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引》貔貅君

19、有灵

　　那日云攸交代了云潇云岫，虽然知秋算不得十分名贵的神兵，但是云殊出身俗世，就算得到知秋，也会惹得嫉恨，所以无论如何不要与旁人过多地谈论云殊得到知秋一事。云潇云岫心领神会，并不宣扬，即使是同门问起，也是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阁中弟子本就忌惮云潇，就更加不敢问及此事，云殊也是如释重负。
　　她倒是听说云念进了剑冢，却没有得到任何一把剑的认可。不过她并没有揭人伤疤的爱好，听闻此事，也并未放在心上。
　　倒是当日守在剑冢外的孤山老人，让她觉得很有意思。
　　关于这位孤山老人的传言，如云遮雾掩，看不真切，只听说他神出鬼没，常年守着剑冢，每当剑冢中的神剑出世，便会记录下来。有人说他便是神兵录的作者，早已羽化登仙，只是心系剑冢，才屡屡为此现于人前。
　　藏书阁中关于孤山老人的记载，也止步于此了。
　　不过对她而言，为知秋找寻剑鞘之事显然更加重要。
　　她原本是打算先自己做一个，改天得闲便去好好挑选一个，谁知知秋却很难伺候，尚未入鞘，那木制剑鞘便四分五裂了。于是云殊终究是没有买上一个上好的剑鞘，反正知秋可以化作枝条的样子绕在腕上，剑鞘之事，不必强求。
　　观沧海她领悟到了第三层，整天忙着与云潇过招。只是每次与师兄过招，都能看到一旁师兄师姐们钦佩的眼神。她不解了许久，直到有一次云觉师叔让师兄去演示剑术，可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才稍稍明白过来，师兄在阁中弟子心中，完完全全是不能触碰的冰雕，而她——便是牺牲小我保全众人、引开云潇造福同门的愣头青了。
　　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人，即使是出于好意，依然不受人待见啊……云殊第九十九次被云潇吊在琼花树上，嘴上数落着云潇的“冷血无情”，却不是不高兴。
　　赢了就得到奖励，输了就被小小的惩罚一下。像小孩子一样嬉笑打闹，逞强好胜。无论是正大光明还是使诈耍滑，都不必避讳什么。
　　云蕴常说，她与云潇一样，是师出同门的疯子。他哪里知道，她偷偷摸摸地修炼了五年，从来不曾奢望自己可以现于天日，不想竟然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入，成为星章阁的弟子……她原先想都不敢想。
　　只有竭尽全力，才能让她意识到真实。那晦涩的十余年岁月，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经历了，唯有强大，才能永不重蹈覆辙吧？她这么想着，把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早课，修习，冥想，对练，一丝缝隙也无。
　　她不敢停下，担心那日的回忆会在四下无人之际漫涌出来，如鬼魅一般扼住她的咽喉。
　　不是不想偷得半日闲，不是不想偷懒耍滑卖个乖，是不愿，亦不敢。
　　她停不下来。
　　师兄弟们半开玩笑的打趣，师姐妹们无微不至的关照，她都明白。
　　可是不曾像云潇这样，毫不留情地与她切磋，让她输得彻彻底底，然后直截了当告诉她，欲速则不达。累极了，就被吊在院外那株琼花树上，晃晃悠悠。这种生活……倒也不错。
　　琼花树枝叶繁茂，不知在星章阁有多少年岁了。听师父他们说，大概星章阁初建之时，这株琼花树便被种在这里，算来也有几万年了。
　　“殊师弟，你怎么又被师兄晾在树上了？”树下传来云岫的惊呼。
　　“是师姐啊，”云殊不在意地摇摇头，“没事，是我技不如人。再说，在树上，可以远远看到七峰的风景，我觉得这个视角不错。”
　　云岫叹了口气。师弟来正玑峰也已经三年了，也长成了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偏偏只有这个时候有些孩子气。
　　“你下来吧，云潇师兄炖了汤。”
　　“是竹荪排骨汤吧，好像还有糖醋鱼……”云殊翻身下来，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啊。
　　“知道你鼻子灵，”云岫无奈地看着自家师弟兴冲冲地从树上跃下来。明明在外人面前优雅自持得很，可是在熟悉的人面前，云殊师弟可是从来不知道客气两字怎么写。不过云潇师兄倒也从来都一副乐此不疲的样子，厨艺也因此越发精湛了。
　　这就是师兄弟间的情谊吧？云岫叹了口气。师弟固然暖心，可是她也想要一个可以一起讨论钗裙的小师妹啊！可惜师父不打算再收徒了。
　　“殊师弟，要不是云潇师兄约你切磋，你是不是就沉在藏书阁不出来了？”云岫有些责怪地说，“修习不可急于一时，劳逸结合才好。”
　　云殊顿了顿：“嗯，我知道了。”
　　她如何不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只是在星章阁待得越久，越觉得这种安逸的时光是偷来的……越是自责。鸣凤城的覆灭慢慢淡出了梦境，她当日的信誓旦旦却显得像个笑话。可是师兄师姐是为她好，不能因为自己的原因辜负他们的好意。
　　云殊抬起头，露出一个不知愁的笑容：“唉，我不是想着下次切磋时把师兄挂到树上，也让师兄看到同样壮丽的风景吗？”
　　“哦？想不到阿殊竟这么善解人意。”身后，传来云潇淡然却带了几分笑意的声音。
　　呜呼哀哉！云殊的笑意就这么僵在嘴角：“师……师兄……”
　　“下次，我或许可以让阿殊看一看琼花树最高处的景致。”
　　云潇看着云殊，缓缓开口：“吃饭之前，我先考校一下你的穿云掌练习得如何。”
　　所以说……她为什么要多嘴！云殊悔恨地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汤羹，又看了看云潇平静却带了笑意的眼睛，恨不得将那句笑语咽下去。“来吧。”云殊与云潇两掌相对。
　　师弟，保重！云岫挥挥手：“殊师弟，你一定可以把师兄挂到树上的！”
　　“咳！”云殊有些狼狈地退开，一缕血丝从嘴角滑落。
　　“阿殊？！”云潇忙扶住了她，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也有些慌乱，“你怎么了？抱歉，是我没有……”
　　“师兄，不是你的错，”云殊的声音有些虚弱，“是我自己……”
　　“我带你去师父那里，可以站起来吗？”云潇有些慌乱，看着云殊苍白的脸色，懊悔极了。云岫走了过去，为云殊切脉：“师兄，殊师弟的灵力很乱。”
　　“到经穹殿我还是撑得住的。”云殊咳嗽几声，“拜托师兄师姐扶我一下。”
　　云潇顾不上其他，背起云殊便往经穹殿的方向掠去。

　　“师父！请您快来看看，阿殊的灵力很乱！”
　　云攸正在殿中打坐，忽然听到殿外一向冷静自持的徒弟急切的声音，不禁心下一沉。
　　他看到云潇担忧的样子，伸出手来把脉。这是……
　　“师父，要不要我带阿殊去天玄峰？”看着云攸脸色有些难看，云潇关心则乱地问。
　　“不必，殊儿只是灵力失控，我会为她传功通脉。”云攸阻止了他，“这是怎么回事？”
　　云潇十分歉然地解释了前因后果，又将过错一身尽揽。
　　看着云潇有些内疚的样子，云攸叹息道：“殊儿的伤与你无关。她正到了要筑基的时候。体内灵力过于充沛，这孩子又不注意休息，这才气血上涌难以压制。吐血是灵力激荡所致，不是你的过错。你估计也吓坏了，先回去休息一下吧。”
　　云潇摇头：“虽然您如此说，但那也是我这个做师兄的失职。没有看出阿殊身体不适，还与他切磋。师父，我就在殿外守着。”
　　“你且安心，殊儿现在最需要的便是静养。殊儿若是知道你自责至此，也不会好受。”
　　“那……弟子就先退下了。”
　　待云潇离开，云攸双掌抵住云殊的后背。云殊体内灵力杂乱无章，偏偏又极充盈，若不是云霜曾经为她温养筋脉，只怕早就……这孩子，真是胡来。
　　他飞快地点住了云殊的六处大穴，缓缓牵引着云殊体内胡乱冲撞的灵力，直到运功近两个时辰，云殊体内的灵力才稳定下来。
　　云殊缓缓睁开眼睛，便看到云攸站在自己身前。
　　“师父……”云殊刚刚开口，便觉得声音嘶哑得厉害，一股血腥味溢在唇齿间，“我这是……”
　　“你灵力外泄，所以……”
　　云殊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书上说天灵之体修习至筑基，便通体华光萦绕，灵力莹莹，尘埃不能近身……不过她是因为筋脉尽断后被云霜用许多灵药温养，后来更是由于走火入魔故而重塑筋脉，所以她的天灵之体，是后天破而后立的结果……大概不会那么夸张吧？
　　云攸深深地看着她：“我给你封住了，现在你看起来与普通弟子无异。尽快突破到金丹期，就能控制住了。”
　　云殊如释重负地道谢，心头有些发愁——从筑基期到金丹期，少说也要好几年，难道在此期间她只能待在正玑峰？
　　“不要动你额上的符印，否则为师也没有办法。”云攸肃然，见云殊也绷紧了面容点头，这才舒展了眉头，“潇儿十分自责，你既然醒了，便见见他吧。”
　　“这不是师兄的错，是我……自己都没有发现。”云殊急切地解释。
　　“我也如此与他说了，可潇儿还是坚持认为自己没有顾及到你，是他失职。”云攸意味深长地说，“恐怕也只能由你开解他了。”
　　“我知道了。”云殊有些懊恼地低下头。
　　“师父。”听到云攸的传唤，云潇忙推门而入。他对云攸低头行礼，转而看向云殊：“阿殊你好些了吗？”
　　“是我不小心，师兄不必自责。”
　　云潇这才注意到云殊额上的银砂符篆，不禁讶然：“这是……天灵之体的封印？阿殊竟是天灵之体？”
　　“后天的天灵之体罢了，只是一样难以控制。”云攸严肃地说。
　　后天的……天灵之体？他记得世人都艳羡天灵之体修炼起来事半功倍，却鲜少有人知道他们在修炼到金丹期前大都因为灵力失控而饱受苦痛。而后天的天灵之体，则更是严苛，如果不是因为某些机缘……
　　“但是我也因此受益良多。”云殊打断了云潇的思绪。
　　“殊儿的天灵之体，是因为她筋脉尽断后的破而后立。”云攸却没有给云殊逞强的机会。他知道云殊是不希望云潇担心自责，可是……他不希望因为天灵之体的事情让云潇与云殊生出隔阂。云潇虽然看似不近人情，但是心思纯粹，一向有分寸有主见，加之他与云殊亲厚，有这样一个人对云殊毫无保留，他也能放心一些。
　　筋脉尽断？阿殊……竟曾经遭受过这些吗。云潇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以为天灵之体是什么，天选之子吗？不过是些传闻罢了。世人所说天灵之体华光璀璨的异象，也只是因为他们在燃烧失控外泄的灵力。”云攸见云潇不语，如此说，“此次的菁华会武……殊儿还是留在星章阁吧。”
　　“师父，”云潇对云攸低下头，“今后我会好好照看阿殊的。”菁华会武的名帖已下，如果阿殊不出席，恐怕今后难以立足，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阿殊名誉受损。
　　“很好，师兄弟间就应当互相扶持。”云攸的眼中满是赞许之色。

　　“喂喂，你们有没有觉得，今天云潇师兄的脸色尤其不好，感觉都要吃人了！”
　　“可不是！欸，你们有没有看到云殊师弟？”
　　“没有，难道是云殊师弟不愿意与云潇师兄切磋，云潇师兄难耐手痒？”
　　“我看是这样。救苦救难的云殊师弟在哪儿呢？”
　　“我看这也正常，毕竟云潇师兄下手这么狠……啧啧，要是我，我也不乐意。”
　　“啧啧啧，云潇师兄下手真重，云殊都吐血了。”
　　“云潇师兄是越来越厉害了，不过云殊师弟看着伤得不轻啊。”
　　“也不知道经过此事，云殊师弟还会不会与他对练了。”
　　待到云殊来到灵枢峰的练武场，远远便听到一群弟子如此窃窃私语。还没等她开口，云潇便匆匆拦在她面前：“阿殊你伤势刚好，不宜动武。如果你坚持……我就找一个弟子对练，你在一旁看一看，如何？”
　　一旁的弟子都露出惊恐之色，瑟瑟发抖如筛糠，云殊也不禁笑了起来：“过犹不及的道理我还是懂的，现在的我不宜练习。我只是来藏书阁……”
　　“不行，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静养。”
　　“师兄，只是看书而已……或者你陪我把上次没下完的棋下完。”
　　云潇有些头疼。师弟勤勉，他应该欣慰才是，可是自家师弟就是太自律了，一天都闲不住，偏偏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先前对师父信誓旦旦说会照看好师弟，果然是托大了。
　　云潇长叹一声。
　　“云殊师弟，云泊师叔叫你过去，阁主也在那里。”
　　云殊对那个弟子微微点头：“有劳，我知道了。”她回过头来：“那师兄，我先过去了。”

　　“云泊师叔。”
　　“殊，过来，”云泊轻轻叫住了不明所以的云殊，“你的发冠不正。”
　　云殊依言走过去，云泊微微扶正了她的发冠：“正衣冠，知礼仪，然后砥砺明德……”
　　云殊只觉得眼前一晃，一片盈盈华光，不由得心下一缩。糟了！
　　“天灵之体，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云泊看向云攸，丝毫没有歉疚的意思，“这样好的天赋，也该让别人看看。”
　　“云泊师弟。”云攸的神色有些凝重。
　　“云攸，怀璧其罪，从来与怀璧之人无关，”云泊抚上云殊的额头，彻底拭去了云攸用银砂画上的符篆，“既然身怀长物，总有一天会卷入其中，不如让这孩子好好看看，自己选择。你我为她好，都不算什么。”
　　云攸压抑着自己的怒气：“现在还太早了。”
　　“我们可以等，可是这个孩子未必有足够的时间……云攸师兄，你认为呢？”云泊意有所指地说，“别忘了，我也是这个孩子的师父。”
　　“既然符篆已经失效，现在再折回去也来不及了。”云殊冷静下来，对两人一揖，“徒儿会谨言慎行，两位师父都不必担心。我……现在去与师兄师姐他们说明情况。”说完她微微低头，退了出去。
　　云殊快步走出，这才松了口气。云泊师父之所以这么生气，也是因为云攸师父丝毫没有告知他自己是天灵之体便自作主张吧？她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云攸的担忧，可是云泊的态度……有些奇怪——他的迫切确实太过了。
　　可是不管云殊如何疑虑，菁华会武还是如期举行。她站在一只通体金灿灿的鵷雏上，心道师父不喜离开星章阁，或许是有原因的。这只鵷雏一路高歌，倒也十分动听，只是师父严肃的脸又冷了几分。
　　“这次菁华会武正好也赶上了百年一遇的日月同辉，所以我们会在琅山多停留一段时间。估计其他门派也不会错过日月同辉的胜景，若有机会，也可以与他们结识一番。”云潇对云殊细细说道。
　　“日月同辉？那么估计穹灵论道的日子大概也会确定了。”云殊问。穹灵是一座浮岛，每当日月同辉时便会现于世人眼前，故而世人都说，穹灵论道百年一遇。不想今年正到了日月同辉的这一轮百年。
　　“师兄，殊师弟，看，琅山！”云岫顾不得云攸责备的眼神，有些兴奋地对他们说道，“没有想到琅山的风景竟这么美，早知如此……”
　　“师姐便不该错过上次的菁华会武。”云殊笑着接过话茬，“不过现在能亲眼看看琅山胜景，不也很好吗。”
　　三人相视莞尔。
　　“来者何方客？”远远有一声清啸传来。
　　“星章阁中人，来赴菁华之约！”
　　“来者皆是客，风流尽今朝，吾等恭候已久。”
　　岚烟散去，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悬空而立，大笑道：“云攸贤弟，许久不见。”
　　“华元真人，许久未见，风采依旧。”
　　“哈哈哈，”华元真人朗笑道，“你我都老了，现在也该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云攸贤弟，我见到了几个新面孔，真是令人期待啊。请吧，琼筵已开，请君入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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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