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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抉择 ...

  •   那扇破落小门很快开了。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妇人红着眼眶出来望向他们,刚刚看到云澄手中储物袋露出的一星绿色,便睁大了眼睛叫起来:“啊,朱草!”
      她枯槁的面容显出奇异的红晕:“孩子他爹,快看,朱草!你有救了!”

      云澄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那对衣衫破旧的夫妇以热切的眼光看着他,只让他觉得压抑。从小到大,即使他是被祈求的那一方,对方也是矜持而含蓄的,他哪里见过这样直白、热切、仿佛能将他融化一般的渴求!他原本已经做好打算,物以稀为贵,这户人家的主人受了重伤,那么他们采的朱草一定可以卖出好价钱!只要摒弃妇人之仁,丢掉无畏的善良与责任心……
      他原本是这么想的。可是真的对上那妇人祈求的眼睛,那一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恨不得拔腿就逃。
      只是站在门外,就可以知道,里面会是何等破败——这人恐怕拿不出一枚灵铢来买他们的朱草。他应该快些离开,然后找下一个主顾……可是他动不了。
      那两双眼睛中满是祈求,沉甸甸的,他连移开视线的勇气都没有。他想回头,可是又担心看到云殊不赞成的神色。
      “你们拿着。”踌躇再三,云澄还是下定了决心。有什么比生命更贵重呢,他想,是他过于执迷了。若是因为放不下面子眼睁睁见到这户人家苦苦挣扎,才是最愚蠢的事情。他取出一叶朱草——这男子筋脉阻滞,只能承受一片朱草的药力,不过即使是这样,也足够治好他的伤势了。
      “谢谢……谢谢仙人!”这对夫妻立刻跪了下来,连连道谢。云澄无措地倒退了两步,脸色通红,忙要他们起来,看上去竟比这对夫妇不自在。
      “仙人,这片朱草便能救我相公?”那女子抬起头来问道。
      “温水送服即可,不消三天,便可以痊愈了。”
      云殊在一旁看着,摇了摇头。云澄到底是年少不知世事,那女子的感念虽并非作假,可是她显然也动了别的心思——关于那袋朱草。可是她看到云澄他们似乎都受到了触动,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毕竟,少年热忱最无邪。
      于是那两人又是一通千恩万谢,云澄才勉强脱身。
      待到云澄与那对夫妻作别,他向云殊走来时,双眼中却满是灼灼光彩:“师兄,此局……是我输了。可是云澄不悔。”他有些歉意地看了看一旁的云通等人——毕竟,当时的情况,也不容他与其他九位师兄师姐商量。
      “云澄,你做得对,”云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身为星章阁的弟子,扶危济困是应该的。”其他几人也纷纷点头。
      这是在说她铁石心肠了,云殊不禁失笑。到底是涉世未深,好恶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呢。不过同门之间十分友爱,也算是有可取之处了。
      云澄却仿佛是得到了极大的肯定与鼓励一般,回过头来:“师兄,我们认输。”
      “决定了?”云殊问。
      “决定了。”这是沉默片刻后的回答。
      “不后悔?”云殊又问。
      “不后悔!”云澄不是没有犹疑,可是终究是压住了——犹疑无用,何必懊悔?
      云殊突然笑了起来。
      她原本就有一双极澄净的双眸,纵是无波无澜,也显得有几分亲近温和,这么笑起来,越发多了些温柔的意味。
      云澄有些懊恼地扭过头去,却发现头上传来恰到好处的温暖与力度:“若是你不那么实诚,你现在已经赢了。”云殊说着,顿了顿:“不过,若不是你们走进了死胡同,或许轮不到你陷入两难之前,你们就已经赢了。”
      众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我说过,只要以合理的价格将朱草售出,就可以了吧?”云殊环视他们,微微摇了摇头,他们一时间竟看不出那神色是可惜还是别的什么,“可是你们都陷入了一个误区——从云通开始,便一个个致力于卖个好价钱。”
      云通嗫嚅这红了脸。
      “因为经由自己之手,所以即使是普通的朱草,在你们眼中也贵重了起来,”云殊的话语淡淡,却让他们无端低下头去,“可是这世上,不该分贵贱——而分出贵贱,也与个人的好恶无关。或者说,因为你们还不够强大,所以你们用过的木剑不会拍卖出一个惊世骇俗的价格,而这些朱草,亦如是。”
      “即使是自己珍视之物,也不能想当然地以为在别人眼中也是同样的价值,当然也不能先入为主。”云殊看向云澄,“不过,我说你差点赢了,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云澄茫然地摇了摇头。
      “因为,没有什么比生命更贵重了。”云殊缓缓叹息,“你救了别人的命,这种善意是无法用价值来衡量的……可惜,你失去了那个诡辩的机会。”
      “可是,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再考虑一件事情,”云殊问道,“倘若你只剩一份救命之物,你和一个无辜者都需要,你可还会让给那人?”
      “倘若你只剩一份救命之物,你的师兄弟和一个无辜者都需要,你会让给谁?”
      “倘若你只剩一份救命之物,你的同门和你自己都需要,你又会让给谁?”
      一片沉寂。
      所有人都被这惨烈的假设骇住了。
      云殊却不容他们逃避。今日,他们是施恩者,别人自然对他们千恩万谢;可是如果别人需要的,不仅仅是朱草呢?倘若是不能轻易相让的东西呢,倘若是自己或者是重要之人的生机呢,他们还能这样轻易地拱手相让吗?
      她也不想让他们过早地接触这样残忍的问题,可是越早明确取舍的标准,便能少些迷惘。
      就像今日那对夫妇……确实值得怜悯与援助——可是他们面对云澄的援手,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路过的仙人出于悲悯施以援手,很自然吧?他们那样弱小,又能为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物做什么呢?啊,什么都是杯水车薪吧……这种自不量力的想法就没有必要啊。
      可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理所应当。
      救人不是理所应当,不救人也不是理所应当。理所应当的,大概只有贪婪和自以为是吧。
      云澄他们只顾着沉浸在日行一善的满足之中,可是普天之下,却没有善人一定有福报的规则。善良是最理所应当的事,也是最不理所应当的事。穷人的哀嚎和弱者的眼泪,最不值钱,若有朝一日进退维谷,生出了希冀回报的心思,必然失望,失望过后,难免意冷。如果他们因为旁人的感念行善,便有可能因为旁人空虚的赞誉迷失。
      云殊希望他们善良,更担心善良之人,会失望。
      看着云通他们一脸愁云惨淡,云殊扯开了话题:“不过云澄很有分寸,没有将朱草尽数给他们。你若是让那人服下了所有的朱草,以他的资质,承受不了那充裕的灵气,恐怕会筋脉尽断。所以……剩下的朱草,我买下了。”
      “你们也累了一整天,好好休息一下吧。”
      看着垂头丧气的师弟师妹,云殊低声叹息。真是一群不让人放心的孩子啊。

      第二天清晨。
      “所……所以,这些益气丹都是师兄在晚上炼成的?!”云融睁大了眼睛。天啊,即使是云蓼师兄,一晚上也炼不出这么多丹药吧?难道云殊师兄一宿都没有休息?
      “是用你们剩下的朱草炼成的,”云殊平静地说,“你们都洗漱完毕了么?我们再去一趟集市。”
      虽然有些不解,可是众人下意识地选择了服从——直到他们跟着云殊走到了集市。
      “云通,”云殊看向他,“去把这瓶益气丹给掌柜的看看。”
      “可是……”云通脸上有些迟疑之色。
      “我记得,昨天这家药铺的掌柜也算是十分和善了,你不必有什么顾及,放心做就是。”
      不一会儿,云通疾步走出,脸色红润:“师兄,那个掌柜出了一万灵铢买益气丹,整整是昨天出价的一百倍呢!”
      “那是自然。一斤朱草晒干一般只剩下三两,一两干朱草在市面上大概只值几十灵铢,”云殊眉眼温和,“可是一枚益气丹,便值几千灵铢。买益气丹,买的不是朱草这些药材,而是炼药的手艺。所以,技多不压身,以后的药理课好好听,说不定可以补贴己用。”
      她又将一瓶丹药递给云弥:“也劳烦云弥师弟故地重游一番,如何?”
      云弥愣了愣。一瓶益气丹的价值,他再清楚不过了,可是看云殊师兄的架势,是要让他们去昨天卖朱草的地方挨个试一次……莫非这是在为他们出气?
      “我明白了。”云弥接过那只装了益气丹的玉瓶,昂首阔步走进了昨天令他备受羞辱的当铺。不一会儿,他便走了出来,将那只玉瓶交还云殊:“云弥想了想,当铺的老板不通药理,还是应该找个行家,再把益气丹卖出去。”
      很好,不沉溺于一时意气,搏得更多的筹码,云殊赞许地点点头。不过,看见一条肥鱼溜走,想必这当铺的掌柜一定懊悔极了,云弥也算是出了气。云殊没有接过玉瓶:“留着吧,或许哪天便用上了。”
      然后是小铺、食肆、茶楼……昨天云通他们铩羽而归的地方,统统去了一次。原本趾高气扬的人全变了面孔,一个个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他们终于明白了云殊的用意。
      可是不能不惶惑。
      他们自小生活优渥,鲜少见到这样露骨的前倨而后恭,亦不曾承受过这样像打量货物一般衡量价值的目光,更从未想过世人竟对此习以为常。
      云殊却并不在意他们探究的视线。她走到了昨天云澄赠予朱草的那户人家门前。

      这是……什么意思?一行人面面相觑。
      云殊回过头来,微微笑着摇头,示意他们去听。
      门后传来几声沉闷的咳嗽。几人惊疑地望向云殊——怎么回事?云澄明明昨天就将朱草赠给了那对夫妇,可是为何这人的伤势竟是更严重了?!
      云殊不语,只是示意他们安静。
      “爹爹,为什么你又咳嗽了?”
      “阿旺乖,爹爹只是着了凉。”
      “阿爹羞羞,这么大了还不好好盖被子。”
      “小惠,不可以这样说爹爹。”
      “咳咳……阿旺你别说你妹妹,是爹爹……咳咳咳咳……”
      云殊微微思忖,抬手敲门。
      “咳咳……谁?”那人隔着柴门问。
      “多管闲事之人。”云殊气定神闲地答道。
      对方愣了愣,过了片刻,还是开了门。
      “竟是你们……啊,阿旺,小惠,过来见过仙人。”那男子慌乱地招呼自己的两个儿女。
      “不必。”云殊抬手,那男子发现自己的膝盖竟是弯不下来,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我没有看人下跪的喜好。”眼前的青年有一张极秀致的面孔,可是那双眼睛中,是皑皑冰雪,不容于世的清傲。那男子突然就局促起来——这个人,与这破败的小屋格格不入,他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哥哥是仙人吗?”一旁,他的小女儿突然冲着云殊甜甜地笑起来。
      “是么,我也觉得,我长得十分好看。”云殊似是不经意地笑了起来,“不过,我不是什么仙人,只是一个游方郎中罢了。今天过来,便是给你爹爹诊病的。”
      “哥哥果然是仙人吧,只有仙人才会知道爹爹是病人呀!”小女孩天真无邪地笑起来。
      “小惠!”旁边的男孩子忙拉住她,转而对云殊说,“请先生给我爹看看。走,小惠,我们不要打扰大夫看病。”
      看着自己的小女儿被长子拉走,那男子才看向云殊。
      “你这是怎么了?”云澄忍不住上前问道,“我昨天给你的朱草呢,为什么不吃?你的病情不能再拖了,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你的朱草,已经给那两个孩子吃了吧。”云殊按下有些焦急的云澄,冷静地看向那无措的男子。她没有错过那男子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心下一叹——果然如此。
      她站在门外便发现了,有两股微弱的灵力。虽然很微弱,可是像春日里初发的新芽,透着勃勃生机;方才看到那两个孩子,她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想。想必是这人舍不得吃掉朱草,而作为父亲的本能,让他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了两个孩子——对于不能修道之人,服食灵药确实是一种刺激生出灵力的方法。
      “既然将朱草给了你,我们便不会干涉你如何用。”云殊说完这话,便看到那男子的脸上显出了一丝奇异的轻松神色。
      “我们好心好意想要救你,你却……”
      “云通。”云殊低低地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仙人啊,我就是贱命一条,可是……”那男子卑微地伏在地上,眼睛却闪着明亮的光,“可是我的孩子与我不同。阿旺他三岁就会写字了,小惠也很懂事,我宁可窝囊地死去,也要给他们一个做人上人的机会!”
      大概……父母都会觉得自己的孩子是与众不同的吧。云殊并不责备他,只是十分平静地说:“所以,不惜让他们早早失去父亲吗?”
      男子沉默了。他眼中的光华黯淡了一瞬,可是依然坚定。
      罢了,做事情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云殊取出一只玉瓶:“这里面有三粒益气丹。你服下一粒,保你痊愈。有做人上人的愿望,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命只有一次,切勿轻贱。”
      那男子难以置信地接过玉瓶,拜了几拜。等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眼前之人已经不见了。
      “爹,你的咳嗽好了。”吃完饭的时候,他的女儿小惠问他。
      “啊……是啊,被大夫治好了。”他犹自恍惚。
      “呀,我就说那个哥哥果然是个仙人!”小惠笑得眉眼弯弯。
      “不管那人是不是仙人,都是我们的恩公。”阿旺摸了摸她的头。虽然不知道以后遇不遇得到这人,但是这份恩情,他记下了。

      回客栈的路上,云澄等人一言不发。他们没有想到,竟有人连性命也不顾,只为了去赌一赌他的孩子会生出灵根,可以成为一个有灵力的修道者。这对他们来说,实在是难以想象。或许这人是怕极了他的孩子会像他一样,碌碌无为,潦倒一生,可是……
      云殊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的脸上满是沉痛纠结之色,仿佛那人辜负了某种期待。
      那人或许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将最好的东西留下来,无偏无颇地给孩子,应该算得上是一个好父亲。云殊突然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担忧——她原先一直担心这群师弟师妹的原因,在于他们太天真了。
      是的,天真。无论是与药铺的伙计争论,还是直接将朱草赠予别人,都有些想当然的意味。朱草原本不是什么名贵的药材,但是经由我手,便不愿贱卖;朱草可以救人性命,于是不顾其他,慷慨相赠。可是世事并非非黑即白,不能像朱草这样被轻易衡量的事物却太多。
      云澄没有错,可是那个父亲也没有错啊。
      如果真要归咎,大概也只能责怪这不能事事圆满的世道。
      有许多东西,她并不能教给这些师弟师妹,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选择。可是至少,她可以让他们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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