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引》貔貅君

22、琼筵

　　菁华会武算是迎来了圆满的谢幕。
　　星章阁众弟子虽然除了云潇位列第二外均无缘前十，可至少也都进了百强，算是不错的成绩。有人心想这下回去便有了与师弟师妹说道的谈资，有人庆幸自己排名尚可不至于被师长责罚，有人如鱼得水地与其他门派弟子攀谈起来。
　　“好险好险，差点就跌出百强。”云蓼有些心有余悸。
　　“你有什么可紧张的，谁不知道云晔师叔最心软了，只要你把伤处给他看一看，云晔师叔绝对不会说你什么。”云岫摇着头对他说，“我才担心呢！云潇师兄是第二倒在意料之中，可是殊师弟才入门三年，首次参与菁华会武都得了第十二的好成绩。我若是没进前一百，才是难得与师父交代。”
　　“云殊有多刻苦我们都看在眼里，得到十二名我倒不觉得意外，”云蓼看着与其他门派交谈的云殊，颇有些感慨地说，“其实我倒觉得有些可惜。”
　　“是啊，倘若殊师弟不是那么早与云潇师兄对战……兴许这次菁华会武新秀榜前十，便有两个星章阁弟子了。”云岫微微点头，望向远处言笑宴宴的云殊，“不过看殊师弟这么开心的样子，应该没有介意。”
　　云潇作为云攸的大弟子，亦是榜上第二，免不了与众人寒暄。云殊虽然没入前十，可是输给第二名的实力，又能差到哪里去？何况两人又是师兄弟，一个是云攸的首徒，一个是云攸的关门弟子，自然吸引了一众有心人的目光。
　　云殊那边熟人倒真还不少——座次正是按照名次排列，故而她身旁便是笑容灿烂的谢忱，隔着谢忱，便是一脸面无表情地应对着往来弟子的云潇。
　　“云潇贤侄真是年少俊杰！”
　　云潇冷静地应付着眼前之人，余光却盯着旁边与云殊言笑宴宴的谢忱。谢忱是琅山弟子，什么时候竟与阿殊这么熟稔了？还是说，现在自来熟的人这么多？偏偏自己还抽不出身——明明谢忱才是榜首，为何这些人却是盯着他不放？！
　　那边谢忱正笑着与云殊说：“云殊贤弟，又见面了！”
　　“是我运气好，忝列第十二，不想竟与你这个榜首一桌了。”云殊笑了笑，“不过你这个榜首也太惬意了，来奉迎你的人倒不多。”
　　“我这个从角落里冒出来的榜首，自然不如你那个两届菁华会武都名列前十的师兄了，”谢忱呵呵一笑，“不过我觉得，你这个师兄，没尽全力呢。不过，我也算尽兴就是了。”
　　“我看，没有尽全力的，不仅是师兄吧？”云殊不禁揶揄他，“上次是谁在这么重要的菁华会武之前醉梦沉酣？”
　　“你这小子，维护起自家师兄倒是嘴上不饶人，”谢忱无奈摇头，“好歹我们也是有过下注的情谊在！不过，若是我们押了金不换的方芫，才叫赚得盆满钵满呢。”
　　这方芫是金不换弟子，亦是菁华会武前三十中，唯一一位女弟子——如果不算上自己的话，云殊颇有些自嘲地想。看到旁人对方芫殷勤的样子，云霜觉得当初云霜向她建议扮作男子的决定果然十分正确。作为天灵之体，她已经足够引人注目，倘若还是个女子，恐怕真会给星章阁带来些麻烦。正在思忖，方芫竟走到她面前：“云殊师弟。”
　　“方芫师姐。”云殊亦对她行礼，心中却暗自疑惑。方才对方芫示好的人不计其数，为何这人却独独来与自己攀谈？
　　“你与云潇对战时的身法十分精妙，方芫叹服。不知可有机会一同切磋？”
　　原来方芫和师兄一样，是醉心于修习，云殊暗自放松了些：“哪里，若有机会，便请师姐指点了。”
　　云殊又与几个其他门派的弟子寒暄了一阵子，那如鱼得水的劲头看得谢忱啧啧称奇。他还以为星章阁的人都像云潇一样是个冰雕呢，没有想到云殊第一次来菁华会武，却一点也没有露怯。明明看着十分乖巧……真是人不可貌相。
　　“云殊师兄，文敏敬你一杯。”
　　谢忱笑出声来。
　　“在下入星章阁不过三年，当不得一句‘师兄’，”见文敏脸色微变，云殊却是气定神闲地微微笑了，举杯饮尽，“不过文敏师姐道贺，殊感念于心。多谢。”
　　眼见文敏含羞带怯而去，谢忱觉得有些可惜——原本他还想看看云殊手足无措的样子呢。
　　不过……没有想到一向眼高于顶的文敏，竟会主动与云殊敬酒。他深深地看了云殊一眼。文敏是华元真人的弟子，说起来也算是他师妹，只是她一向骄矜得很，这次看着羞涩的样子……呵，恐怕是有热闹看了。
　　“她们不是一开始往师兄那边去了吗，怎么过来了？”云殊没有理会谢忱的打趣，只是有些不解地问。谢忱摇摇头，云潇冷冰冰的样子，恐怕逼退了不少女弟子吧，何况……
　　“云殊，你还真是毫无自觉，”谢忱摇头道，“天灵之体的影响力，可比你想的更强。”
　　座下弟子，莫有无用之人。这下，星章阁算是众人瞩目了。
　　于是宾主尽欢，待琼筵既毕，已是月上中天。

　　第二天一早，云潇云殊便跟着师父云攸拜访了琅山的长老。
　　“犹记得上一次云潇参加菁华会武时，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华元真人扶着长须笑道，“今年尤胜往昔，可见不仅天资过人，更是从未懈怠。”
　　云潇俯身拱手：“您过誉了。”
　　华元真人摇头道：“年轻人谦虚是好事，不过也不必太过。”他转头看向云殊，颇为感慨地说：“我记得这个孩子名列第十二？真是许久没有见过天灵之体了。这等天赋……真是让人惊羡。”
　　“是吗？可是师父说这是没有精准控制灵力造成的，我早上还努力控制了半天……只是最终失败了而已。”云殊的眼睛亮晶晶的，不过很快有些不自在地低着头，又偷偷地瞥了云攸一眼，看得一众人都笑了起来。
　　“小徒顽劣，让诸位见笑了。”云攸言语淡淡，可是纵是旁观者也能看出他对云殊的宠爱与维护。华元与徽缨等人目光深沉，若是……
　　“哪里，我看云殊贤侄少年英才，不知可有婚配？”徽缨开口道。
　　云殊纵然万般淡然，心头也是一震——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她心思百转千回，这婚约绝不能落在她身上！她急中生智，想到云潇是自己的师兄，若实在不能脱身，不如拿云潇作挡箭牌……虽然这样有些对不住他便是了。
　　云攸显然也对这始料未及的状况讶异不已。在他眼中，云殊还是明殊，是当日那个七窍流血却死死拉住他衣襟，倔强地祈求一个机会的小姑娘。他微微恍惚，却原来在旁人眼中，云殊已经成长为让琅山长老都看重的青年俊杰了。
　　“殊儿年岁尚幼，入我星章阁，也不过是这三四年的事情，”云攸看了云殊一眼，“根基不稳，还敢妄念红尘？”
　　“弟子一定勤勉修习，不负所望。婚姻之事，全凭师父做主。”云殊知道云攸这是给自己找理由，忙低首俯身。云攸知道自己的身世，只要以师命为托词……
　　“何况，潇儿尚未结亲，殊儿的婚事，不急。”
　　云殊心下如释重负，脸上全是对云攸的慕孺之情与对云潇的手足情谊，徽缨想着，到底是他们操之过急了。不过云殊到底还年轻，只要让他多多与琅山接触，总有机会。可是就这么放弃，让他们如何甘心？他的视线落在了一旁惬意地饮茶看戏的谢忱身上。
　　“云攸贤弟以为，我这徒儿如何？”
　　“芝兰玉树，皆欲使其生于庭阶。”
　　“既如此，我记得云攸贤弟还有个女弟子？你看我徒儿谢忱或可与之相配？”
　　这下谢忱也有些坐不住了。
　　他原本只想着看云殊的热闹——文敏一向娇蛮，云殊想必会很头疼吧？谁知道事情急转直下，竟绕到了自己身上！
　　师姐和谢忱？云殊微微皱了眉。两人完全没有见过，也不知师姐愿不愿意。可是显然，此时无论如何，不能再次拒绝琅山的长老了。况且谢忱说起来是菁华会武新秀榜榜首，而且徽缨已经做足了姿态，看来师姐与谢忱的婚约，是板上钉钉。
　　她半是庆幸半是愧疚——幸而自己扮作男子，不然恐怕也不得自由；可是却惹得师姐李代桃僵，终是殃及池鱼。果然……身为女子，便连一丝做主的机会也没有么？
　　“云岫自幼在我身旁长大，我平日事务繁忙，也从未拘束于她，”云攸已经做出了决定，“若是徽缨兄……”
　　谢忱露出了天要亡我的神色。他已经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那边徽缨露出满脸笑容道：“甚好，甚好！我当初远远便觉得，云攸贤弟座下弟子皆为人中龙凤，能让谢忱与令徒永结为好，是谢忱之幸。如此，便定下了！”
　　说着，徽缨拿出一枚玉简：“我那徒儿平日寡言少语，若是有和同龄人说说话，兴许会开朗一些……不知云殊有没有兴趣来琅山做客？若有机会，或许可以陪同云岫一同来……也当让谢忱他们熟悉熟悉。”
　　看来，琅山的长老们并没有完全放弃先前的打算啊。
　　“既是前辈的好意，云殊却之不恭……有机会我会带着师姐过来叨扰一二的。”云殊低头接过玉简，恭敬地行礼。
　　于是，谢忱和云岫的婚约，就这么定了下来。
　　“师姐，就是这样。”云殊低着头，不去看云岫的眼睛。
　　“唉，说起来，倒像是我占了琅山的便宜，”云岫笑了起来，“殊师弟不必自责，这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那谢忱我也不觉得讨厌。”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云殊微微抬起头：“师姐真的不介意？”说完，她又有些后悔。自己如此问，云岫师姐为了让她宽心，又能说什么呢。
　　“噗！”云岫看着云殊皱眉的样子笑了起来，“你在担心什么，不是还有你和师兄吗？若是谢忱敢欺负我，你们肯定会护着我的。我师兄是菁华会武第二，我师弟是菁华会武第十二，你们联手，谢忱就是第一又如何？”
　　也是。云殊释怀地笑了，以后日子还长，变数也多，是她心急了。何况谢忱也还磊落，如果他对师姐有意，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说起来师父他们还谈到了穹灵秘境，”云殊的语气轻快了些，“听说穹灵秘境一般在菁华会武后的三到五年开启……”
　　云岫微笑着听云殊说话。她哪里不清楚穹灵秘境呢，只是觉得云殊这少年意气的样子十分难得罢了……

　　“我说，你们星章阁的人都是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吗！？”谢忱左右躲闪，好不狼狈，“我不过是说了一句婚约并非我愿……”
　　“既然承了婚约，这等胡言乱语便不是你能说的。”云殊收势而立，气息一丝不乱，眸光微冷，“要么，你与徽缨上人解释清楚，要么，便好好履行未婚夫的职责。你方才说星章阁的人一言不合动手？想必是我师兄找过你了。”
　　云殊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忱的脸色变了又变，微微一笑：“既然我师兄揍你，那么，一定是因为你欠揍。”
　　云殊温融一笑，谢忱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不由得有些怒了。可是云殊并没有给他发火的机会：“你不愿意？难道我师姐便应该愿意了！不要做出这副扭扭捏捏的模样，你无辜，我师姐就不无辜？谢忱，不要以为菁华会武榜首就一定高人一等。既然是徽缨长老提出的婚约，你们琅山的人都传出谣言，让外面的人怎么看我师姐？”
　　云殊已经冷静下来：“你说‘婚约并非我愿’，或许只是一时发泄，可是婚约不会因为你的一时气话改变，只会毁了一个无辜女子的清誉罢了。谢忱，对外你好歹是师姐的未婚夫，若你不维护她，至少要给她自由。”
　　云殊心想，她原本想着，谢忱虽是少年气性，但也热忱。可是谢忱过于豪爽，以至于不羁——结交者众，却未必精；有口无心，却未免骄。在他眼里或许是和朋友喝醉后谈天说地的胡话，可是连他自己也不能全然掌握后果……这样一个人，真的与师姐合适吗？
　　“我师兄不善言辞，可是他如此做也只是因为维护师姐，”云殊将谢忱一把拉起来，“希望你不要见怪。我无意多管闲事，可是还望谢忱兄三思而行。”
　　她十分理解云潇听到那些风言风语的怒气，可是对谢忱……却不能意气用事。谢忱背后还有琅山，不是用武力威慑便可以解决的。
　　谢忱想着自己也觉得有些愧疚，而云殊那番软硬兼施也着实让他有火发不出：“罢了，也是我言行无状。”
　　看着谢忱走远，云殊觉得，有些记忆仿佛呼之欲出。
　　“唉，明诸，你那未婚妻就是个木美人啊！”
　　“就是就是，身份也不堪与配！”
　　这是谁的记忆？云殊觉得有些恍惚。这些话莫名熟悉，仿佛她听过千万次……
　　“谁？”云殊猛然清醒过来，高声喝道。
　　四周静悄悄的，一丝风也没有，可是云殊知道，自己身处幻境之中。
　　是因为自己方才稍有恍惚所以才着了道么？可是幕后之人，又有何目的？云殊袖中，知秋微微伸出。
　　这确实是……幻境。云殊伸出手来，指尖悠然拈住了一片枯黄的落叶。平心而论，这幻境设得十分精妙，可是此时此地出现这种情况，便是最大的失误——琅山灵气充沛，即使是秋日，也是一片苍翠。
　　她眸光微微凝滞——方才她召出知秋，暗处竟有一丝灵力波动。她几乎看了菁华会武上所有的对战，这灵力波动与方芫的灵力十分相似。说起来方芫几次找她切磋，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如愿，若说是方芫设下幻境逼她出手，倒也说得通。
　　破阵自然是难不住她，可是如果只是摆脱了掣肘，只怕这种麻烦会源源不断。何况金不换的人，从来都审时度势，方芫如此坚持让自己出剑，究竟是什么缘由？云殊有些恶劣地弯了唇角，这是方芫自己布下的幻境，那么……倘若方芫有不该有的心思，就怨不得她了。
　　“多谢师姐让我欣赏你布下的幻境……可是，也该结束了。”
　　云殊手中的那枚枯叶竟恍惚生出翠色的藤蔓，化作一柄长剑，直直指向方芫。
　　“等等！”方芫别无他法，只得现出身形。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剑锋，露出局促的笑容：“我并无恶意，只是想查证你的佩剑罢了。”
　　“知秋成为我佩剑的事情，虽然不是人尽皆知，可也从未藏藏掖掖，”云殊的神色难辨喜怒，“何况，师姐如此关心知秋的真假，又是为何？”
　　方芫平复了呼吸，一字一句道：“云殊师弟，你听过见微吗？”
　　“‘见微能知天下事’，见微的名声，谁没有听说过？”云殊曾经在藏书阁中阅览时，读到过见微的记载。见微原本与星章阁一样，是星章城主的直隶下属，可是后来星章之主不知所踪，星章阁与见微的关系便淡了许多。
　　“我以为云殊师弟从俗世来，不大了解这些。”方芫颇有些惊奇，又想到云殊毕竟是星章阁阁主的亲传弟子，见识自然不俗，便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过，见微出世，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云殊继续说，“关于见微最近的记载，也是三百年前的事。你要怎么证明，你是见微的人？况且，你若是见微的人，又何必找我求证知秋的真伪？还是说，见微的手段，仅此而已？”
　　方芫眨眨眼睛。事情完完全全超出了她的预计——云殊丝毫没有被她的说辞打动，甚至还怀疑起她的目的来了。可是她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十分有趣：作为知秋之主，就该如此！倘若云殊偏听偏信，她反倒瞧不起他了。
　　于是她十分诚恳地低头：“云殊师弟，你手中的，确实是知秋。既如此，我也不瞒着你。”她缓缓俯身下拜：“见微弟子方芫，见过楼主。”
　　楼……主？云殊按捺住心中的惊涛骇浪。方芫的意思是……知秋的主人掌管见微？可是知秋已经几百年未曾出世了……不，不对。师兄曾说过，名剑出世择主，非人力可以控制，可是，仅仅凭借知秋的归属认主……见微是不是太草率了？
　　云殊的迟疑在方芫眼中已然成了深谋远虑：“楼主您不必担忧，知秋便是见微楼主的信物，代代如此，从未出现纰漏。”
　　云殊定了定神。云攸虽然作为师父无可指摘，可是每次她问及鸣凤城的旧事，他常常推拒。如果她真的是被认定的见微之主，无异于多了许多消息渠道，有百利而无一害。可是，权力和责任是相对的，作为见微的主人，她又应该付出些什么呢？
　　云殊并不完全信任方芫——对于她来说，守着一纸空谈，认定知秋的主人便理所应当执掌见微，实在荒谬。可是，方芫的诚意却是无法质疑——否则她一定会当众发难，而非设下幻境试探了。
　　思虑再三，云殊做出了决定。
　　“方芫师姐，我相信你这个人，可是这个消息实在惊人，我必须十分谨慎。既然你说你是见微的人……”云殊露出了一个笑容，“那么先不妨为我查明一件事。倘若你能给出一个让人满意的结果，我便与你同去见微。”

　　菁华会武落下帷幕，星章阁弟子成果喜人，各大门派竞相交好。一时之间，送行者呼朋唤友，络绎不绝。
　　至此，琅山之行也画上了句点。
　　星章阁一众弟子回去，该如何过便如何过，甚至忙碌更胜往昔——一年接近尾声，各峰考核迫在眉睫，没有一个人闲得下来，一时竟无人再谈起菁华会武之事。待到师长考校完毕，距离新年，也不过只余七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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