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8、明心 ...

  •   又是一次无疾而终的争吵,下一次会是在什么时候呢?木棠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日复一日。她固然恼怒于公公将她的孩子硬生生与她剥离开来,却也更疲倦于丈夫苍白的安慰。她也曾是木家的长女,虽然称不上众星捧月,却也从来没有像这样,只是被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听话工具。她的骄傲一点点折损后,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突然有些惶恐。
      总有一天,她与楼亦矜都会疲惫得连安慰都没有力气说……真到那一天,或许连敷衍都没有了吧?真的……要到那一步吗?
      “母亲?母亲!”眼前是她担忧的孩子,在她面前挥了挥手,“您还好吗?”
      好在易儿年岁尚幼,对方有些掉以轻心,才给了易儿死里逃生的机会,她有些心有余悸,不敢去想其他可能。看着易儿明明很是害怕却反过来安慰他们的样子,她心如刀绞。
      不,不能这样了。她的公公是错的,她不能让她的孩子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她不能让她的孩子只是活成被旁人期待的样板。他应该是自由的,可以到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
      “身体好些了吗?”问出这一句,她自己都笑了起来。明明自己就是一个不错的医者,却还是会关心则乱。
      “没什么不舒服的,”楼无易踌躇着说,“只是父亲近期不许我碰剑了。”
      木棠心头有些酸涩。她摸了摸自己儿子的头:“你父亲只是担心你。欲速则不达啊,等你伤势好了,就能够练剑了。”
      “哦。”她的孩子明显并不十分信服这个解释,却也只是低头去看书,不再说什么。
      自从那日易儿昏迷,楼亦矜便仔细地检查了那枚碎片。现在只知道,那枚碎片会和明心剑牵引。先前挟持他们的人是个傀儡,明显野心勃勃且不怀好意,而如今虽然尚且不知道明心剑与那枚碎片的关联,但是易儿作为明心剑的主人,都十分危险。为了易儿的安全,明心剑被单独奉在祠堂……直到他们做出决定。
      可是,无论是那傀儡消失之时留下的碎片,还是明心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木棠不自觉地不安起来。
      碎片的事情当然瞒不过她的公公。
      在知晓碎片与明心剑的牵引之后,明心剑便被奉在祠堂中,转眼七天过去了。
      “过于明心剑,父亲怎么说?”木棠见楼亦矜面有忧色,已经有了一些不好的想法。
      “唉,”楼亦矜叹了口气,“父亲认为,易儿年岁尚幼,暂时无力完全驾驭明心。如今明心剑又与那不知何物的碎片相互牵引,继续佩戴明心剑,恐怕会招致祸端。”
      “可是易儿……”
      “我们会尽力弥补,”楼亦矜温言安慰,“易儿不是也一直很想锻剑吗?这次我们会给易儿锻铸一把合他心意的剑。”
      这个决定是不会更改的,木棠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可是她更了解自己的儿子——易儿不会同意的。

      “为了楼家,也为了易儿的安全,这明心剑便不要现于人前了。”
      离开密室,楼亦矜却觉得父亲的话犹在耳边。他知道父亲说得有道理,可是他也知道,明心剑对易儿来说是不一样的。
      易儿是在一年前入剑冢后与明心剑相互选择。明心剑的名声大概是无人不知,可是他却隐隐有些担忧。明心剑的历任主人,皆卓尔不群、惊才逸世,明心出世似乎便伴随着不寻常的气息,可是却鲜有人知晓,明心剑之主多修无情道。
      或许是心怀天下之人理应无偏无颇,他曾经还感慨,若是自己,一定是做不到的。可是看着易儿手中那柄长剑,他心中既惊且喜又担忧——他是该为孩子骄傲的,可是做父母的,大概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在楼家,若非大哥担起了重任,他哪能如此逍遥?倘若易儿入了无情道,想必一生孤孑……所谓为苍生故。可是这样易儿会很辛苦,一个父亲的私心全然压住了心头的自豪。
      他也不过是偷看过禁书方才知晓此事……又或许是自己记错了呢?毕竟是那么久的事。
      于是他带了几分侥幸。
      易儿也很喜欢明心剑,无故剑不去身。
      易儿自幼懂事,也鲜少对任何事物怀有偏爱之心,可是便是旁观者也能看出,他与明心剑十分契合。如今若是告诉他父亲的决定……楼亦矜有些为难。
      “可是,为什么?”得知祖父的决定后,楼无易的反应与他所料分毫无差。
      “我不明白,”楼无易执拗道,“你们什么也不告诉我,就要我放弃明心剑,这是何道理?在剑冢之中我与明心盟誓在先,无缘无故弃之不用,恕我不能从命。”
      “易儿,你要体谅你的祖父。”楼亦矜叹息着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便不能提出自己的意见了吗?”楼无易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既然是为我好,为何遮遮掩掩含糊其辞?父亲,我想知道。”
      楼亦矜默然不语。
      “您便是不说,我也能猜测一二。我猜……是与那日挟持我的歹人有关。”
      楼亦矜叹了口气。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这个儿子远远比自己果决,如若是他,一定可以将楼家带到更远的地方。可是说是少年锐气也好,说是任性也罢,都是楼家未来的中流砥柱不能有的。
      楼无易太渴求清醒,而作为他的父亲,楼亦矜也不想阻止他。叹了口气,楼亦矜含糊道出自己的担忧,却换来楼无易的不敢苟同:“父亲,如今形势未明,便谨小慎微自折羽翼,若当真到了千钧一发之际……如今,只为了一个线索不明的危机,便要退缩至此么!”
      “跪下!”楼居安原本是闲庭信步至此,没有想到竟听到自己一向看重的孙辈竟说出这种不知轻重的话来,一时之间怒极而笑,“年少无知,你懂什么!亦矜,我说过,不要太娇宠孩子了。以下犯上,按家规当罚三日。”
      “可是父亲……”
      楼亦矜微弱的抗议在对上那双苍老而疲惫的眼睛时化为了无奈的叹息……与退让。
      “父亲,易儿伤势未愈,还请从轻发落。”
      “母亲?!”
      木棠原本只是担忧楼无易此前伤势未愈,前来相问,谁知竟听到要处罚儿子的消息。护子心切,她也顾不得什么:“还请父亲体恤。”
      木棠的求情令楼居安愈发恼火:“妇人之见!难怪易儿被教养得不敬尊长,有你这个母亲倒也难怪!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快将小公子拉下去!”
      “不必!”楼无易避开了上前拉扯的左右,“祖父要罚我,我领罚便是了……又何必为难我母亲。”
      他收敛容色向楼居安端正行礼:“只可惜,无易不知错在何处,辜负了祖父的一番教诲。”
      “你……”
      “父亲!”楼亦矜焦急地扶住了楼居安。一阵慌乱之中,他似乎看到了楼无易失望而至决绝的眼神,可是此时的他哪里顾及得上?
      “我来吧。”木棠叹了口气,上前为楼居安诊脉,“无碍,不过一时气急攻心。”
      她转过身去,不去看丈夫歉疚的眼神:“我……去配药。”
      她下定了某种决心。
      夜晚的祠堂极冷。
      看着在灵位前跪得端正笔直的孩子,木棠叹了口气。
      有些念头,或许是时候放弃了。她收拾好包裹,想了想还是替楼居安备好了舒缓情绪的药,连同医嘱放在楼亦矜书房的小案上。
      楼亦矜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繁忙的事务已经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原本洒脱肆意的人,也显出疲乏的姿态来。木棠有些不忍地皱眉,终是偷偷取出了那枚碎片。
      抱歉……再会了。即使不用明心剑,这枚碎片的存在便是威胁。她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但是至少她要让易儿更安全一些。她会将那枚碎片带走,他们就不必烦忧了。
      等我回来,她最终留恋地忘了她的丈夫和孩子一眼,然后毅然在那个深夜离开。
      木棠的离去自然瞒不住楼无易。
      此前他便得知祖父有意使父母和离,母亲的不辞而别定然与之有关。
      楼无易是真的生气了。
      愤怒之余,他更觉得悲哀。
      楼家不再是以前那个愿意为之奉上性命的地方,它已经变成了吞噬自我的困兽,被束缚的人又去逼迫旁人俯首称臣,这是何等荒谬……又何等悲哀啊。
      礼仪,规矩,美德……原来也可以成为胁迫人低头的利器。
      顺从,拥戴,附和……所谓父慈子孝原来也无异逢场作戏。
      他不愿意低头,因为他不认为自己错了。
      父亲总以为他不明白,其实他都知道的,无论是母亲偷偷哭泣,还是祖父突然变得歇斯底里……可是倘若是错的,他绝不会粉饰太平,也不愿意自欺欺人。
      他抱着明心跪在风雪中,一丝一毫不愿低头。无论是逼迫母亲离开,还是强迫他放弃明心剑——他绝不妥协!
      “家族兴衰真的就凌驾于一切吗?”
      “倘若为了家族,丧失了最基本的原则,又何尝不是本末倒置!”
      “祖父,我有疑。”楼无易跪在楼居安面前,明明是恭顺俯身,却比任何人都骄傲锐利,“图长远,必有牺牲,然而为千万人诛一人,为众人利损一身,恕我不敢苟同。”
      “你……”楼居安似乎气得不轻,全身都在颤抖,“妇人之仁,不堪大用,果真是慈母多败儿……”
      “祖父!”楼无易抬头道,“若是无易不堪造就,皆是我一人的过错,又与我母亲有何关系!要我推诿责任,我做不到。何况……妄图依靠联姻巩固势力的家族,又能走多远啊。”
      “易儿!”楼亦矜见楼居安呼吸不稳,忙喝止道,“快些向你祖父道歉。”
      “父亲,我说错了吗?”楼无易的眼中涌起些许悲伤的情绪,“消长盈缺,是为天机,所谓千秋万代,不过虚妄,而如今,为了所谓家族,可以抛弃结发之妻,不敢违逆一步,事事谨小慎微,与傀儡何异!以忠孝节义愚人愚己,以规矩准绳废公废私……我只看到,为了所谓执念,连为人的体面也没有,谈何人,谈何家,谈何振兴!”
      “反了,反了!”楼居安喃喃道。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这个素来乖巧懂事的孙儿竟是一身反骨,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他一直对楼无易抱有极高的期望,万万没有想到楼无易竟有这样的想法。
      他定了定神,竭力按捺住内心的痛惜:“出言不逊,忤逆长辈,上家法。”
      “父亲!”楼亦矜大惊,“请您收回成命,易儿还是个孩子,他……”
      “不必为他求情!”楼居安怒喝,“既然说出这等混账话,便该有践道的觉悟!楼无易,你是我楼家长孙,吃穿用度,皆取自楼家。若没了楼家人这层身份,你以为你能自幼接触剑道得悟机缘?!恐怕此生不过躬耕草野,不能抬头看日。如今你竟轻家族重私情……你太让我失望了。”
      楼无易抿紧了嘴唇,再不发一言。
      “愣着干什么,还要我提醒你们如何杖责么!”
      楼亦矜焦急地看着戒尺毫不留情地打在楼无易身上,愧疚、自责、不知所措……最终只余下一声为难的叹息。事到如今,不能为易儿求情,否则家主的威严荡然无存——他知道的,他一向知道怎样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他从来不曾这样痛恨自己的审时度势。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厌弃这一切,父亲的强权让他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对的。他的妻子被逼离去,他却不能挽留;他的儿子受罚,他却无法阻止——既然这样,还要他这个傀儡家主做什么?!父亲既然尚且康健,又事事不愿离手,又何必将他牵扯进来!他知道父亲是想锻炼他,是关心楼家,是不放心……可是这些都令他筋疲力竭。
      他心疼地望着自己的儿子背后的衣衫被血染透,却硬生生没有说一句讨饶的话。那个孩子眼中的某些东西已经熄灭了,而他的父亲,无能为力。
      领完一百戒尺,拒绝了旁人的搀扶,楼无易站了起来。他的身形晃了晃,却很快稳住了。他极其轻缓地呼吸,似乎是怔怔地抬眼望向他们,俯身行礼,然后挺直背脊走远。
      楼亦矜听到父亲的一声轻叹:“即使是这样……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啊……”

      楼无易有些懊恼。
      他原本只是想和祖父他们讲道理的,可是不知为何祖父便大发雷霆,他也有些激愤,最后也未能将未竟之意辩驳清楚,便糊里糊涂以领罚结束——到底是自己莽撞了,竟被打乱了步调……楼小公子今天也十分认真地自我反省着。
      “家主,小公子不让我们跟他上药,这可怎么办?”楼底一脸为难地禀告楼亦矜。
      当然,他不敢将他家小公子一板一眼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述出来。
      “我受楼家恩惠良多,断然不敢再给诸位添麻烦,请回吧。”
      明明语气和煦,可是他们隐隐觉得小公子那双清亮平和的眸子里似乎带着杀气……怎么可能呢,小公子向来都是温温和和的,一定是他们想多了。
      楼亦矜叹了口气:“也罢,将药放在他房间便是。”
      可惜,楼家小公子认真的反抗却因为他的昏厥中止。
      “毕竟此前受过伤,又染上了风寒……得好生将养,否则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可怜的楼家小公子被裹得严严实实,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却没有一点怒目而视的气势。
      “易儿,不要逞强了……若是你落下病根,你要我如何与你母亲交代?”
      楼无易移开视线:“您不必担心,我已经按照母亲教的法子疗伤了……您事务繁忙,不敢劳烦您。”
      “而且,我已经想明白了,”楼无易的语气极为平静,没有一丝赌气的意味,却令楼亦矜心头酸涩,“祖父说得对,离开了楼家,我又算什么呢?人微言轻,没有人在意的。”
      “易儿,你……”
      “可是啊,”楼无易突然笑了起来,苍白的面容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楼无易从来不识好歹。我也很想知道,离了楼家,我又算什么,可以成为什么。养育之恩,我会报答,可是我的路,我会自己走。”
      楼亦矜看着沉沉睡去的楼无易,只觉得心头苦涩。

      “小公子的伤势还算稳定,您不必太担心。属下已经按您的吩咐将药送去了。”楼樯半跪在楼居安面前,看到老家主紧张的神色终是稍稍松懈下来,心中也是一叹:这祖孙俩,又是何必呢!明明担心小公子,可就是不愿意说出来。
      楼居安点点头:“你退下吧,好好看着易儿……免得那小子又惹出什么事来。”
      楼樯默默叹一声口是心非,领命离去了。
      楼居安叹息一声。
      他确实万万没有想到,易儿这个孩子会如此顶撞他。
      他一直很看重易儿。自持,隐忍,进退有度,有容人之量,无论学什么,都可以触类旁通,他一直为这个孙儿自豪。可是没有想到他会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可是……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他想起儿子和孙儿痛苦的眼神,突然也有些动摇。
      不,我是为了楼家。楼居安定了定神,将那些无用的情绪摒弃。只要是为了楼家,那种程度的牺牲不值一提,即使被所有人误解,他也在所不惜。无论是亦矜还是易儿,都应该有这种觉悟。
      楼居安静静点燃了一炷香,躬身向先祖再拜。
      一愿楼家安泰,二愿子息康健,三愿……长盛不衰。

      “什么,父亲竟将续断露赐给了楼无易?”屋中的女子焦急地站起来,原本秀丽的面容因为不甘扭曲起来。
      “哇!”她身边的婴儿啼哭起来。
      “夫人别急,仔细气坏了身子。”她身边的嬷嬷忙抱起摇篮礼地婴孩,“您看,小少爷长得多像大公子啊。”
      “像又有什么用!”那女子黛眉蹙起,“哭哭哭,就知道哭!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我怎么就这么命苦……”
      “夫人千万别这么说,”那嬷嬷慌忙走上前去,“小少爷是长房长孙,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可是楼无易年长蟾儿十一岁,等到蟾儿长大,楼无易早已成年。”柳芸咬了咬嘴唇,“偏偏父亲又看重他!如今我那好二弟已经继任家主之位,虽然他信誓旦旦,等到我儿长大便还位于他……但是人心隔肚皮,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若是他有私心,这家主之位最后十之八九会传到楼无易手里!”
      柳芸越说越觉得在理,来回踱起步来:“何况父亲原就十分偏爱楼无易……”
      那婴孩似乎是感觉到了母亲焦灼烦躁的情绪,又大哭起来。
      “哭哭哭,真是没用!只怪你有一个短命的爹!”柳芸所有的怨气都涌上来。原以为楼亦济年少有为,人中龙凤,没有想到她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夫家且不说,娘家那边贪念好名声,竟也不愿将她接回去。女子青春何其宝贵,偏偏她得耗在这里,可耗在这里,也恐怕只是便宜了别人——以楼无易的资质,不出十年,在楼家的威望定然超过其父,届时她的儿子又哪里有容身之地?!
      每次看到木棠,她内心的怨毒和不甘都要漫出来。宠爱自己的丈夫,聪明伶俐的儿子……偏生她什么都没有,还得捡别人剩下的感恩戴德!
      她看了看襁褓里的孩子,下定了决心。
      “夫人。”窗外传来低低的声音。
      柳芸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如此,也别怪她心狠了。

      “易儿的功课如何了?”
      庭中沉香袅袅,楼亦矜、楼居安父子二人相对而坐,处理了内务之后,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楼无易的身上。
      楼亦矜露出一丝苦笑。一切如常,不,或许该说,易儿愈加勤勉了。他原本还担心,木棠离开后易儿会颓丧些许,没有想到易儿意态平静极了。若非不肯再去挑选一柄剑,只是削了一把木剑练习剑道,他几乎要以为此前的争执责罚不过是梦境。
      “易儿是个好孩子,可是行事过于随心了。”楼居安低低叹息,“蟾儿年岁尚幼,以后易儿身上担子不会轻,若他只是随着心意……日后便少不了碰壁。”
      “我明白您的苦心,可是易儿还小,”楼亦矜斟酌着委婉试探,“我也不求他成为何等人物,不过是希望他能随心所欲地生活。”
      “纵然易儿今后不继任家主之位,他的父亲是楼家家主,他便注定不可能逃脱权力的倾轧,”楼居安淡淡瞥了楼亦矜一眼,“你可明白?”
      楼亦矜无声点头。
      “家主,有急报……”
      楼居安缓缓道:“既然是年轻人的天下,我便不搀和下去了。”
      “是,孩儿告退。”楼亦矜起身,对他敛衽施礼,然后退下。
      先前真的是我做错了么……楼居安突然也有些犹疑起来。
      略微犹疑,他抬步向祠堂走去。

      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两个月……转眼半年过去,可是木棠还是没有回来,连一封书信也没有寄来。楼亦矜虽然也令人四处寻找,却最终石沉大海。
      可是生活还要继续,断然没有为谁停留的道理。
      楼居安似乎在楼无易那次顶撞之后有所触动,开明了不少,对楼家的事务也慢慢放手,全权交予楼亦矜处理。
      事情似乎越来越好。
      直到弗灵城城主病逝,楼亦矜前去吊唁。
      得到消息时,楼亦矜正在指点儿子锻造之术。想到继任家主后鲜少陪伴这个孩子,看着这个让自己既骄傲又愧疚的儿子,楼亦矜想了想,终是开口问他要不要与自己同去。
      楼无易长高了一些,也稳重了许多……他没有以前那样爱笑了,对任何事情也只是淡淡的。于现在的他,与众人虚与委蛇远远不如钻研剑谱之类有用,故而他只是淡淡摇头拒绝。
      “不必,”楼无易微微摇头,似乎是为了显得和悦一些,他继而解释,“父亲身为家主,吊唁故去的柳城主,理所当然。但是倘若我去……恐怕会招致误会。”
      易儿长大了……好像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楼亦矜有些感慨,既骄傲又有些心疼。倘若棠儿看见,固然欣慰自豪,却也一定会责怪他没有好好照顾易儿吧?想起天各一方的妻子,楼亦矜心头涌起一股思念与愧疚。身为楼家家主,注定不能随心所欲,就连寻人,也只能交由旁人……
      看了看楼无易,他想,这个孩子到底是更像他的母亲一些。
      摸了摸儿子的头,细细叮嘱他不要再惹祖父生气,楼亦矜便离开了。
      只是,这次离开,于某些人便是永别。

      含华城中,爆发了内乱。
      在楼家家主楼亦矜离城前往弗灵城吊唁的时候。
      其嫂楼柳氏集结拥趸叛乱。
      具体原因已不可考,不过据说,其中许多叛乱者是为了拥戴长房长孙楼无蟾上位。
      若当真是为了护持楼亦济的血脉继任,倒也称得上一句情真意切。
      可惜,叛乱的势力,大多是纠集在含华城的柳家人。
      “你不是说没问题的吗!”柳芸六神无主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她杀人了……她杀人了!不,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在饭菜里掺了药,她只是想控制住楼居安立下字据——可是谁想到楼居安那把老骨头居然就这么死了!
      “事已至此,是回不了头了,”她的堂兄柳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心中暗自嗤笑,妇道人家果然成不了大事。先前不是还义正言辞说要为儿子夺回家主之位吗,如今这猫哭耗子的慈悲样是做给谁看呢?有取而代之的野心,事到临头却畏畏缩缩,啧!
      不过这样也好,毕竟挟持一个哭哭啼啼的夫人和嗷嗷待哺的婴孩可比控制楼亦济轻松多了。看着已经陷入癫狂的柳芸,柳博有些不耐烦地令人将她带了下去。
      他原本是想控制住楼居安然后逼他立下遗嘱,没有想到柳芸那个蠢货,连下药都掌握不好剂量,楼居安竟直接毒发身亡。不过不要紧,老的没有了,小的不是还在吗!柳博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公子,老仆只能送您到这儿了,快走!”
      “楼樯爷爷!”混乱之间,楼无易只觉得怀中被塞了一柄长剑。
      “走啊!”
      身后的火与血,身前是一望无垠的暗与风,楼无易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
      可是现在,除了保全自己,他竟没有其他能够为这些为他出生入死的人做的事情了。
      他拼命向前跑,不去管风中喊打喊杀的声音,也不管是什么粘滞带着腥气的东西沾了满身。他只是毫无意识地往前跑,不曾停下。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强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跑到了哪里,直到失去了意识。

      楼无易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他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是身处一间熟悉的茅屋——他的伴读带他来过,而现在,一个满脸苍老的老嬷嬷慈爱又不忍地看着他。
      “钟嬷嬷?!”楼无易一下子坐起身来,“我这是……”
      “别怕,”钟嬷嬷摸了摸他的头,又很快意识到这样不合礼数,移开了手掌,“他们不会来的,你就在这里好好躲着……”
      “钟嬷嬷?钟嬷嬷!”门外有人拍门大喊。
      楼无易全身紧绷,钟嬷嬷摸了摸他的头安抚他:“没事……我去看看。”
      楼无易原本便是强撑着起身——他的眼前已经一片模糊,耳边也是一阵嗡鸣。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能迷迷糊糊听到咒骂声,开门声……似乎有谁在拉拉扯扯,又似乎只是他被自己的五感撕扯着分崩离析。
      他分不清楚,只觉得昏昏沉沉。
      可是内心的不安被寂静放大。
      他知道自己应该跟出去看看,可是身体疲软滚烫,磕磕碰碰才从榻上滚下来。他费力地爬行,凑近了些,这才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
      “呵,原来是个西贝货……假的……真的……人呢……不说……杀了便杀了……”
      眼前是一片光怪陆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方。他定了定神,咬破舌尖,这才觉得清醒了些。他努力睁大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似乎好几个人都被按住,跪在一起。有人在求饶,有人在哭叫,有人昂着头,有人惊慌失措。
      许久,他才认出,那似乎是他的伴读,和收留他的钟嬷嬷。
      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该出去,这都是因为他。
      不能出去,不能出去……楼无易知道,自己这么贸贸然出去,不过是送死。这样会白白辜负嬷嬷的苦心,他这么告诉自己,但是内心深处,他的不甘自责在咆哮着指责他的懦弱。
      不,他应该出去的……他是楼无易,对于这些人来说应该是有用的……他要出去,他要出去……
      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是大片的红色,烈艳地盛开了。
      那红色很灼眼,他终是闭上了眼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