莘小姐那边我会让木香交代的,表少爷打算什么时候出发?”木黎暗自心道表少爷果然还是那么客气,又感慨若是木莘莘有楼无易十分之一的懂事便好了。
      “明天便启程吧,”楼无易颔首,又有些迟疑地问道,“木黎兄身上可有淬灵丹?”
      “淬灵丹自然有的。不过,表少爷您受伤了?可是淬灵丹药效太温和……”
      “不是我用,是我的一个朋友。”楼无易摇头,“她身体有些虚弱,若用复灵散只怕承受不住。”
      两人正在说话,门外便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呵斥:“若是什么人都能来求医问药,那木家人便忙不过来了!我看你也是个斯文人,怎么就不听劝呢?”
      “请您通融一二……”那个人的声音中满是隐忍和固执。
      是他?那个来紫竹林的客人,似乎与那个小姑娘是相熟的……莫非求药也是为了她?
      楼无易神色微动,木黎有些不好意思:“实在对不起,表少爷,我这就……”
      “木黎兄可以帮他吗?”
      木黎一愣:“可以。”只是据他所知,表少爷从来不是喜欢惹是非的人啊?莫非表少爷说的友人……这么疑惑着,木黎问道:“表少爷说的朋友莫非就是……”
      “有些渊源,”楼无易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总之,便劳烦木黎兄了。”

      紫竹林中,微风吹得书页沙沙作响。
      “夫子,这是……”
      “这是我向木家人求的药,”辰冉温和地说,“温水送服即可。”
      “夫子您还好吗?”明殊皱眉,“您实在不必如此……”
      “一日为师,护着学生便是我的分内之事。试一试吧,明殊,你不该一辈子被困在这里。”
      “可是我……”
      “明殊,天地广阔,你的未来还很长。药我放在这里,记得吃。”
      要吃么,重新变成那个乖巧守礼、合乎规矩的明殊?明殊犹疑了。虽然在紫竹林中身为弃子,却是她少有的自在时光——不必迎合他人,不必讨巧卖乖,只是做她自己。
      从一开始的时时探视,到后来的门可罗雀,当感激与愧疚消磨干净,再见到她这个故人,只余沉重而已。即使是明诸朝夕相伴,即使是夫人悉心教养,即使是母亲理所当然……人都会累的。她不怪他们,只是人之常情——
      可是怎能不失望。
      她何尝想困于这方寸之间,可是纵然容貌恢复与常人无二,不也得规规矩矩囿于那一隅?!即使在路上能够泯然众人不再承受他人目光,可是天地还是那般狭窄,万般不由人。
      即使是夫子,也会疲倦吧,到那一天,她只怕是彻底……不,她不该这么想的。
      难得还有人记得她,她不该那样揣度……更不应该辜负好意。夫子这么一个脸皮比纸还薄的人,去求药一定很为难吧。她应该好起来的……至少可以光明正大地参加夫子和翠缕的婚礼,至少可以……
      她握紧了那支玉瓶。只要还有一个人看着她,那一切就是值得的,她便应该努力下去。
      即使……又要回到明争暗斗之中?
      是的。
      因为值得。

      楼无易当然不会知道紫竹林中那人经过了怎样的踌躇取舍,此时他正被木老夫人紧紧拉着关切询问。
      “易儿你这是……让我看看你的眼睛。”木老夫人看着自家的曾外孙,心疼极了。
      “太奶奶,我并无大碍,只是气血阻滞,服药针灸,应该不过三个月便能好。”
      木老夫人更觉得心疼了。
      她是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的,平日里素来乖巧伶俐,若不是他生在楼家,她是有意让他继承木家真传的。方才她看过了,除了一时情急气血攻心,只怕这一路也是风餐露宿,伤身劳神,亏得这孩子底子好,不然只怕是受不住,忙叮嘱左右好生照料,又着手准备温养的事宜。
      “不必如此麻烦的……”楼无易无奈的抗议被淹没在木老夫人的絮絮叨叨里。
      木老夫人早已知道了楼家的变故,可同时也知晓了自己疼爱的孙女竟在楼家受到如此欺侮,甚至现下不知所踪,自然是勃然大怒。虽然看着姻亲关系与楼家些许方便,可是到底因为那一丝不平,没有多加襄助。
      “我木家小门小户,经不起风波,”木老夫人闲闲地吹凉了茶水,“更兼素来不喜争斗,自然也成不了什么助力。”
      放在心尖的小孙女竟被逼离家,而楼家甚至为了颜面将此事按下不提,这彻底激怒了她。出于愤怒与憎恶,她将寻到楼无易之事隐瞒下来,直到——
      “老夫人,楼家家主已经平息内乱,”木旦小心翼翼地问,“我们真的不送表少爷回去?”
      “他还记得易儿是他的骨肉,棠儿是他的发妻?!这种人,实在不配为人父,为人夫!我是不会将易儿送回楼家的,易儿本就有一半木家的血脉,便是留在药王谷,也名正言顺。”
      “可是我听说,那楼柳氏死前,宣称已经将楼家长孙沉于潇水……您若不将小公子送回楼家,岂不是遂了他们的意?”见木老夫人微有意动,木胥又道,“况且我听说,楼家家主一剑斩开潇水,就为了找寻表少爷的踪迹……由此观之,楼家家主必然不会亏待了表少爷。毕竟是表少爷的生父,若您隐瞒下去,哪天表少爷得知此事,只怕心生嫌隙。”
      木老夫人沉吟半晌:“我何尝不知易儿总归是要回去的?可是棠儿的事情在前,我哪里放心!何况易儿的眼睛……”
      虽然楼无易安抚她说失明只是因为劳累惊吓气血阻滞,但是她发现,易儿此前便已经中了一种慢性毒药。想要拔出毒性固然不易,可是她更担心若是易儿回到楼家,又会面临怎样的艰险算计。木家人医术不差,可是要治好楼无易的眼睛,却还缺一味药。
      再三思忖,木老夫人叹息道:“木胥,你写信送去楼家,就说邀楼家家主一叙。”
      “是。”
      木胥忙退下传书,只余下木老夫人一声不甘而无奈的叹息。

      楼亦矜风尘仆仆赶到木家,是一日后。
      他满面尘霜,眼睛里遍布血丝。世人口中修为高绝“一怒隔潇水”的楼家家主,远远看着双眼蒙着黑布的孩子,颓然自责,不过一个普通的父亲。
      “楼家家主,您可看到了 ?”木老夫人余怒未消,“你就是这般照顾易儿的?!”
      “奶奶,抱歉……”
      “呵,老身何德何能,竟能高攀楼家家主为孙女婿?”木老夫人语气中有三分嘲讽七分怒气,“棠儿在外流离,你这个做丈夫的竟不能为她遮风挡雨,如今易儿又在逃离中伤了眼睛,你可对得起他们母子!”
      那个双眼被黑布遮住的少年突然回过头来。
      两人都沉默了。

      或许是因为目不能视,楼无易的听觉和嗅觉比以往灵敏了许多。
      他何尝不知道曾外祖母有意隐瞒,可是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楼家的种种。
      他想问钟嬷嬷一家是否安好,却也知道如此不过是自欺欺人;他想问祖父和那些随侍的情况,却也知道大抵是凶多吉少。想知道答案,不过是因为怀着一丝侥幸,可是知道答案,也不过是打破那层脆弱罢了。
      可是他还有许多放不下的事情。
      “也罢,”木老夫人看到楼无易似乎已经注意到了他们,只能叹息着离开了,“你们父子应该有许多话说。”
      楼亦矜对她俯首长揖,而后向楼无易走去。
      楼无易抱着明心剑的手紧了紧。
      他能感觉到父亲身上的疲惫……和尚未洗尽的血腥气。想必他是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的血战才能重新站在他面前。有些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他少有地迟疑了一会儿,问道:“祖父他们……”
      “你祖父……已经去了。”楼亦矜的声音满是悲伤。
      “母亲……找到了吗?”
      “现在,没有找到或许也算得上是个好消息。”
      父子两人沉默了半晌。
      “也是啊,”楼无易的语气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钟嬷嬷……”
      “钟嬷嬷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将他们安葬了。”看到楼无易脸上有愧疚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楼亦矜安慰道,“钟嬷嬷的小儿子因为正巧在外采买,躲过了一劫。”
      楼无易轻轻点了点头,楼亦矜却觉得他隐隐在担忧什么。
      “易儿,你在药王谷已经叨扰许久……”
      “父亲,柳氏呢?”
      楼亦矜一顿。他这个儿子倒令他意外,虽然他觉得即使柳芸是个罪人,楼无易如此称呼也有些不妥,可是柳芸害得父亲惨死,城中因为混战死伤惨重,便也没有纠结楼无易的称呼:“她已经死了。”
      “那么,无蟾堂弟呢?”楼无易冷静得可怕。
      “易儿你……”
      “虽然太奶奶安慰我,说我眼睛很快就会好,”楼无易自嘲地笑了笑,“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对哪个病人如此迟疑过。我想,楼家应该不会需要一个目不能视的人撑门户吧。”
      “易儿!”
      “这原本就是无蟾堂弟的责任,”楼无易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其实柳氏本不需要走到那一步的……我原本就没有想过要去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同样也不会迁怒于无关之人。父亲,您知道无蟾堂弟的下落吧?”
      楼亦矜当然知道楼无蟾在哪里。
      当初柳芸已经陷入疯狂,妄图以易儿的死讯激怒他——柳芸也确实成功了,他以毕生灵力分隔潇水寻找易儿,这一举动也威慑了作乱之人。在确认柳芸所言将易儿沉于潇水不过谎言之后,他顺势以潇水淹没了叛军。
      柳芸惊惧至极,在左右的掩护下慌张逃窜。他当然不会放过那个蛇蝎妇人,什么都不管不顾紧紧追在那列马车后面……等到他斩断缰绳,在柳芸惊骇欲绝之时一剑斩杀了她,才慢慢找回了理智。
      “家主,这孩子已经死了。”身后楼准犹疑问道,“这莫非是无蟾小公子?!”
      楼亦矜叹了口气:“先将人带回去。”
      兄长的最后一点骨血竟也毁在这个女人手里!楼亦矜焉能不恨。
      可是事情在晚上发生了转折。
      “家主,这孩子还有气!”楼准听到哭声,在灵堂查看,这才发现楼无蟾竟还活着。
      “快,将楼槐传来!”
      楼槐是个医者。他很快赶到,开了几副药,连声说无蟾小公子真是命大。想来是此前柳芸逃得匆忙,竟顾不上给孩子准备吃食,最后这个孩子昏死过去,柳芸以为孩子真的死去了,又担心这个时候说出此事会失去支持拥护,便按下不提……没有想到柳芸还是被追上,而楼无蟾竟因此阴差阳错捡回了一条性命。
      楼亦矜固然唏嘘,心中更是复杂。兄长的独子死里逃生,他应该高兴的,可是想到这孩子身上有一半柳氏的血脉……便止不住厌恶迟疑。
      倘若这个孩子长大了,得知母亲柳氏是死在自己剑下,必然心生嫌隙……可是楼家不能再承受一次动乱了。而且,这个孩子身份特殊,若是被人利用,后患无穷。
      楼亦矜吩咐楼槐小心照顾这个孩子,不要走漏风声。
      在此之后,他接到木家的书信,便顾不上许多,立刻赴往药王谷。
      楼无易这么一问,确实将他问住了。
      该如何安置那个孩子呢?立他为楼家少主,且不说他顾及到这孩子生母是柳氏,也不能向那些因为这场动乱遭受无妄之灾的人们交代;可是毕竟是兄长唯一的血脉,若没有柳芸作梗,这少主之位原本迟早是要传给他的。
      “看来,父亲知晓无蟾堂弟的下落。”楼无易嘴角轻轻勾起,楼亦矜却分辨不出是嘲讽还是释然,“那么,您是在担忧无蟾堂弟今后会与您离心离德?”
      楼亦矜几乎是默认了这种说法。
      “如此,无易倒有一计,兴许可以为您分忧。”

      楼亦矜最后也离开了——现在的楼家,大局甫定,离不了人。
      楼无易拒绝了同回楼家的提议,楼亦矜也没有勉强他。
      父子两人只是匆匆见了一面,甚至有许多事情还没有来得及说,便再次离别。
      楼无易只是面对父亲离开的方向,久久停驻。
      许久,他取下了蒙在眼上的黑布,系在了发上,然后取下了束发的簪子。
      怀中明心犹冷,眼前却是一片沉重的暗色。
      现在,应该是黄昏了。

      三天后,在这场动乱中痛失爱子的楼槐收养了一个婴孩,取名楼危。
      据说楼亦矜体恤这个忠心耿耿的部下,亲自为这个孩子取了名——取“居安思危”之意。
      楼槐宴请了不少人,收养这个孩子的仪式十分隆重。
      “没有什么比不名正言顺的正大光明更令人安心了。”
      楼无易的话犹在楼亦矜耳边回响,楼亦矜看着推杯换盏的众人,突然生出一种惋惜的情绪。只是这种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人请他说几句,他也收拾了种种叹惋心绪,举杯共饮,慷慨陈词。
      这个孩子会好好长大,得到他本该拥有的东西。
      这是他应该做的,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他不是圣人,不可能毫无怨怼……但是这已经是最好的做法和最合适的距离。
      可是他突然之间就想起,那些自己错过的……和自己本不该错过的东西。
      天上月圆,人间影单,正是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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