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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此身 ...

  •   “潇儿,你……”云攸的迟疑都咽在喉头,“这是含心玉?”
      云潇点头,看向云霜:“师叔,您检查一下这含心玉有没有问题。”
      “没错,是含心玉。”云晔激动地说到。他原先为柳老城主诊病,曾有幸得以一观,这辈子都不可能看错的。
      云霜也点了点头:“是含心玉无误……我这就去给明殊施针。”云霜丝毫不关心云潇是用了什么手段,对她而言,只要能得到含心玉救治明殊,过程是怎样都无关紧要。
      等到云霜脸色苍白跌跌撞撞地走出阵法,整整过去了三个时辰。
      “好了,”她以威严却虚弱的眼神示意神色一松的众人平静下来,“作为医者,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剩下的,就要看明殊自己了。”
      听了这话,云岫忍不住问道:“那么,现在殊师妹状况如何了?”
      “即使我能除尽她体内的毒素,重续她的筋脉,”云霜叹了口气,“此前她气血冲撞,神魂受损,岂是那么容易醒来的。即使做了万全之策,也不过是五五之数罢了。”
      “那我们……”
      “八十一日。”云霜长叹一声,“这是明殊能坚持的极限。而在此期间,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是成是败,都要看那个孩子的造化了。

      第一日,天朗气清,明殊没有醒。
      第二日,万里无云,明殊没有醒。
      第三日,风和日丽,明殊没有醒……
      云岫垂头丧气地再次添了一笔。
      八十一日,便是十六个正字余一笔,眼见她已经画了五个正字了。
      可是明殊连一丝动静也无。
      她日日都会踏入阵法,给明殊谈天说地讲笑话,可是没有人回应她。她那个神采飞扬的师妹啊,应该鲜衣怒马眉眼顾盼,而不是在这冷冰冰的地方静静待着。
      “眼见夏天就要来了,殊师妹,你若再不起来,那些好吃的我可就不给你留了。”
      “唉,我方才是说笑的。你不起来,我哪里敢一个人吃独食啊。”云岫托腮叹了口气,“师父终日不曾展眉,师兄现在也是名副其实的冰雕一尊了。在这个时候,别说不好意思,我也没有那个胆啊。”
      “殊师妹,你……快好起来吧。”
      转眼已至黄昏,正当云岫垂着头走出阵法,却无意中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师兄?”
      那个身影停了下来,而云岫早已趁他犹疑跑了过去。
      “师兄也是来看殊师妹的吗?”云岫急急问道,“怎么不进去?”
      “我……只是路过。”
      路过?云岫不禁皱起眉来。
      自从云霜给明殊施针,云潇反倒愈加忙碌起来。据她所知,云潇是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明殊——这太反常了,她想,且不说云潇平日里与明殊交情匪浅,便是不大融洽的同门,也该在这种时候稍加探视的。
      在云霜审视的目光下,云潇不禁苦笑。
      他不敢看啊,生怕看那人一眼便移不开脚步了。
      可是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完成,是对师父的承诺,是为父母的期许,是大局所趋,他是不能停下的。这也是他与那个人的约定——达则兼济。
      现在她倒下了,他便连带着她的那一份,一起完成。
      “现在还有更紧要的事情,”云潇听到自己这么回答云岫,“我不急。”
      云岫很想说,什么紧要,也不过是不敢去探望殊师妹的借口吧?无非是近人情怯。
      可是她说不出来。她只是希望云潇不要留下遗憾,却也很快意识到,或许云潇不愿去看明殊本身,也有回避这种可能性的成分。
      可是,不去接受最坏的结果便真的能如愿以偿吗?云岫自知她是不能感同身受的,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如果注定天人永隔,至少见那人一面,会好受一些。然而,她不能这么开口。
      “既然师兄事务繁忙,”云岫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那么守着殊师妹的事情便交给我吧。放心,就是烦我也要将殊师妹烦得睁开眼睛。”
      “那就拜托你了。”云潇闻言,也稍稍和缓了神色。
      不知不觉之中,他们都长大了啊。

      “笃——笃——笃——”
      狭长的甬道中,传来低沉的脚步声。
      桃曼倚在铁门前,垂着眼眸摇头轻叹:何必呢,即使那一位陷入昏睡,她的地位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可以撼动的。妄图在这个时候取而代之,还真是愚蠢得无药可救。
      黑暗中,似乎传来冷硬金属的碰撞,是穿透了肩胛骨的铁枷——适应了昏暗,桃曼毫不意外地看到眼前的木架上,束缚着一个满身血迹斑斑的男人。
      “桃曼。”男人眼眸中透出一股死灰的眼神。
      “是我。”桃曼点点头。
      “哈哈哈哈,”男人似乎是被桃曼的平静激怒,剧烈地狂笑起来,“没有想到,我竟到了要桃曼堂主指教的地步!”
      可是这么一笑,肩胛处的铁枷簌簌作响,那男人很快便疼痛难耐一般倒吸着凉气咳喘起来。桃曼见状,一双如丝媚眼流露出些许不忍之色:“楼主自继任以来,未尝有失职之举,您何苦乘人之危?”
      “怎么,离了明殊,又来做云潇的走狗么!”琴唯怒目而视,“在乳臭未干的楼主面前伏低做小也就罢了,现在又对着星章阁的人献媚?见微楼的软骨头还真是越来越多了!我最恨你这幅惺惺作态的样子。”
      “啧。”桃曼的神色紧了紧,“阶下囚就该有阶下囚的觉悟,这一副指天说地的倨傲样子是做给谁看呢?你说软骨头,那么跟随于你的那群人也称得上你的走狗。”
      她突然笑起来:“都是走狗,谁比谁高贵?”
      铁枷一紧,琴唯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如同濒临溺死一般。
      “良禽择木而栖。”桃曼掩口而笑,“琴唯兄,好自为之。”
      她径自离去,不再看已经虚脱的琴唯。
      “处理好了?”有人倚靠在地牢口,一脸戏谑地等候。
      “自然。”桃曼微微点头。
      “别说,幸好有云潇公子过来帮忙。”流飒颇有些劫后余生之感地说道,“不然见微楼估计已经乱了。要我说这琴唯也太不知恩图报,楼主何曾亏待了他?偏偏在楼主危难之时他兴风作浪。”
      “人都是不知足的,有什么好说的。”桃曼拢了拢衣袖,“且不说这个,雍和宫那个弟子的状况如何了?”
      “丹田都被捏碎了,还能怎样。”流飒摇了摇头,也露出些许惋惜的神色,“可惜了,那么好的天赋。”
      且不说那人金丹尽废,连丹田也被碾碎,注定此生是不能继续修习了。若是明殊还在,大概还有些机会,可是如今明殊昏迷不醒,最好的救治时机已然错过,怕也是回天乏术。
      “云潇公子那边,你交代了吗?”
      “自然。木家也来人看过了,可也连连摇头。”流飒又是可惜又是赞赏地叹了口气,“不过那小子也算是个铁骨铮铮的。即使疼得打滚,哼也不哼一声,这忍性,连我也有些佩服了。”
      木家人也没有办法?那多半是不成了。桃曼皱着眉点了点头:“对了,我听说他还有个妹妹?”

      雍和宫。
      “遥惠,谁给你的胆子以下犯上!”遥祈气得咬牙切齿。
      “遥祈师兄,你我俱为长老的亲传弟子,何必针锋相对,平白让别人看了笑话?”对面的女子却是一脸平静,眸光都没有抬一下。
      这女子正是遥惠。
      遥惠的天资远不及遥望,在此之前,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
      可是这一切在三天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的哥哥遥望,在这场战役中被委派负责布设玲珑郡一带的防控,却无故失踪。没有了兄长庇护的遥惠仿佛一下子卸下了坚硬的壳,完完全全被暴露在了平日里忌惮遥望才没有欺人太甚的雍和宫弟子们的视线之中。
      她小心翼翼避开麻烦,向哥哥的师父衡光求助,得到的却只是冷漠的回应。
      衡光的不作为在遥祈等人眼中,是放弃和默许,对遥望,也是对遥惠。
      可是如果故事就这么结束,那未免也太无趣了。
      在遥望出事之前,他曾经请求他的师叔衡越收遥惠为徒。当时遥望他作为同辈中天资上佳的翘楚,自然是有些特权——至少,让衡越看在他的面子上收下一个记名弟子,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
      虽然只是在外门做些无关紧要的扫撒采办之事,但是至少能熟悉雍和宫上下,也方便联络,遥望很满足。而遥惠也非常满意,且不说可以离哥哥更近一些,偷师也方便。
      可是遥望失踪,衡越自然也失了虚与委蛇应付遥惠的兴致,而遥祈自然是愈显猖狂。
      遥惠与遥祈对峙,自己心头也是直打鼓。如今的她,除去一个亲传弟子的头衔,修为也好人脉也罢,无一能与遥祈抗衡,何况哥哥失踪……
      对面的遥祈却显然不愿意放过她:“一个尚未结丹的亲传弟子,留着也是耻辱,倒不如让我替衡越师叔清理门户。我想师叔应该也不会介意我处置一个出言不逊的弟子。”
      双手攥紧复而放开,遥惠已经做出了决定——无论如何,保全自己,才有机会找到哥哥。
      遥惠的眸光暗了暗:“那么,师兄要如何才能原谅我的失礼?”
      “来,”遥祈唤来一只全身都是血污的恶犬,“把彘牙的爪子舔干净。”
      一旁的弟子都哄笑起来。
      遥惠死死抠着手心。彘牙是遥祈的爱宠,遥祈这摆明了是在羞辱自己。可是她能怎么办呢,除了忍,她还能怎么办呢?
      遥惠怒极,却拼命隐忍着匍匐下来。
      遥祈,若我不死——
      “雍和宫还真是越来越不成气候了。”
      一道剑气袭来,遥惠觉得自己全身都僵硬起来。虽然凭她的经验可以判断出来人根本没有杀意,身体却完全不能动弹。躲不开……遥惠僵直着身体,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那剑气割裂了眼前恶犬的咽喉。
      遥惠愣住了。她已经做好了受此羞辱的准备,却万万没有想到遥祈的发难会被人打断。大惊大喜之下,顾不上擦去沾在脸上的血迹,她愣愣地抬头,便看到了眼前墨色的衣袂。
      “星章阁竟连我雍和宫的家事也要管了吗?”遥祈脸色一沉,“近来星章阁行事越发不知收敛了,还是说云潇贤兄以为,见微楼已是星章阁囊中之物?您若是仗着星章阁与见微楼两方势力如此行事,只怕要让令师为难。”
      “为难?”云潇冷冷看向遥祈,“你怎么不交代交代你方才在做什么?”
      遥祈以锐利的目光望去:再怎么说遥惠也是雍和宫弟子,也该知道维护自己一派颜面的道理,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可惜他的威慑对于遥惠并没有什么作用。
      “方才遥祈师兄令我去舔干净那恶犬的爪子。”遥惠对云潇顿首道,“若非恩公前来,我只怕要被那恶犬吞了。”
      遥祈万万没想到,遥惠真有这个担子:“你……”
      “怎么,这是恼羞成怒?”
      遥祈急中生智:“这是我座下的灵犬,在这次战役之中可是立了功的。相较而言,她一直待在最安全的地方苟且偷安,我叫她去给我的爱犬清理毛发又有什么不妥!”
      强词夺理!遥惠双目都能喷出火来,却辩驳不得。
      “此番大局安定,是以数千人伤亡为代价,你竟拿你的灵犬与英烈相提并论?”云潇横眉冷对,“荒唐也要有个限度,雍和宫当真是管教不严。”
      明知云潇是避重就轻顺便给他扣了个帽子,偏偏如今云潇战功傍身风头正盛,不能正面迎上。遥祈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毫无办法:“阁下不远千里来到雍和宫,难道便是为了替雍和宫整肃门户?”
      穷寇莫追。云潇自然也不打算争执不休:“我来找遥惠。”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静默了一瞬。
      良久,却是他身后那个衣衫满是尘土的女子开了口:“我便是遥惠。请问……有什么事吗?”

      原来,当日遥望本该守在玲珑郡,却被谢忱偷袭。
      遥望毕竟修为不敌谢忱,败下阵来,却誓死也不肯说出玲珑郡布防详情。
      即使谢忱威胁要废了他的修为,遥望也强忍着没有说出一句求饶的话。谢忱只道遥望是个硬骨头,却不知彼时遥望正拼尽全力使用秘术传音。
      在谢忱的拳打脚踢之下传音原本就危险至极,亦困难至极,而且以遥望的修为,也只能使出一次传音之术。可是他放弃了唯一的为自己求援的机会——他没有将消息传到雍和宫,而是直接将急报传到了星章阁。
      正因如此,云潇才在紧急之下被派出查探,也歪打正着地来到鹤居。
      可以说,遥望的忠于职守阴差阳错为营救明殊争取了时间。
      在对谢忱施了搜魂术后,前因后果已然分明。云潇敬重遥望以大局为重的牺牲,也有感激他无意间为明殊争得一线生机的私心,故而吩咐下去,务必竭尽全力救治遥望。然而遥望伤得太重,在悉心治疗之下,也是过了四五天才悠悠转醒。
      众人都十分担心遥望会因为自己修为尽废且此后再不能修炼颓唐懊丧,谁知遥望一睁眼问的,便是为玲珑郡失守请罪。在得知现下时局已经安定下来,他松了口气,很快神色又紧张起来。
      他问,他昏睡了几天。
      他说,他有一个不情之请。
      遥望没有为自己提出任何要求,唯一的担忧,便是因为自己迟迟未归无人庇护的妹妹。
      云潇感于其风骨,自然应允。
      于是他亲赴雍和宫,却不想仗义执言救下的,正是遥惠。
      当真是无巧不成书。云潇一时不知该如何告诉眼前以殷切目光询问兄长安好否的遥惠,她的兄长虽然活了下来,却是筋骨尽废,再不能修习。他叹息一声:“你随我来吧。”
      就让他们兄妹两人,好好说说话吧。距生离死别一线险险避过,他们应该有很多话说。
      他候在庭中,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木门吱呀一声拉开。回头看去,遥惠的眼睛有些红肿,应该是已经哭过了。她上前几步,对云潇行礼:“多谢诸位救下我哥哥。”
      “应该的。”云潇犹疑片刻,叹了口气,“抱歉,是我们去得太晚。”
      “错在伤人者,不在你们。”遥惠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了解我哥哥。做了正确的事情,他是绝不会后悔的。”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发颤:“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抱歉。”
      遥惠强颜欢笑道:“啊,没什么,我只是问问……这样也没什么,以前都是哥哥保护我,以后哥哥手无缚鸡之力,就该由我保护他了。我……”可是她自己也觉得这话颇有些托大——毕竟她天赋几何她心中再清楚不过,这么想着,遥惠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刚刚与家人重逢,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吧。”云潇叹了口气,“遥望旁边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你暂且就住下吧。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是看到自己的妹妹应该是很高兴的。”
      不怨尤不消沉,这样的人若是就此止步,未免也太可惜了。看来,他应该准备些东西了。

      “都是用来洗筋伐髓的丹药啊……”桃曼看着清单,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还都是自己的私藏,真是好阔绰的手笔。久闻祝家财大气粗,如今看来,这楼家恐怕不遑多让。”
      “可是那遥望不是说筋骨尽废吗,这些丹药虽好,他也用不上啊。”流意半是疑惑半是叹惋地说,“云潇公子准备这些,也没有什么作用吧?”
      “自然是为那位遥惠姑娘准备的。”桃曼一语中的道。
      “这……还真是一点点人情都要回报过去啊。”流意笑了笑,“还吩咐我们将药掺在饭菜里不要宣扬出去,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角落处有人影一闪而过,桃曼轻笑着拍了拍流意的肩膀:“好了好了,该听到的人已经听到了,咱们的表情也可以收一收了。”
      流意点点头:“其实不独是丹药,那些剑谱不也是价值连城?我这还没说完呢。”
      “足够了,”桃曼摇头,“说得太多便是过犹不及了。哎,我们这些做下属的总得顺势将上位者的心思传达下去——就算他们自己不需要。真是操碎了心。”
      “说起来我倒真没有想到,那云潇公子会将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流意颇有些感慨地说,“现下见微楼井然有序,就像楼主还在楼中似的。”
      “若再过几个月楼主还醒不过来,见微楼可就真要天翻地覆了。”桃曼摇摇头,“云潇公子不过是看在楼主的份上才会协理事务,若楼主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一位只怕要发疯。”
      “虽然我知道此时不该去想这些,”流意犹疑着说,“但是知秋已然殉主,这以后……”
      桃曼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以往择出见微楼楼主,皆是以知秋剑为信物,所以,即使是得到了楼中人的认可,若无知秋,也顶多是个代理楼主罢了。可这次明殊昏迷,知秋碎剑,若明殊真的……那么今后见微楼何去何从确实是个问题。
      “这些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桃曼摇头。
      若说她没些小心思是不可能的,可是前有被明殊压制的前车之鉴,桃曼自然不敢轻举妄动。这次明殊昏迷不醒,云潇协理见微,她自然也是有些小心思的。
      可是她决意观望一段时间——果然,不安分的琴唯率先出手,却立刻被镇压下来。
      在后怕与庆幸之余,她也按下了自己的心思。
      云潇不是她可以利用的人,且不说那雷霆手段,光是那缜密的做派,便是她无力匹敌的。星章阁云攸,看着性情冷淡,教出来的徒弟,倒是一个比一个难缠。
      她先前不是毫无侥幸的心思。可那不是针对云潇的能力——毕竟,当年楼家那位少主也是盛名在外的。她是在赌,云潇愿意为她那位沉眠不醒的楼主做到哪个地步。毕竟身为星章阁的继承人,却要协理见微楼之事,于内于外,都不讨好。
      会惹起轩然大波吧,桃曼不无愉悦地想,彼时再浑水摸鱼,岂不美哉。
      可是见微楼竟被整治得风平浪静。
      而星章阁也丝毫没有控制约束的意愿,云潇协理之事已成定局。见微楼内外皆不敢擅动——不过那也要看天意了。
      比如,见微楼真正的主人,撑不撑得过这个夏天。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今年的夏天,还真是尤为闷热喧嚣啊。

      “请父亲成全。”
      楼亦矜只觉得有一股气直直冲向脑门,却又在看到自己那个素来冷静自持的儿子定定跪在面前的时候,在胸膛处肆虐冲撞,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楼亦矜看向云潇,试图从他眼中探出一丝犹疑。可是他失望了,他的孩子跪得如一尊石像,低眉敛衽:“请父亲成全。”
      楼亦矜只觉得自己心头极冷极热。
      云潇所求,无非锻剑……
      以心头血。
      楼家人终其一生,也只能锻一次心剑,或为知己,或为挚爱。
      可那也只是传说而已,以心头血为代价祭炼七七四十九天,人这一生,也未必能遇到让自己甘愿剖心沥血的人。故而心剑已经有几代失传,楼家中,除了古籍之中的记载,没有别的线索。时日久了,许多人也只将心剑之事当作传说中的故事。
      而现在易儿竟决意锻造心剑?
      知子莫若父,他自然明了他的孩子有怎样的心思。
      虽然云霜已经给明殊诊治,可是八十一天已经过去了将尽一半,恐怕要做最坏的打算。只是谢忱曾以村民的血侵染明殊所施结界,那血腥阴寒之气可能会损害明殊的神识——易儿提出此事便是出于这种考虑吧。
      真是冤家。这孩子竟是要将明殊的身后路也铺好,不惜一切代价,当真是前世欠了她的!他固然为明殊感到叹惋,却也出于为人父母的私心不希望易儿做到如此地步。修道之人本就长寿,突破天人境后,也不是当不得一句寿与天齐,易儿还有那样漫长的岁月,他不希望他的孩子就这样被困住。
      “易儿,你还年轻。”楼亦矜斟酌着开口,“你还会遇到很多人。”
      但是都不会是明殊。云潇笑了笑,并不急于反驳,只是望着自己的父亲问道:“在母亲离开含华城后也过了这么多年,其间您也曾与那位柳城主定过婚约,可是后来为什么兜兜转转还是将母亲请了回来呢?”
      楼亦矜哑然。
      他无法回答。明明知道木棠如今对他,算计多于温情,礼仪多于赤诚,可是他等待的人依旧是她,以至于他也分不清他执着的是木棠,还是那段感情本身……他似乎确实是没有立场劝阻易儿的,又或许这是楼家人共有的执着。
      云潇的笑容中,平静大过哀愁与决绝:“若事情到了那个地步,我不会随她去,但是至少可以让我铸的剑陪着她。我会守着星章阁,守着见微楼,守着她想看着的世间……至少请您成全我的私心。”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眸光微微颤动,“我知道我有愧于您和母亲,但是,能不能满足我的这个愿望呢?”
      “楼家人的心剑意味着什么,你不是不懂。”楼亦矜神色复杂至极,“是啊,你人还在这世间,魂却随着别人走了……若是你今后遇上了心仪的姑娘呢?”
      楼亦矜看到他的儿子只是对他沉默着微笑,不由得有些恼火:“易儿,你要为一个根本没有回应过你的人做到这个地步?!”
      “和她无关,”云潇轻轻合上眼睛,“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心甘情愿。”
      “你!”楼亦矜气急,他稍稍缓和了语气,“我与你母亲只得你这一个孩子……”
      “所以,就要劳烦父亲母亲努力为我添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楼亦矜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素来冷静的儿子能微笑着说出这样令人恼怒的话。
      “母亲医术精进不少,我想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楼亦矜按捺住自己的怒火,深吸了一口气:“你都已经想好了,我还拦得住吗?”
      “多谢父亲成全。”
      看着云潇恭敬俯身,楼亦矜也不禁沉沉叹息。
      劫数,真是避无可避的劫数啊。
      痴儿。

      楼亦矜嘴上不饶人,却还是暗自令楼危送来了上好的矿料。
      顺便……探探口风。
      可惜,他似乎来得太晚。楼危望着展开的结界欲哭无泪。
      “你问师兄啊,”云岫一脸淡然地回答,“他好像是要锻剑来着。”明殊尚未醒来,在这个时候锻剑……虽然云岫十分不解,却也觉得云潇如此行事必有缘由。
      楼危只得告辞,将此事据实以告。
      “莫非……易儿是要重锻知秋和澧兰?”楼亦矜思忖片刻,不由惊呼起来。
      易儿倒是用心,只是知秋澧兰灵性非常,岂是轻易可以锻得了的?
      可是现在,他们只能等。
      一天,两天,三天……
      明殊没有苏醒,云潇也没有跨出结界。
      直到狂风骤雨的一天,正玑峰上有惊雷降下,草木震颤,鸟兽争鸣。
      有锐利的光华迎面而来,恍惚间映出日月之文,照得眼前恍若白昼。
      风止,雨歇,有岚烟蒸腾而出,如龙虎腾跃,鸾凤鸣翔。
      剑成。
      楼亦矜下意识地奔了过去。
      即使对云潇铸心剑之事又是心疼又是气急直至现在也未能全然释怀,可终究是不忍心。
      何况,他也很想知道,他的儿子能做到什么地步。

      云潇跪坐着抚上长剑。
      他的脸色犹有些苍白,可是他的眼眸是平静而和悦的。
      仿佛是完成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
      有急切的脚步声响起,他抬头,便看到了他父亲焦急的眼睛。
      他很想说一句抱歉,或者安抚一下对方,却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或许是因为他太累了。
      他父亲复杂的目光久久地落在他手中的那柄剑上。
      那是一柄温和得没有锋芒的剑。
      剑身极薄极利,几乎要隐没在阳光之中,可是无论是云潇还是楼亦矜都知道,锐利到了极点,才会显出这仿佛饱和一般的温润。
      在光影之间,这柄剑拥有一种仿佛即将消融的美丽。
      楼亦矜尚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叹,云潇便毫不犹豫地将此剑收入剑鞘之中。
      楼亦矜明白这是封鞘,却还是禁不住惋惜——若非命定之主,是绝不能让这柄剑出世的。
      可是倘若它的主人不醒来,它便注定是一柄不能出鞘的剑了。
      云潇听到自己的父亲叹息着问:“此剑何名?”
      他只是低头,看着掌中未出鞘的长剑出神。
      不可说。
      仿佛所有的爱恨都封在鞘中,什么都是安静的。
      或许是安静得有些过了,什么都是无声的。
      此情不可说,此心不可说……唯余寂寥而已。
      是真的,那个会一视同仁地为他准备伤药,从来不认为他无坚不摧,和他分担那些繁琐事务的人,笑着一同承担困惑迷惘的人,或许是真的醒不来了。
      那个人的一生,贯穿了不自知的跌宕与难料的起伏,可是仿佛只要笑一笑,便能全无疼痛彳亍。她有过很多名字,认可的不认可的,被人认可的不被人认可的……
      她都含笑一一收下了。
      却仿佛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自己,甚至她原本的名字也被抛下。
      云潇不知为何觉得心头酸涩异常……难以言说。
      “无名,”他怔怔地说,“此剑无名。”
      他的父亲皱了眉,却也终究沉默下来。
      无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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