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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回春 ...

  •   一柄剑再好,若从一开始便不能出鞘,便无法得到自己真正的名字。
      无名么,倒也贴切,或者,易儿是期待它真正的主人能赐予此剑一个名字吧。
      楼亦矜犹自沉吟,云潇却已经对他俯身一揖:“若是父亲现在无事,我便先告退了。”
      铸心剑已经耗了许久功夫,虽然他在此前已经将事情吩咐下去,却终究还是要确认一下才能放心。若是因为他的私心耽误了正事,他又有何颜面去面对明殊?
      “不稍事休息一会儿吗?”
      “不了,”云潇摇头,“修道之人,不在乎这点小事。”
      “云潇公子,祝家的人来了。”正在这时,柏常躬身行礼,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那么,父亲,我先过去了。”他看向一旁的柏常,将剑匣呈了过去,“劳烦你将它带给云岫,她知道该怎么做。”
      “是。”

      师兄竟真的重锻了澧兰和知秋。
      云岫惊讶之余,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知秋和澧兰在最后一战中断裂,照理来说,它们会回到剑冢沉眠,直到下一任主人的到来。可奇怪的是,知秋与澧兰这两柄残剑似乎是有感于主人的沉睡,竟久久没有离去。云攸心有不忍,便将两剑盛在剑匣内,放在明殊的枕边。
      后来云潇托她将剑匣带给他,云岫只以为是云潇试图挽救一二,心中暗道不过是无用之功。可是若能让云潇稍稍转移注意力也是好的,于是云岫并未劝阻。然而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云潇竟真的将两剑重锻了。
      刚刚接住剑匣便能感觉到识海之中沅芷激动的震颤,她立刻意识到云潇做了什么。
      师兄对殊师妹是真的用心,这么想着,她不禁叹了口气。
      将剑匣放在明殊身旁,云岫坐了下来。
      一开始她不明白为何云潇始终不肯踏入阵法一步,现在她却有些庆幸云潇没有来看过明殊了——明殊看上去,与以往无异,除了没有心跳,没有呼吸,神色却安然平静,任谁都会以为,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云岫最初也是抱着极大的希冀,觉得云霜师叔医术精湛,又出于对明殊近乎盲目的信任,觉得明殊的苏醒应该只是时间问题。可是时间一点点过去,她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明殊是个人。
      这么说或许有些奇怪,但是对于云岫确实如此。诚然明殊此前展示出的修为智计近乎无所不能,可是在漫长的等待中,每个人都被迫重温着一个被他们或无意或刻意回避的事实——明殊是人,不是神,所以也像寻常人一样会死去……像寻常人那样脆弱。
      可是那平静柔和的脸庞却总给人希望与错觉——仿佛下一秒她就会睁开眼睛。
      这种在失望与等待中反复煎熬拉扯是令人疲惫以至绝望的,若是云潇,恐怕会更难过。
      “殊师妹,”云岫轻声道,“师兄都已经把知秋和澧兰重锻了,你起来看一眼好不好?”
      良久,那昏迷中的人一点也没有回应。
      云岫失落却又习以为常地走出了阵法。
      在她身后,剑匣缝隙之中,明明灭灭地发出光来。

      “祝家主。”
      “楼贤侄。”祝祈颇有些焦急,“明殊楼主现下如何?”
      云潇只是微微垂眸。
      祝祈心头一沉。
      此前祝长乐昏迷过去,据木家人和云晔所言,是阴寒之气入体。能用的办法都用尽了,结果却依旧不如人意。后来他请求云潇为祝长乐奏琴,却也丝毫没有用处。
      可是此前明殊奏琴明明还是有效果的……
      祝祈这么一想,顿时茅塞顿开。他顾不得去思考更糟糕的情况,也不去想祝长乐状况有异的可能,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如果是明殊,兴许有办法让长乐醒来!
      可是如今明殊自己都已经陷入了昏迷之中。
      此番前来,一则是为了探听明殊的消息,二则……
      “我听说赵家长女找到了?”
      是为了与长乐有一纸婚约的赵家大小姐,赵莹。
      初明城破后,赵氏一夜之间分崩离析,族人或战死或奔逃,他对柔柔弱弱的赵家长女能活下来并不抱希望。何况重建月上城和关心长乐的病情已经让他心力交瘁,更是顾不上这些。可是万万没想到,在赵家长女赵莹的名号下,初明城竟隐隐有破而后立之势。
      不难判断,其中必然有星章阁见微楼的手笔,但是……
      只要这婚约存在,赵莹便不可能完完全全脱离祝家的掌控。
      且不说现下赵莹便是初明城势力的正统,便是为了长乐,即使是冲喜这种荒唐的事情,他也不介意试一试!
      只是他无法确定,星章阁与见微楼的立场。
      若说是扶持赵莹,星章阁和见微楼出人出力,分不到半点好处;可若说是借此笼络人心扩大势力,做派又太过磊落……实在奇怪。
      “当初时局混乱,赵家大小姐经历丧父丧母之痛,情绪也很不稳定。”云潇看向祝祈,“出于各种考虑,便暂时没有公开此事。现在净土诸城百废待兴,且既有赵家血脉留存,便理应遵循惯例由其主持初明城重建与安抚百姓事宜。”
      “可是毕竟是个女子……”
      “是啊,当初也正是一个女子破了虞生的诡计。”云潇却没有附和祝祈,“何况她是赵家唯一的幸存者,并无兄弟。”
      祝祈的意思昭然若揭,云潇只是假作不知罢了。赵家那位的去留他并不十分关心,毕竟即使吞并了初明城,经过此番浩劫的净土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根据残余的势力全然划分清楚。
      何况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明殊的生死,和当初虞生不明不白的消失。
      他心中暗自嘲讽祝祈等人的短视和凉薄。对有功之人,用过便弃;于未解之困,偷安则忘。祝祈能打那位赵家大小姐的主意,其余几家也未必会放过这个机会。无论如何,星章阁与见微楼只要维持中立即可。
      说得冠冕堂皇,却没有丝毫有用的信息,甚至对赵莹身负婚约不以为意,也无从试探口风。祝祈觉得十分头疼,却也只能表明立场:“这……楼贤侄有所不知,其实赵家贤侄女是长乐未过门的妻子。”
      “原来如此。”云潇状似了然地点头,“只是令郎的情况……我知晓您素来宽厚,想必是为难了些。您有何打算?”
      祝祈不禁咬牙切齿——云潇分明是用“素来宽厚”断绝了他提出直接替长乐迎娶赵莹的可能!若他强自下聘,有见微楼和星章阁撑腰,赵莹未必会乖乖就范,他还能有什么打算?
      “唉,你说得对,”祝祈勉强咽下那口恶气,“赵莹贤侄女当初随赵兄夫妇来过月上城,谁知现在这一家子竟是天人永隔。便是念着与赵兄的交情,也要好好照拂照拂贤侄女。”
      两人又说了些客套话,祝祈便借故告辞。
      “慢走。”云潇拱手道,“还有,楼家主,在下如今已经脱离楼家,如今恐怕当不起您一声‘楼贤侄’。您还是不要叫错的好。”
      当日危急,他不会刻意纠正强调,可是身为月上城的掌权者,祝家家主应该很清楚星章阁首徒和已经卸任楼家少主之位的楼家人两者区别何在。
      若事事皆以长者身份自居倚老卖老,也怨不得他敲打一二了。

      “师叔,琅山的人已经到了。”
      云攸点了点头,看向下首的云潇。
      他这个徒弟已经从最初听到“琅山”二字时无意识地释放杀意到了现在的状似平静无波。
      然而看不透云潇的情绪,云攸也无从判断无情道对他的影响。
      云攸第一次意识到,徒弟心性太坚韧或许不是什么好事。
      在确认云潇入了无情道后,他不是不担心传闻中入了无情道之人行事是如何冷酷乖戾。只是云潇平日便不轻易将喜怒现于人前,今日有甚,即使知道他心中苦楚不逊于旁人,却也难以察觉。可惜时值多事之秋,须得以大局为重,云潇终日繁忙难见人影,云攸自己也是分身乏术,于是只能密切地观察着旁人的评价,试图判断一二。
      只是今日不同,琅山派终究是找上门来,云潇自然是要在场的。
      “令高足云潇扣押我派弟子谢忱已久,难道不该给出一个说法吗?”徽缨死死瞪着云潇,后者却丝毫不以为意地看回去。
      “说法?”云潇冷声道,“先前留影石中的记录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徽缨见云攸丝毫没有阻止云潇的意思,心中也暗自叫苦。只是若谢忱勾结虞生的事情若是彻底坐实,琅山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于是他在第一时间便递上拜帖求见,却被足足晾了近两个月。现下那留影石几乎人手一份,琅山在各方面都受到了打压,声势大不如前。
      绝不能认下此事,徽缨沉声道:“即便如此,也只是一面之词。如今见微楼楼主不能出面作证,却将我派弟子关押三个月,于情于理也说不通吧?”
      在说出“见微楼楼主”这几个字的时候,徽缨明显感受到了不加掩饰的凉薄杀意。
      明明是个尚未悟道的小子,他这么勉强地说服自己,即使身负战功,修为远胜于同辈又如何?徽缨的视线落在了座上的云攸身上——云攸才是问题的关键,毕竟做师父的若是松了口,徒弟又如何能违逆?何况云潇已经脱离楼家,星章阁便是他全部的依仗。
      徽缨行事精于斡旋迂回,多年以来,也算顺风顺水,在他看来,明殊将死已是定局,云攸他们若还有几分理智,便不该为了一个身死之人误事。
      云攸只是皱眉。他能感觉到云潇的怒意与杀心,可是他无法责怪这个徒儿——若他不是身负星章阁之责,能随本心为之,恐怕不会比云潇冷静。
      但是云潇修的,本就是无情道。
      何谓无情?冷心冷情,不为万物移,不以世事休,这样的人,或心系苍生,或冷眼睥睨,无谓善恶,对这个人,没有什么是特殊的。可是云潇此前苦苦不肯入道,此番却是因为明殊急火攻心入了无情道……这种事情,闻所未闻。
      即使现在,云潇似乎也没有放下。心系一人的无情道,当真能称作无情道吗?
      云攸也茫然起来。
      见云攸似乎无意开口,徽缨俯身再拜:“还请给我琅山派一个说法!”
      “说法?”云潇突然笑了起来,“既然你要说法,我便给你。明天,我便会将谢忱放出去。”
      虽然惊异于云潇突然松口,可是此时得寸进尺是为不智。思及此,徽缨敛衽道谢,不再赘言。
      “潇儿,你怎么突然要放了谢忱?”
      “只是想成全徽缨上人的一片心意。”云潇神色无波无澜,“我也不能让琅山借此毁谤明殊的名誉。”何况……杀人之法,何止一种。他只承诺要放了谢忱,却没有保证让他完完整整地回到琅山。
      云攸心知云潇心中已有成算,也明了自己是劝不住的……也不想劝阻什么。他只是对云潇道:“说来你我师徒,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坐着说话了。”
      “是啊,近来事情太多,是徒儿疏忽了。”云潇的语气和缓下来。
      “入道之后身体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与以往无异。”
      “我听岫儿说你为殊儿铸了一柄剑?”
      云潇顿了顿:“是。”
      “那柄剑起名字了吗?”
      “无名。”
      “也是,任何一柄剑都应该是由第一任主人取名的。”
      “是……啊。”

      “寻梅,你慢些!”
      云岫竭尽全力地拽着那只几欲狂奔的雪貂。在阵法之中若是冲撞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可如何是好?说来奇怪,寻梅一直以来都是恹恹的,何曾像现在这般精神?
      等等……精神?寻梅与明殊定下血契,如今寻梅这样,莫非……云岫突然涌起了某种不知名的期待,她跌跌撞撞地跟在寻梅身后跑过去。
      晨光熹微,琼花树下,有葳蕤草木,清华雾色,此时却不是欣赏这景致的时候。
      寻梅如离弦之箭般飞扑过去,踏上剑匣,本就剧烈晃动的剑匣立刻被其中异动的东西劈得四分五裂。云岫飞身而上,却远远不如那道光芒迅速——那横冲直撞的气流直直向明殊袭去,看得云岫惊骇欲绝。
      可是那光点只是轻柔地落在明殊额前。
      是啊,云潇师兄是不会害殊师妹的,后知后觉的云岫只觉得全身一松,继而难以抑制地想,既然这匣中之物有如此神通,殊师妹会不会……
      正在她死死盯住那光点之时,明殊睁开了眼睛。
      云岫几乎要哭了出来。
      她想大笑想欢呼,却只能呆呆地立在那里,不能挪动一步。
      寻梅亲昵地凑过去在明殊的脖颈处磨蹭,而明殊似乎是有些茫然地缓缓环视着周围。
      “殊师妹,”云岫的声音都在发抖,“你……你醒过来了?”
      她自己都知道这句话有多么傻气笨拙。云岫暗暗自责,素日伶牙俐齿的自己怎么连一句安抚的话也说不出来,可是不知为何,看着还没有缓过来的明殊,她只觉得喉头间喑哑难言。
      “我……还活着啊。”明殊摸了摸寻梅,右手搭上了左手手腕,似乎是在自己诊脉。
      于是,明殊醒来这件事情,终于对云岫有了真切的感觉。
      “哇——”云岫终究是哭了出来。
      “你……你总算是醒了,我……我还以为……以后正玑峰上就只剩下师父和师兄那两尊冰雕了呜呜呜……我好怕……”
      有什么温暖的触感抵上了发顶,带着令人安心的熟悉。

      云岫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抱着明殊哭了将尽一炷香的时间。
      她讷讷地揩了揩眼泪,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她本应在明殊醒来的第一时间通知云晔云霜两位师父,再不济也该与师父通报一声。可彼时她又喜又惊,喜不自胜至极,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顾着抽噎,最后还是在明殊的安抚下才平静下来。
      明明是师姐,却在殊师妹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云岫按下心头的羞赧,若无其事道:“咳,我这就去叫师叔他们过来。你刚刚醒,万事都不能马虎,得让他们好好看看。”
      “不必,我们已经到了。”
      云岫杏眼圆睁:“师叔?!你们怎么……”
      “琼目是我所设,里面发生了什么我自然一清二楚。”云晔背着药箱,气息有些乱,显然是刚刚过来。
      啊,那她先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岂不是已经……云岫的眼睛不安地四处乱瞟,云菁却已经走上去对明殊道:“张嘴。”
      明殊乖乖照做,而云菁似乎是松了口气:“既然已经醒了,便先回到你的居所住下吧。开琼目损耗不小,云晔师兄你也该好好歇息了。”后面一句话,明显是对云晔说的。
      云晔依言撤去阵法,云岫这才停下了胡思乱想帮忙扶着明殊。明殊先前的竹屋一直都被妥善地打理,倒也并不费力。云晔与云菁确定了明殊的情况之后,开了几张药方,反复叮嘱。
      明殊只是温驯点头,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样子,还是云岫提醒云晔云菁刚刚醒来的明殊需要静养,两人才恍然大悟一般停下了唠叨。
      “两位师叔,我一定好好照顾师妹。”
      在云岫恨不得指天画地立誓为证的劝慰下,两人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得赶紧告诉师父,他一定很高兴。云岫正欲传音,却听到一声关切的询问:“岫儿,殊儿醒了?”
      “师父。”云岫忙低头一揖,“是啊,殊师妹已经醒来了。”不过,为何师父过来得如此之快?明明在这个时候师父应该是去金不换那边商议重建事宜的啊。
      云攸慈爱地看着自己这个徒弟:“这段时日真是辛苦你了。”
      “照顾自己的师妹怎么称得上辛苦?何况师父师兄劳累奔波,徒儿也只能做这些了。”
      “若是想哭,便哭出来吧。”云攸伸手摸了摸云岫的脑袋。
      云岫摇头,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反驳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哭呢。”
      她明明已经用术法消了肿,师父该看不出来才对,云岫颇有些心虚地想。
      云攸摇摇头,踏入了竹屋。
      “因为担心殊儿的情况,所以你云晔师叔早已与我互通了琼目内的感知。”
      互通了……琼目内的感知?!那岂不是……岂不是她嚎啕大哭的样子师父已经看到了?
      “不止是我,你其他几位师叔也一样。”
      其他几位师叔也一样……那岂不是她痛哭流涕的事情被公之于众了?!云岫只觉得脑中嗡鸣,脸红得彻底。
      “我……我去熬药。”她磕磕绊绊地说,近乎是跌跌撞撞地逃离了竹屋。
      现在,三个徒弟才算是真真正正整整齐齐地回来了……云攸发出了近乎满足的叹息。
      待潇儿回来,也一定会很高兴吧。

      百闻阁后的竹林郁郁葱葱。
      在一声竹哨响过,有披着大氅的人小心走了出来。
      此人正是度明。
      在得知明殊出事后,度明立刻被委以重任,在柏常等人的护送下暗自查访十二城,如今堪堪归来,云潇自然急于与之商谈。
      “您的意思是,以后净土再也不需要补天术了?”
      “正是。”度明不无激动地点头,“近期我在鹤居、芜光岛等地检查了地脉,发现先前罩在十二城外的术法已经破了。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看到的十二时辰,是真正的十二时辰。”
      不是幻境,也不是补天术的自欺欺人,是真真正正的与星章城创立之初无异的星章。
      “您能判断虞生此前做了什么手脚吗?”
      度明闻言摇了摇头:“我只能大致判断,他此前是利用了补天术的漏洞。众所周知,补天术是为了扭转被虞君以血脉逆转的净土地脉,可是后来芜光岛被阴气侵染,这应该是净土补天术首次出现异常。现在看来,是虞生从中作梗以阴气蕴养魂魄的可能性很大。”
      “只是依靠阴气,竟能支撑那么久吗?”
      度明思忖道:“当初我便觉得虞生之魂污浊不堪,恐怕还使了一些别的手段,比如通过暂时附身在生者身上延缓魂魄的消逝。鹤居处残余的阵法,正是聚拢阴气的大阵,却硬生生被逆转了。”
      “所以,应该是那阵法反倒在短时间通解清气,平复地脉,而虞生想必是遭到了反噬。”云潇微微点头,心中却暗自警觉。无论如何,虞生是活了三万年的魂魄,仅仅只是反噬也未必真的身死魂消,看来也不能大意。
      可惜现下谈及虞生,人人自危,各个色变。便是为了大局,也不能贸然提出虞生或许未死的假设。云潇也不再多言,只是向度明俯身拜谢。
      云潇今日来见微楼,自然不独是为了向度明确认补天术和地脉一事。
      也是因为,今天,正是约定中释放谢忱的日子。
      放出谢忱已成定局,然而不能泄露了见微楼的联络点。故而这人,还得他亲自带去琅山。
      谢忱被带离那黑黢黢的牢笼中时,距离他被关押已经有近三个月。
      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关得久了,再看到阳光都觉得刺眼。谢忱毫无防备地跌在地上,伸手去撑住身体,右肩处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谢忱下意识挡住了空荡荡的衣袖,愤恨地看着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云潇。
      若非云潇……他又何至于被削去了右臂?!他吐出一口血沫:“怎么,这是要清算干净,还是大赦天下?”
      谢忱满意地看到云潇眼底的恨意与痛苦,大笑起来:“顾明殊便是天才又如何,她能扭得过天意?对上那位活了上万年的虞生,也不过一个死字!”
      云潇没有说话。
      谢忱只是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便只余下黑色,耳边也全是嗡鸣的杂音。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得以重见天日——便听到师父徽缨的惊呼。
      “这是怎么回事?”徽缨痛心疾首,几近要昏厥过去,“你的右手呢!”
      谢忱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根本匀不出气力应付。
      徽缨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直直看向云潇:“云潇师侄难道不该给我琅山一个解释?”
      “解释?”云潇冷冷看向徽缨,丝毫不让,“不如让谢忱解释解释,他当时明明应该与贵派弟子一同驻守璇玑镇,为何却在鹤居停留?那留影石上的事情,谢忱尚且给不出交代,留他一命,已经是格外宽容。”
      “对一个使剑的修士,断他右手与诛心何异?”徽缨痛心道,“明殊楼主重伤始末尚未明晰,仅凭片面说辞便滥用死刑,星章阁便是这么行事的?”
      尚未明晰?云潇几乎要笑出来。他不是不理解于不同的人各有其偏爱,却也被这近乎不加遮掩的开脱惹怒了。
      “徽缨上人,”云潇冷嗤,“我敬您是位长者,可是除了长些年岁,您还真是没有丝毫让人心生敬意的品德……”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陡然停下了,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
      徽缨见状,立刻打起精神提防,哪料云潇竟只是稍稍拱手,便飞身而起,往来处去了。
      无暇分心去想是不是星章阁有急召,徽缨只是慌忙招呼着弟子将谢忱抬进内室。
      但愿……谢忱的右手还有救。

      正玑峰下,有玄衣破风而来,惊起一众飞鸟。
      “师兄,你回来了!”感知到山脚下结界波动而前来迎接云潇的云岫喜出望外道,“你快去看看,殊师妹她……”
      云岫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只觉得有一股冰寒之气擦身而过。在她愣神之间,只看到翻飞的衣袂略过眼眸,她垂下头来,了然地笑了笑。
      从正玑峰下到山巅,不过几息之间。
      云潇立在竹屋外,踌躇了一瞬,才踏入院中。
      在暗处的云攸了然——云潇沾了血的衣袖已经洁净如初……是担心惊扰了殊儿么。这孩子平日里也不是十分在意这些,真是……
      在明殊的事情上栽得彻底。
      经历了此间种种,他实在说不出阻止云潇的话。那个孩子对殊儿是十足的真心,他不信云潇会因为修习无情道而对明殊刀剑相向。云攸释然一笑,也是,此前是他着相了。
      他幽幽望着云潇的背影,近乎纵容地笑着离开。
      “脉象平和……只需静养便可。”竹屋之中,搭脉过后,云蓼舒展了眉头。
      “云蓼师兄,我自己也是医者……现在你们可放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云椤高兴地笑起来,“明殊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们去给你做。”
      “近段时日想必事务繁杂,你们也一定很疲累了,实在不必在这种口腹之事上费心。”明殊微微笑了,“快去休息吧。我自己会注意的,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
      “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好好休息,我们下次再来看你。”云蓼有些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番,正要离开,却发现了在门前踌躇的云潇,不由讶然道,“欸,师兄你来了。”
      “既然师兄来了,那我们就先走了。”云蓼对云潇颔首见礼,与云椤一同离开,“我那里还有一副温养的方子,我这就煎了端来。”
      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道谢。
      云潇定神,敲了敲门:“是我。”
      屋内的人语气一滞:“进来吧。”

      不知为何,明殊心头竟有些忐忑。
      在她醒来之后,云霜云晔等人都说,她的身体还很虚弱,不宜多思,只消好生将养便是。可是阖眼前千钧一发历历在目,让她如何能安然置身事外?
      后来是云岫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才勉勉强强提及些许近况,又只道她全然不必担心,凡事有师兄担着。可是再问些什么,云岫却十分踌躇的样子,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了。
      可是她枕边的那柄剑,有极熟悉亲切的气息——
      那是知秋和澧兰,却又不是原来的知秋和澧兰。而且她记得那剑鞘……原本已经在她灵力耗尽之时碎裂,现在却是完好无损。
      显然是云潇的手笔。
      “我昏睡了多久?”她问。
      “三个多月了。”云岫说。
      三个多月?!见微楼那边……看来给云潇添了不少麻烦。她按着额头咳嗽几声,引得云岫小心翼翼地送上一只汤婆子——
      所以,在七月捧着汤婆子难道不奇怪吗?明殊望着桌上的汤婆子,又叹了口气。
      不能再这样惹得师姐他们为自己担心啊。
      在自己昏迷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明殊很想这么问云潇,她知道云潇一向分得清轻重缓急,必然不会隐瞒。听到云潇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应下,却突然觉得有些愧疚。
      虽然当初是下了必死的决心,可是看到云霜前辈他们为自己劳心劳神至此,明殊便觉得自己是太轻率言死。自己死去自然是一了百了,却会留下烂摊子难以收拾,又惹得师友伤心……

      不知为何,明明是很近的距离,云潇却觉得似乎离明殊很远。
      在明殊昏睡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不是没有告诉她的话,可是真的看到明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明殊清减了许多,脸色是不正常的苍白,仿佛真是能乘风归去的样子。
      可是当那双眼睛对上自己的视线,那种飘忽的不真实感忽然消散殆尽——那双眼睛依旧温和而明亮,有一种不为物移的沉静。云潇的心突然便安定下来。
      见云潇眸中满是失而复得的庆幸,明殊叹了口气,终是没有再问见微与星章的近况,只是起身一揖:“师兄,辛苦你了。”
      云潇没有说话。
      “我回来了……抱歉,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些。”
      “你……”云潇咬牙切齿地抱住了她,半晌才憋出一句,“你这个骗子!”
      “抱歉,下次……”云潇的力度不大,明殊却并没有睁开,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还想有下次!?”云潇的眼睛都红了。
      明殊叹了口气——看来这次云潇真的是吓得不轻。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垂下眼眸:“抱歉,不会再有下次了。”
      “你不是算无遗策么,你不是修为高深难出其右的么!”云潇的语气恶狠狠的,眼圈却有些红,“手眼通天的见微楼主,智计百出的顾明殊!你怎么病怏怏不声不响了这么久?!”
      他想问明殊究竟在坚持什么,命都要丢了却不肯退后一步。他想问明殊为什么那么执着,明明是那么聪明的人却连趋利避害也不会。他知道自己是在近乎无理取闹地迁怒——倘若是自己,也一定会做出与明殊一模一样的选择。
      可是胸腔中战栗的心脏在提醒他失而复得后席卷而来的后怕。
      “你这个骗子……”云潇喃喃道,“怎么这么傻……”
      明明……看起来挺聪明的……
      或许是突然松弛下来,云潇觉得自己有些脱力,意识都恍惚起来。强撑到这一刻的疲惫与失而复得的心安似乎一起涌了上来,但他还是勉强保持了最后一丝清醒,像溺水者拉住浮木一般拉住了明殊,急急唤道:“阿殊?”
      “唉……我在。”
      “那就……好。”
      云潇……竟是强撑到现在么?明殊低低叹息,温柔耳语道:“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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