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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旧友 ...

  •   “将顾明诸带到星章阁,我不会拒绝救治。你应该也清楚云晔上人的性子,我现在是他的病人,以我目前的身体状况,他是不会允许我与你一同前往苏家的。言尽于此。”
      苏澄心觉得有些头疼。
      明殊所言,在情在理,他没有理由拒绝。可是他来到星章阁选择与她提条件而非与云晔等人交涉的一个理由便是希望顾明诸能够被控制在苏家……他不确定明殊这个要求他是否答应得起。
      他落笔又犹疑,最后索性将写到一半的书信烧掉。
      不能犹豫了,他的书信可能会在中途被截下,这个时候示弱绝非明智之举。既然祖父让他作为苏家的苏澄心来交涉……
      他心一横,再次提笔。

      “苏家扔来的麻烦,明殊你真的要接吗?”
      “这不是苏家的麻烦。”是我的责任,明殊只是对云岫微微一笑,意图不言而喻。
      何况这是只有她才能完成的事。
      云晔私下告诉他,顾明诸的伤势在于神识,然而本门偏重并不在此,若要根治,唯有鬼门十三针。当年云随创此针法,是为了医治窥天机损身的同门,可是最终还是回天乏术,此后便四处云游,鬼门十三针也未传给星章阁内的弟子。
      可是明殊修习过鬼门十三针,在她还待在红叶谷的时候。
      她隐去顾家之事不提,只说在云游之时偶然得云随弟子指点习得鬼门十三针,或可一试,云晔也是唏嘘不已。医者的仁心让他最后妥协下来,只提出一个要求——无论如何,不能为了医治顾明诸折损自己。
      “可是你的伤……”
      “事急从权。”
      “明殊,真的可以吗?”云岫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又认真地提醒她,“你的伤势不轻,倘若……”
      “我并无大碍,可是明诸的伤势已经拖不下去了。”明殊抿紧了唇,突然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现在能使出鬼门十三针的,只有我。”
      云岫说不出话来。
      她当然知道轻重缓急,也明白顾明诸伤势的严重程度,然而顾明诸不过一个外人,而明殊是自己的师妹,如何能比?更何况……想到云潇拼死将顾明诸带出来,她有些心酸。云潇是因为明殊的缘故才会如此冒险,如果明殊因为顾明诸伤势加重……
      “师姐,不仅你是星章阁的人,我……也是。”明殊稍稍加重了手上的力度,“现在这个时候,染雪的少门主不能出事。”
      “啊?”
      “明诸断指之事,多多少少与我有牵连。于情于理,我如何能置之不理?何况,毕竟得给辞止前辈一个交代。”明殊看着云岫怔怔,不由得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这里是星章阁,自然得按星章阁的规矩来。还是说……三年不在星章阁,师姐已经将我当作外人了?”
      “啊,不是……”云岫喃喃道,“只是……”
      “师姐,我不是那个在星章阁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云殊了,”明殊叹了口气,“或许这种变化让你心惊,可是,师姐,我不会瞒你。人,总得先活下来,再想其他。”
      “师兄的伤势我想师姐一定已经处理过了,我给明诸施针后便去见他——毕竟表达谢意,也得当面才好。事急从权,如今明诸的伤势不能再拖,还请师姐在屋外为我护法。”
      看着明殊走进了屋子,云岫不禁苦笑。
      或许,她担心的不仅仅是明殊啊……

      “云潇,你重伤未愈,怎么过来了?”云菁有些担心地问。
      “云菁师叔,我偶然看到了一张残缺的符篆,却不能准确地判断它的用途。”云潇却回避了她的问题。重伤?呵,哪里有三年前那一次阿殊的伤势严重呢。他知道这不是云菁的过错,可是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云菁选择包庇云蕴,着实让他有些不能释怀。
      云菁被他拓印的符文吸引了:“你从何处看到的?!”
      “云菁师叔?”
      “没什么,”云菁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虽然只有半边符篆,但也足以判断这符篆既可以隐匿气息,还可以模仿……不,也可能是转移气息。”
      恐怕不仅如此,否则云菁师叔何以如此反应?见云潇露出求教的神色,云菁不无激动地解释道:“这符篆的可贵之处,在于它不仅仅对人有效。”
      云潇心头一震。
      “也就是说,如果是完整的符篆,对于灵兽,甚至是死物,都是有效的,即使是最敏锐的神识感知,也可以逃开。”云菁已经彻底沉迷在了那精细的纹路之中,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云潇,“云潇师侄,你是在何处看到这残缺符篆的?”
      “我……是在这次前往清远山的途中闲逛书肆时偶然得见,觉得十分新奇便拓下来了。”云潇保持着冷静的笑容,“没有想到竟是这么有意思的符篆。”
      “云潇师侄……”
      云菁正要提出自己的不情之请,便听到云潇说:“我于符篆之道实在平平,而云菁师叔精通符篆,这拓片便赠与您了。”
      “这……既然这样,真是谢谢师侄了。”云菁有些不好意思,可是那符篆拓片对她的诱惑实在太大,她便不再推辞收了下来。
      若是阿殊知道自己的符篆得到了云菁师叔这样的评价,一定会很高兴吧。若是云菁师叔知道这符篆是出自阿殊之手,也一定会十分欣慰吧?可是既然这符篆是阿殊避人耳目贴在顾明诸后颈,必然是不希望他人知晓。
      他已经拿着销去符篆纹路的那半张符纸请教过云泊师叔。顶着云泊师叔意味深长的目光,他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倘若符纸上的符文被销去了……”
      “即使符文销去,朱砂洗净,气息也会残留一些。”云泊深深地看着他,“比如这张符纸上的气息,有一股与天玄峰上那位客人的气息十分相近……还有一股我们都很熟悉。”
      “原来如此。”
      两人一边饮茶一边讨论气息的甄别之法,又过了一个时辰云潇才起身告辞。
      “潇又要去后山修习了么?”云泊轻轻笑了起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我以为你会很清楚……不要让人担心啊。”
      “是。”犹疑许久,云潇回答。

      “你说安异……不,明殊去医治顾明诸那个小子了?”楼亦矜得知这个消息,难掩惊诧。
      “是啊。”云岫叹了口气。明殊醒来的时候师兄还在闭关疗伤,师兄的情况刚刚好转一些,明殊甚至还没来得及探望,便被苏澄心叫去医治顾明诸。偏偏顾明诸先前所作所为实在令人不喜,她虽然能理解身为医者的考量,却还是觉得有些懊恼。
      楼亦矜也叹了口气。自家儿子回到星章阁,刚刚恢复意识便闭关疗伤,好不容易等到他出来,却又头也不回地回去了。他原本还寄希望于寻得明殊在易儿面前美言几句,这下倒好,明殊醒来不久竟也闭关施针救人去了。
      “楼前辈有什么事情找明殊?若有什么我帮得上的,云岫绝不推辞。”
      想到云潇似乎并不愿意让星章阁的同辈弟子得知自己的身世,楼亦矜开口道:“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好友,曾嘱托我好好照顾云潇。可是当年发生了许多事情,云潇来到了星章阁,我……终究是没能信守承诺。现在看到他不愿意与我亲近,我心中有些……”
      云岫了然地点点头。
      来到星章阁的人,大抵身世有些坎坷。若是有人关心师兄,她自然是高兴的,只是……
      “楼前辈啊,师兄这个人呢,就是嘴硬心软——但是您懂的,就算知道师兄心软,也没几个人挨得住他拳头硬啊!爱莫能助,实在是爱莫能助啊……”云岫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楼亦矜的脸色,连忙补了一句,“当然,您放心,明殊师妹她很快应该就会出来了。我保证,等她出来就让她去劝一劝。”
      “师妹?”楼亦矜一惊。他原先并不十分关注这些事情,只是在见云攸之前临时抱佛脚地了解了一些情况,只以为明殊是因故离开的记名弟子,也没有多想——现在想到自己竟撺掇明殊去寻芳这种地方……别说云潇了,他自己想想都觉得过意不去。也难怪先前他劝明殊应该年少尽欢的时候云潇急得眼都红了……
      等等!倘若明殊是个女子……莫非云潇他……
      云岫自知失言,却看到楼亦矜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竟是露出些许恍然大悟又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不禁抖了抖。
      楼前辈……好奇怪。云岫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楼亦矜自知失态,忙开口解释试图挽回些许颜面:“咳,那就拜托你了。”
      云岫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等待着明殊。大概又过了半个时辰,明殊才有些面色苍白地从房间中走出来。云岫忙上前扶住了她:“你还好吗?现在感觉怎么样?”
      “咳,”明殊的笑容有些虚弱,“我哪里有那么脆弱,又不是纸糊的。顾明诸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只剩下好好疗养……”
      “别说了,你的伤势还没好,这些事情我会留意的。”云岫连忙阻止了她未说完的话,原本还有些踌躇,又想到楼亦矜的嘱托,于是开口道,“明殊,你要去看看师兄吗?他……情况也不算太好。”
      明殊微微垂下眼眸。她何尝不知道呢,从云岫告诉她云潇在将她带出来之后折返回去救出顾明诸的时候,云岫游移躲闪的目光已经让她明白,云潇必然伤得不轻。星章阁之人不做无益之事,云潇没有理由对几次三番对立的顾明诸出手相助,他们都不是那种因为仁慈便忘记自己立场不去衡量得失的人。
      这个人情她记下了……只怕是难还啊。
      “嗯,我会的。”虽然现在这副模样可能会让云潇担心,可是谢意自然应该及时表达。何况……明殊的眼睛转了转,现在云潇肯定不忍心将脸色苍白的自己拒之门外吧?

      据云蓼说,云潇师兄今天并没有在后山练剑……想必是在书室内清修或者冥想了。
      “师兄?”明殊叩了叩门。
      “谁?”云潇的声音顿了顿,“是阿殊么……也罢,进来吧。”
      “师兄是感知到我的气息了?”
      “不,这个时候会来这里打扰我的也只有你了。”
      还是一如既往地有自知之明啊,明殊看了看云潇身旁的书册,摇头笑了起来:“病人便应该有病人的样子,你需要休息。”
      “你确定你有立场说这句话?”
      云潇一把搭上了明殊的脉搏,而明殊也按住了他的手腕。
      “师兄,你的内伤尚未恢复,应当静养。”明殊轻描淡写地一笑。
      “那么你呢,灵力阻滞,修为倒退……你为顾明诸出手诊治了。”云潇神色微动,“他对你很重要?”
      “他伤到这个地步,与我有关。”
      云潇皱眉:“可是你伤得更重。”
      师兄啊,该怎么说你呢?伤势的严重程度可与因果毫无关联啊……因为不喜欢顾明诸,所以帮亲不帮理么?这话也是够偏心了。她固然信任云潇,可是事关顾家,更与自己的身世有关,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云潇却并不打算就此揭过:“你已经做得足够多。若不是那张符篆,顾明诸根本无法在清远山中自保……不,他会在一开始就暴露并非顾家人的身份——而肆无忌惮伤人却没有利用价值的染雪少门主可不像顾家后裔那样受到优待。”
      云潇已经知道了……她并不惊讶,毕竟在他们独自前行的时候会发生许多事情。云攸是可以信任的……云潇亦然。明殊对上他的眼睛:“正因如此,我才觉得亏欠于他——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顾明诸身上,而我却得以喘息之机。原本被窥伺被算计的人应该是我,可是现在的我,还不能直面这些。”
      “其实我知道你总会推测出来的,毕竟你与木蓁、莘莘他们相熟,那么云殊就是明殊,也就是许元夕这一点你一定会知道的。我原先觉得谈及这些会很艰难,可是如今看来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我……不知道怎么解释顾家血脉与婚约的关系,可是我是真正的顾家人——唯有这一点,无法改变,无法否认。”明殊将所有的情绪收敛起来,“云潇,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如果你有任何疑问,我或许不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我一定不会有所欺瞒。”
      云潇不明白为什么明殊能如此坦然,可是那双沉静的眼睛敛去一切情绪的时候,让他想到雨雪初霁的天空。
      他沉默了。他并不希望逼迫明殊什么,可是顾明诸太危险,他却不能代替明殊做出决定……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无论是当年的照拂,还是这次的相护之恩,明殊永志不忘。”明殊端端正正向他一揖,“当然,虽然我希望无易此生顺遂无虞,可是如果有我能够做的,绝不推辞。”
      云潇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只觉得心头有些堵,仿佛有什么在那端正一揖中被划分了界限,又似乎是有一点蠢蠢欲动的不满足。
      泾渭分明。

      明诸醒来,是一个月后的事情。
      去清远山顾家的时候是十月,现在却是梅花初绽。
      他原本就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
      顾家先祖顾珣疯疯癫癫的话还在耳边,伴随着崩塌与剧烈的震动,仿佛要将他的灵魂撕裂在这具软弱的身体里。然后是一道雪白的剑芒劈开了什么,然后似乎是看到明殊被人带出去,然后有人折返回来拖着自己往前走……他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其实这么说只是自欺欺人。辗转之中,即使闭着眼睛,他也能认出那个声音。如同幽谷中生出的藤蔓,缠绕在他心上——那是明殊的声音。
      轻柔而温和,平静却有不容置喙的力量,这个人一贯如此。意识昏昏沉沉之际,明诸能够听到衣袖拂过的声音,银针振动的声音,明殊说话的声音。他睁不开眼睛,只觉得有一种微妙的惆怅涌上心头。
      为什么他没有认出来呢?明明是那样亲近的人,明明是那样熟悉的声音,明明……相识了这么久。他在霁阳城听到过,在穹灵听过……可是那么多机会,他竟都错过了。是缘吗,是劫数吗,还是说,不过是注定的错过罢了?明诸自己也分不清。
      微微睁开眼睛,是素雅的青色。这里,应该便是星章阁吧。
      “醒了?醒了就把药喝了。”云岫干脆利落地把药碗撂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别让殊师妹担心。”
      殊师妹……是明殊吗?他望着那碗药发怔,云岫也难得没有催他。
      是啊,这里是星章阁,明殊已经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大概星章阁对她也像家一样吧。在这样清雅的地方居住,有这样维护她的人……很好,真的很好。只是因为与明殊相识就不顾生死将他这个不相干的人救下,这大概是对“不做无益之事”最大程度的挑衅吧?他苦笑着将汤药一饮而尽。
      云岫看着他喝了药,才说:“既然你是殊师妹的旧识,我们便不计较别的了。”
      明诸突然说不出话来。明殊将他安置在这里,他总不能再给她添麻烦。他顿了顿方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正月十四。”
      “原来……要到元夕了啊。”

      “云菁师父不怪我就好。”明殊温和一笑,“对了,您给我传书说有很重要的事情是指?”
      “小殊啊,你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什么日子?”正月十四……也不算什么特别的日子吧,明殊想。
      “明天就是元宵节了,当然要好好打扮一番去观灯了。”云菁双眼发亮,“来,小殊你看看这件衣裳好不好看?”
      “好看。”
      “这支钗呢?”
      “好看。”
      “这珠花呢?”
      “云菁师父的眼光自然是好的,”已经数不清这是云菁第几次问询,也记不清这是多少次赞赏点头,明殊有些疑惑云菁将自己叫来的意图。不过想到以前鸣凤城的元夕之夜,翠缕红翘她们也会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更衣梳妆,明殊便也没有过问,只是不时地点头。
      “好了,既然这样小殊就来试试吧。”
      明殊的思绪已然飘远,却被云菁的这句话拉了回来:“嗯?”
      面前是云菁笑盈盈的眼睛:“元夕之夜,姑娘家自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赏灯。”
      “不,这个就……”
      “小殊来星章阁这么久我都没有看过小殊好好打扮的样子呢!我可是特地准备了不少钗裙,小岫小映她们的我都准备好了。哎呀,得让师兄他们都来看看。”云菁饶有兴致,眼睛发亮,“你等着,我这就把小岫小映她们都叫过来。”
      “所以说,这种事情就不用上心了啊。”明殊终于将未出口的话说完,可是兴奋的云菁早已一溜烟跑远了。
      等到云岫和云映过来,明殊正对着妆奁发愣。
      “明殊,你会习惯的。”云映叹息着说,“不然你以为为何我们在往日的年节都安安静静地不怎么出去走动?若是被云菁师叔逮到啊,光是被按着打扮都要耗上许久呢。”
      “既然这样……”那么同为难兄难弟,我们一起溜出去?
      “可是,比起被云菁师叔逼迫精心装扮的痛苦,我们更想看到你着女装打扮的样子啊,明殊。”云岫与云映相视一笑,脸上满是促狭。
      看来是避无可避了,明殊露出了无奈的苦笑——云菁师父,你还真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呢。

      “云菁师父,我已经梳洗妥当,就先下山去了。”
      今日正是正月十五,璇玑镇上人来人往,在正玑峰向下望去,能看到如星河一般的灯光摇摇。而如今漫步在人群之中,更觉得仿佛是漂浮在繁星的海洋里。
      给云菁留了纸条,明殊便溜了出来——若按云菁师父的意思,只怕要将妆奁中所有的珠翠都簪在头上了。不过……反正云菁师父的阵法也困不住她,她便索性先行下山,来看看云蓼他们准备得如何。
      许久没有这样闲庭信步,竟有些不熟悉走入喧嚣之中的感觉了……倒也并不讨厌,只是已经有些不习惯。不过也没有到要夺路而逃的地步,明殊抬眼看向路边的灯笼,突然觉得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住,便停了下来。
      “这位姑娘,请……请问……”是一个年纪尚幼的女孩子,正怯生生地看着她。
      “不要慌,慢慢说。”明殊对她温和地笑了笑。
      “我……我是雍和宫弟子遥惠,打算去星章阁贺新,请问你知道星章阁该往哪里走吗?啊……”遥惠突然意识到,即使是道贺,也轮不到她这个普通的弟子,更不必说如今是十五,早已过了合乎礼制的时间。
      明殊了然。
      以往各门派都会在初五之前派出亲传弟子相互道贺新春,可是这次因为探查清远山的事情,各门派内务外务早已乱了套,故而并不十分苛责礼数。眼前之人慌乱局促,显然知之不多。她无心去管雍和宫内部的倾轧,却也不忍作壁上观。
      明殊对她颔首,关切问道:“这个时候不应该留在雍和宫中休憩吗,怎么千里迢迢赶来?”
      遥惠怯怯一笑:“我……”
      明殊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轻笑一声,取了一只橙子掂了掂。
      遥惠有些惊讶地看着明殊的动作。那只橙子在被抛在空中的瞬间,有细微的风声响起。
      “我曾经想过,就算不能在星章待下去,或许可以凭手艺混口饭吃。”明殊喃喃说着,有细微的风刃切割着橙皮,竟隐隐约约显出些明晰的轮廓来。
      是喜鹊登梅。
      遥惠的眼睛瞪得溜圆。
      “难道你是要夸奖我吗?”
      不,与其说是夸奖……还不如说是意外。总觉得眼前这个人应该是很尊贵的,很难想象那双手会做这种安慰人的事情。啊,并不是说她是不近人情的样子……遥惠突然觉得很难去描述眼前这个人。
      “很快就好了,”明殊对她微微一笑,“总不能让你空手而归啊。”
      这……遥惠还没有回过神来,明殊便将刻好了的橙子灯递给她:“好了。星章的风俗,正月十五应该有一盏灯的。时间紧急,权当是小小心意。”
      遥惠尚未想明白为何灯中没有灯芯灯油便能发光,也还没有想通橙皮里的果肉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只觉得手中被轻柔地塞进了那盏橙子灯,一片暖融。
      “等等……”我尚未请教你的姓名!
      “一路顺风。”明殊浅浅笑着颔首。
      眼前捧着橙子灯的少女已经消失不见。
      耳后有一阵风声,明殊回过头来:“欸,师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刻橙子的时候。”
      “雍和宫的人前来拜访,自然不能不理不问。”明殊轻轻一笑,“不过啊,元夕之夜,不应该如此冷冷清清度过……就算不能回家,也应该在温暖一点的地方度过。”
      灯火璀璨,低吟浅笑,是衣香鬓影中停泊的一抹殊异颜色。
      “你方才给了她徽印。”云潇侧过头去,开口问道。
      “毕竟是雍和宫的人,立场不同,即使是善意,也不能太明显……引起猜忌给她带去麻烦就不好了。”明殊毫不在意地抬头看向他,“师兄的敏锐还是一如既往。”
      “明殊姐姐!云潇师兄!”身后传来欣喜的叫声。
      “云华?”明殊也笑了起来。这是在回到星章阁后第一次见到云华:此前云华奉师命下山,她又忙着诊治明诸……没有想到一别竟三年过去了。
      “云华你长高了不少。”
      “明殊姐姐其实你这样也挺好看的。”此时不是能好好叙旧的时候,云华按捺住了翻涌的心绪,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
      “嗯,谢谢。”明殊笑得很是得体,虽然她并不在意这些……但是看到成长了的云华实在是令人高兴的事情。
      “那明殊姐姐,云潇师兄,我们先去确定订好的酒了。”
      “嗯,路上人多,小心别摔着。”明殊颔首叮嘱,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跑远。
      “阿殊。”
      “怎么了?”
      “你不开心么?”
      明殊的脚步顿了顿,又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怎么突然这么问?”
      “你不开心。”云潇却似乎确定了什么,又似乎更加踌躇,“是因为……”
      “哟,这不是明殊吗?”一个兴奋的声音传来,又很快低下去,“易……潇儿。”
      “楼前辈。”明殊低头行礼。
      “哎呀,既然与潇儿相熟,那便是自己人,不必拘礼。”
      方才明殊出手相助他也看在眼里,看明殊是越看越满意——修为深厚,为人温和又不失主见,孝顺长辈,心思通透,似乎也很喜欢孩子,做一家主母应该也很适合——最最关键的是,他那个生人勿近的儿子对明殊偏心得很。
      虽然他现在还十分嘴硬。
      但是知子莫若父,云潇轻微的情绪看在他眼里……楼亦矜自认是个“过来人”,对自家儿子该聪明的时候像榆木自然很是着急。
      看着楼亦矜欲言又止的样子,明殊微微点头。也是,难得有与师兄独处的时候,楼前辈这个做父亲的一定有许多话想对师兄说吧。她略微沉吟,抬眸道:“楼前辈,师兄,我突然想起来云映师姐找我有些事情,那我就先过去了?”
      果然,是自己的揣测让阿殊不快了啊……云潇想。
      唉,路漫漫其修远兮……楼亦矜看着陷入沉思的云潇叹了口气。

      留下这对父子相对无话,明殊很快便找到了云映。
      星章阁下璇玑镇,热闹非凡。两人看着路边的小物事,闲话着这三年的见闻。
      突然,明殊的脚步一顿。
      “明殊,有喜欢的物事吗?”身侧的云映也随之停了下来。
      “没什么。”只是看到了熟悉的人而已。
      明殊偷偷将那人递来的纸条拢进袖中。
      “我们还是快些走吧,师父他们应当也等得急了。”

      往日星章阁的人在元夕也不会像这样聚在一起。
      可是今年不同,有赖在星章阁不走的楼家家主,有相看两生厌僵持在天玄峰不能下山的苏澄心与顾明诸,有三年未归终得重逢的明殊与被拉来凑数的云潇。
      明殊静静看着云岫他们打打闹闹,觉得若等此间事了,就安居于此似乎也不错。
      突然,她察觉到一道目光颇有些踌躇地落在自己身上。
      是谁?她回头,不禁恍然大悟。
      是云蕴。
      也是,如今云蕴拜入云墨门下,也算是亲传弟子,可是三年前的事情出自他手在云岫等亲传弟子中并非秘密。且不说云岫云蓼他们原就与自己交好,会为自己抱不平,就是未曾深交的同门,也多多少少会不耻这等作为。
      云蕴被孤立,是必然的。
      她即使能够为云蕴找到一条出路,却也知晓云蕴再难为他人接纳。说实话她之所以为云蕴找退路,也不过是因为自己离开星章阁已成定局,与其追究云蕴不如卖个人情,日后云菁师父他们思及此事,会想到自己未曾落井下石的胸襟——既然云菁师父总会不忍,云蕴也不会真到穷途末路,她为何不做个顺水推舟成全美名?
      云蕴是愧疚还是不甘心抑或是怀着其他情绪都与她毫无干系,可是她也不介意对他敲打一二或者安抚些许。明殊浅笑离席——云蕴一定会追过来的。
      六合楼后有一片落了雪的花圃。
      此处清净,是个能够说话的好地方——身后有簌簌的脚步声踏在雪上,是云蕴来了。
      “明殊,果真是你?”
      这话委实明知故问,明殊心头叹息,便不是星章阁的弟子,也该知道是她。果然,经过那件事情,谁都回不到从前了。愧疚也好难过也罢,云蕴既然做出那件事情,他便再不可能是与他们把酒言欢的好友。
      “是我。”明殊微微点头,“一别三年,故人无恙否?”
      云蕴心绪有些复杂——论谁知道,嫉了妒了多年的同门原来是个女子,都会五味杂陈吧。他看着明殊,不知道心底是不甘还是懊悔,明殊却觉得云蕴有些奇怪:她从不需要他人因为自己是女子便心怀体恤,能走到今天,也与她是男是女毫无关系。莫非因为她是男子,便针锋相对,她是女子,便心存相让之意?不,她不需要这些。
      “抱歉。”
      “没关系。”不是原谅——因为即使再给云蕴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么做;倘若她不是女子,云蕴又会生出几分因为“风度”而产生的悔意呢?云蕴需要的也不是原谅,只要嫉妒尚存于心,何时何地不是五内俱焚?她不觉得自己的谅解能带来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可是倘若能让彼此见面时显得和煦一些,她也不介意支出些许善意……至少不让云菁为难。
      果然,无论何时都比不过她吗?云蕴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但是看着明殊,他知道他一辈子也无法拥有那种光风霁月的姿态——他做不到。
      说不清是惆怅还是释然,他笑了:“欢迎回来。”
      “只是暂居于此。”明殊十分认真地纠正着他的说法。
      “啊……抱歉。”
      明殊叹了口气:“就算是面对你亏欠的人,也不要总是露怯啊,云蕴。我教了你一次,说谢谢就好了。”
      “明殊你倒还是老样子啊……”云蕴轻呵一声,“谢谢。”
      眼前有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明殊有些伤感地垂下眼睛:呵,还是老样子的可不止一人啊……
      明诸。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年的妇女节估计会非常平静地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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