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1、霜叶 ...

  •   沉香阁中。
      “家主,您当真要这么做?”
      沉音在灯下发呆,良久,他轻轻叹道:“她总会知道的。”
      红叶谷与世隔绝,若非他传讯,云霜得知明殊重伤之事,也要耗上小半个月。星章净土的局势刚刚稳定下来,作为星章阁阁主,云攸也是分身乏术,只能传书过来。
      云霜这么多年都未曾离开红叶谷一步,他原先只以为是神医的怪癖,后来才隐隐约约得知,此乃师命,不可违。违者如何?便如同当年云霜在红叶谷边界救他,却大病三月那般。
      沉音心中烦闷。只是稍稍离开红叶谷边界便会如此,星章阁路途迢迢,又要如何?可是明殊如今全靠星章阁的琼目才勉强吊着一口气,经不起丝毫颠簸。
      他自然不想让云霜冒险,但是倘若云霜知道,在明殊苦苦于生死之间挣扎时自己却什么也没有做,必然会懊悔终生吧。何况他也不忍心看到明殊那个孩子就这样身殒魂灭。
      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对云霜晓以利害,再小心护送她奔赴星章阁罢了。
      云霜,一定要平安啊。

      红叶谷内。
      “辛夷,广丹,退下吧。”云霜从容地笑起来,“我意已决。”
      辛夷和广丹竟连劝阻的话也说不出。
      她们能说什么呢,要主子不要施以援手以身犯险吗?姑且不说医者仁心,断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那个人,是明殊啊,是与她们相交甚笃,寒来暑往总有慰问书信的明殊。她们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明殊垂危却袖手旁观,可是主子……
      是不能出红叶谷的。
      自她们来到红叶谷便知道,自家主子有一个规矩——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红叶谷。
      救治沉音先生大概是唯一一次例外,也算是主子对先师遗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试探。当然,主子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病了整整三个月,期间咳喘不断,连房门也出不得。
      那次只是主子只是接近红叶谷外围便如此,此番要前往星章,只怕……
      可是明殊如今全靠着星章阁的琼目阵法续命,根本无法被送至红叶谷。辛夷和广丹自知是劝不了主子,只能红着眼眶默默退下,收拾行装。
      不是看不到她们脸上的不忍,此时此刻,安慰却实在是苍白无力。注视着两人的身影,云霜沉沉叹息。命数么……即使师父再三警告,她却也是不信的。
      作为医者,若是信命,又何必治病救人?既然行医,众生平等,又怎么分该救不该救?人生在世,又如何辨值得不值得?她只知道,若是顾惜自己的性命,躲在红叶谷中,那么她的后半生必然会陷入悔恨之中,如此,活着与死了无异。
      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次日。
      “我以为你会阻止我。”云霜如此说,却对沉音候在红叶谷口并不意外。
      “怎么会呢。”沉音苦笑。
      云霜想做的事情,他从来不会阻止。何况,如果云霜真的袖手旁观,便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云霜了。沉音叹了口气:“我送你。”
      但愿一切都来得及。

      云攸听闻云霜求见,既惊且喜,又惭兼愧。他慌忙相迎,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鸾驾外黑着脸的沉音。
      他此前想过,或许云霜会因为师命拒绝出谷。此前她已经出手救过明殊两次,于他,于云溪的情谊皆已两清,何况据云随的遗命来看,云霜出谷必然是九死一生之局。
      可是云霜还是来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表露自己的感激,又无法做出除此之外的弥补。正当云攸犹疑之际,鸾驾的帘幕拉开,露出云霜平静的面容:“明殊在哪里?我想先看看我的病人。”
      “请随我来。”开口的,是不知内情却焦急于明殊垂危的云晔。
      待云霜一行人被云晔引着离开,云攸对沉音颔首道:“谢谢。”
      “谢谢?”沉音轻笑一声,“你该感谢云霜。”
      “我自然会感谢她,”云攸却并不理会他的嗤笑,“我只是感谢你能如实将情况告知于云霜。”也亏得沉音舍得……他原本是担心的。
      “云霜是一个医者,”沉音有些寂寥地叹息,“我尊重她的选择,便不会隐瞒。而且我也不希望明殊那孩子有事。何况能让你不顾云随上人的遗命将云霜请来,看来那个孩子的状况是真的很不好……你们还撑得住吗?”
      云攸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沉音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说道:“若有什么是沉香阁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这人情,我记下了。”

      “如何?”云霜刚刚退出阵法,便被众人团团围住。
      “五成,”云霜有些不忍地皱眉,“我只有五成把握。”
      “五成……”云攸脸色有些失落。连云霜也只有五成把握吗……
      “五成把握,已经很好了。”云晔闭了闭眼,再次睁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时,已满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云霜师妹,你打算如何医治?”
      “明殊现在的状况,是毒入骨髓,虽然后期毒性被拔除,可是筋脉已经被毁了。”云霜沉吟道,“而不知为何,我能感觉到,她的三魂七魄都附着在身体上,这是一个机会。我打算用离魂草淬炼她的血肉,再辅以鬼门十三针,打通她的脉门。”
      “师叔,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云蓼听了还是有些担心,“离魂草是至毒之物……”
      “当初为明殊重续筋脉,我早已用过以毒攻毒之法。用离魂草虽然是险招,却是唯一可行的机会。”云霜的语气带了些许喟叹的意味。当初是兵行险招,才用了那等烈性毒物,哪里想得到今日竟会庆幸当初的冒险——因为明殊的“不自量力”和“不知足”。
      “在打通明殊的脉门之后,便立刻祛除她身上残余的毒素。”云霜说道,“我这就将需要的药材等物列出来。”
      “那么,明殊那孩子就拜托了。”
      “放心吧。”

      “以冰蟾赤蛛之毒引离魂草毒真的可靠吗,”仔细将清单读了又读,云岫一脸担忧地问,“这两种毒单独拿一种出来就足够致死……”
      云蓼连连对她摇头,云岫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慌忙小心翼翼地看向云潇——她这个师兄现在哪里还听得了一个“死”字?
      云潇眉心一皱,却最终没有说什么。
      “云潇师兄……”
      “我去问一问。”
      云岫还没来得及拉住他,云潇却已经离开了。
      “让师兄去吧,不得到确切的答复他是不会放心的。”
      “云蓼,”云岫正色道,“如今殊师妹重伤昏迷,师兄虽然看着与平日里无异,可是我知道他也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我实在是担心——你说殊师妹她……”
      “云岫,你究竟是想得到一个答案让你安心,还是听真话?”云蓼摇头,“其实你自己也知道答案,又何必问我?”
      “是啊,我明明知道的。”冰蟾赤蛛这种烈性毒物不过是药引,可想而知此次对于明殊必然是九死一生。只是等待便让人心力交瘁,更不必说去思忖结果。安慰自然是需要的,但是明殊能醒过来才是最重要的事。
      “你觉不觉得……”云岫欲言又止。
      “什么?”
      “你觉不觉得师兄好像待殊师妹不同?”云岫终是问了出来。
      这难道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为何……云蓼定定地看着云岫。
      “我现在倒明白为何你们是同门了。”
      “你说什么?”
      “唉……没什么。”

      “师叔。”
      “师叔好。”
      “师叔辛苦了。”
      “师叔……冰蟾,赤蛛……这些毒物是您当初为治疗明殊魂魄不稳所用吗?”
      在听到这个问题后,云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她抬头望去,却不由得一怔。
      像,太像了……即使只是一眼——眼前这个人真是像极了云攸。
      “你……是云攸的弟子?”
      “是。”云潇低眉敛目应答。他能察觉到云霜带着些复杂情绪的审视目光,可是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看来你师父并未隐瞒于你,”云霜问道,“你知道多少?”
      不待云潇作答,云霜又摇了摇头:“想必明殊那孩子也不会将苦楚轻易示人。我用冰蟾赤蛛之毒,并非是为了巩固明殊魂魄——而是为了给她重续筋脉。”
      云霜满意地看到云潇下意识抬起眼眸,缓缓道:“对那个孩子来说,如果没有自保之力,没有尊严,那样活着便是死了……很决绝不是么,她从来都不寄希望于旁人。”
      “饭后内服,一日三次。”似乎看出了云潇的推拒之意,云霜不待他开口回绝便开口道,“以灵力温养筋脉,耗损不少吧。我不会让我的病人在榻上记挂着欠下的人情。”
      云潇接过玉瓶,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云霜淡淡道,“以毒攻毒之法,向来九死一生,成功者寥寥。以冰蟾赤蛛之毒引离魂草毒已经是最稳妥的法子……我只是相信痛到极致却连哼也不哼一声的人,一定不会就这样死了。”
      言罢,云霜不再在意云潇的神色转身离开,片刻,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道谢。
      “多谢师叔。”
      那道谢声很快便被往来弟子带着好奇和敬意的问候淹没了。
      云霜不禁顿住脚步,细细打量着眼前来来往往的年轻人的脸。
      那些是经过风雨之后却依旧坚韧爽朗的带笑的面容。
      这就是师父长大却最终没能归去的地方吗……果然温暖得想让人逃离呢。

      有叶家、殷家相助,药材已经准备得七七八八。
      原本云攸等人并没有打算通知叶家,然而——
      “家谱上明殊的名字黯淡无光,莫不是她伤势极重?平日里明殊纵然忙碌,尚且记得向父母报平安,可是如今过去四五日却毫无音讯,家严家慈夜不能寐,惴惴终日。叶家碣忧心小妹近况,故而传书相问,望上人恕碣冒昧。”
      叶家人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再隐瞒明殊的情况便没有意义了。云攸修书一封,很快便得到了回应——
      我叶家,最不缺的便是伤药。
      现在,只差一件含心玉。
      据云霜说,她需要用含心玉镇住明殊的心脉,延缓毒性扩散,为施针争取时间。可问题是,弗灵城城主柳莺以含心玉是弗灵柳家的家传之宝为由,不肯相与。
      柳莺说得义正辞严,自然不能强取。叶家从中转圜,竟也无能为力。
      “这柳莺究竟在想什么!”叶勰怒气冲冲地说,“救人如救火,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这般推诿?当初弗灵城有难,明殊不假思索便救了,如今明殊生命垂危,柳莺却推三阻四,真是最毒妇人心!”
      叶碣也顾不上去纠正他说话颠三倒四:“柳莺这么做无外乎两种可能。要么,是真的毫无转圜见死不救,要么……”
      “是待价而沽,希图更大的筹码。”
      “我不在乎这些弯弯绕绕,”叶榭皱眉道,“无论如何,明殊有恩于她,何况生死之事,如何能这般轻率?倘若是第二种可能,我们要这么做才能让她松口?”
      “不然,我们直接逼她交出来?”
      “如今是我们有求于人,若她抵死不说,”叶碣摇头,“不仅是徒劳无功,反倒会牵连花灼与弗灵之交。”
      “唉,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小妹哪里等得?”
      是啊……明殊哪里等得!

      “求求你……”
      最后一丝呜咽也被掩埋在幽杳的牢笼里。
      “她拼死救你们,可是在你们眼里,也只看到自己的解药而已。”那人不带一丝怜悯地收回了手,“现在对我也是一样,物尽其用。”
      “咯吱——”
      生着铁锈的大门被霍然拉开,刺目的阳光漏进来。
      有沉闷的水声漫开,似乎是搅动了某种黏腻的浑浊,刚刚走进来,木蓁便觉得在血气的包裹之下险些窒息。他剧烈地呼吸,良久,才从那铺天盖地的红色中找到焦点。
      “你在做什么!”木蓁的声音在发颤。他自己也知道答案,可是他不愿去面对眼前的一幕。他希望云潇能够否认,可是对方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让开。”
      但是木蓁不敢让。
      这个人的眼里,已经没有光了。
      “对平民动用私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木蓁又急又气,“若是明殊知晓,她定然不愿意看到你这样。”
      他原以为云潇会有片刻的迟疑动容,可是那张满是霜雪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
      “她不愿意看到,便来阻止我……但是还轮不到你用她的名义说教。”
      “你……”
      “救……救救我们!”大概是木蓁的到来让剩下的幸存者看到了希望,他们拼命从铁栏间隙伸出手来去够他雪白的袍子,“我们什么也没有做!都是那个人叫我们做的!我们也不想啊……可是我们只是想活下去……我们太想活下去了……”
      “你们想活下去,便去谋害别人的性命?”云潇一道掌风便将他们拽了回去,毫不留情地看着他们瘫倒在血泊之中哀嚎。
      “够了,云潇你要闹到什么时候!”木蓁不忍地喊道,“现在明殊生死未卜,你看看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云潇冷冷一笑,“自然是正事。”
      “将凌虐弱小当做正事,若是明殊知道,她亦会不齿。”
      “弱小?我不这么觉得。”云潇向木蓁走过去,木蓁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你们都说,她是不世出的奇才,百年难遇的人物。”云潇停了下来,自嘲一笑。他没有看他们,只是拭去了衣袖沾染的血迹:“可是啊……她受伤了。”
      “不是伤在敌人手里,反倒是因为这些被殃及池鱼的‘无辜’之人,”云潇咬牙,“可是你们告诉我,执剑便是为了护着他们?!可笑!”
      “你们是用竹条割伤她的啊,真是手无寸铁啊。”云潇拉动唇角,盯着那些低头请罪的人,“如今负荆请罪,真是相当有诚意!”
      “我理解你想发泄,但是不能如此没有分寸……”
      “发泄?”云潇似乎是听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笑话,露出了讥诮而失望的神色,“您认为这是发泄?我不过是说出实情罢了——只因为他们弱小,便可以理所应当地受到庇荫?抱歉,我并不这样认为。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们根本就是帮凶,却还自以为无辜。他们过来只是为了请求庇护,就连得到身为‘谅解’也不过顺便……”
      “表弟,你需要冷静……”
      “我很冷静。”云潇打断了他,“现在医治明殊才是最重要的事,我有分寸,也不会在这群人身上浪费时间。可是我不能让他们以为,这种廉价、毫无诚意的道歉可以抵消他们做的事情。在容人之量上我远不如明殊,我只是希望他们不要忘记这一点而已。”
      若不是为了明殊的名誉……云潇的眸光暗了暗。既然敢做出这种事情,就该偿命,不是么?
      他是故意的,木蓁叹了口气。即使是这个时候,还要最大限度地维护明殊吗,连一丝一毫的猜忌都要揽到自己身上?云潇已经完完全全不在乎自己的声名了,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丝毫退路。
      如果明殊没有醒过来,你要继续插手见微楼事务吗?如果明殊没有醒过来,得罪了一众势力的你真的能顺利得到星章阁的庇护吗?云潇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孤注一掷的人啊。
      可是这样下去不行。
      眼看着那玄色的衣衫渐行渐远,木蓁终于喊了出来。
      “明殊看到你这样,会有多失望啊。”
      云潇的脚步顿了顿……却终究没有停下来。
      “失望不失望……都随她。”
      “即使是厌恶,这些话,我也要听她亲口说。”
      我只要她活……只要她能活下来,其他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依我看,这弗灵城城主只怕是昏了头。”齐岳晃了晃酒杯,缓缓道,“明殊风头无两,麾下能人异士无数,又有星章阁护佑,柳莺糊里糊涂只待狮子大开口,却把这些势力都悉数得罪了个干净。”
      “也不尽然,”他的谋士侍立一旁道,“倘若明殊楼主当真有与虞生一战之力……”
      那么待她完全成长起来,未免也太可怕了。
      齐岳自然也明白了他的未竟之言,微微垂下眼眸。是啊,明殊太强了,强到了可怕的地步,不独是修为,单单是这个人——天下英杰,一半尽归见微楼,一半则悉与之亲厚,不费一兵一卒,便能震慑天下。
      即使现在,垂危之际,也有人拼死相救,为之博得一线生机,这才是最可怕的。
      “那弗灵城那边……”
      “我们只是对流离失所的弗灵城百姓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补给罢了。”
      “喏。”
      那人会意,俯身退下。齐岳端详这杯盏中琥珀色的佳酿,突然也觉得没了兴致。他恹恹放下,幽幽地叹了一声。
      如果那人是不能轻易折去双翼的凤凰……
      那么,让她活在传奇与记忆中,又有什么不好呢?

      “愚蠢!”苏澄心冷嗤一声。
      虽然星章阁与见微楼都没有公布明殊伤势过重的消息,可是盯着叶家殷家的动向,也能猜出一二了。何况若明殊不是支撑不住,在这时候是绝对会出面主持大局的。
      他派去的探子很快传回了消息:明殊病危,红叶谷开,柳莺不予……
      他简直要被柳莺的目光短浅气得笑出来。
      愚蠢!他们只看到明殊活着是个威胁,却也不动动脑子想想,若明殊真的死了,才是大难临头!看来是这些时日得的教训还不够啊,苏澄心咬牙切齿地想。
      如今星章阁、见微楼都忙着救治明殊,叶家殷家也是百废待兴抽不出手来管不了更多,可是倘若明殊死了,那滔天的怒意与仇恨岂是能轻易平息的?还有那一位……在世家之内,又在世家之外,他若真要做些什么,又有谁奈何得了他!
      想到云潇彬彬有礼地与他们商榷事务,调度起粮草兵马又雷厉风行的样子,苏澄心只觉得心头发憷——他不认为云潇是因为性情凉薄才与平日无异。这个人是冷静到了极点,也自制到了极点。在星章阁多年,唯有明殊与云潇谈得上交情二字,云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对她不管不顾!
      越是压抑,爆发起来便越是激烈。现在,云潇还可以自欺欺人一般地自我安慰,明殊只是昏迷,还有一线生机——可是倘若因为柳莺拒绝给出含心玉,导致明殊错过了救治的时机……又有几人承担得起他的怒火?而星章阁阁主云攸,已经失去了最心爱的小徒弟,面对大弟子的复仇,绝不会出手阻拦!
      云潇原本就是云攸属意的下任星章阁阁主,虽然脱离了楼家,但毕竟是楼家家主楼亦矜的独子——这样的人若是疯了,所有人都要陪着他一起……思及此,苏澄心不由得心头战战。
      但愿柳莺能识时务些……苏澄心措辞激烈地执笔写信,恨不得敲醒柳莺那个鼠目寸光的女人,然后看着传信的灵雀飞远。
      但愿还来得及。

      “琅山派在外造势,说是星章阁与见微楼生怕他们抢了风头,才囚禁了谢忱。”云攸看向一旁面色平静的云潇,“潇儿,你怎么看?”
      “师父不必担心。”云潇伸出左手,露出一枚留影石。
      “这是……”
      留影石中,映出断断续续的几幕。
      有明殊救下孩子却被刺中心脏,有村民以竹刀取血还振振有词,有谢忱的张狂大笑,有骤然阴沉下来的天色,有谢忱欣喜若狂地向虞生摇尾乞怜,最后,定格在明殊手心中微弱的光芒,和乍破的天光。
      云攸觉得心头酸涩异常。他沉默半晌:“你用了搜魂术?”
      搜魂术,本为禁书,但是现在情况特殊,自然不能过于苛责,只是——
      搜魂术对被施术者只能用一次,而且在被施下搜魂术之后,由于记忆被取出,可能造成意识混乱,极伤心神。思及此,云攸问道:“这是谢忱的记忆?”
      “不是,”云潇的话并未让云攸放下心来,“是那些村民的记忆。”不待云攸说些什么,云潇盯住了他的眼睛:“欺善怕恶,死不足惜。星章阁见微楼行事磊落便可以肆意算计,明殊好心救人却被视为理所应当——那么,我可不可以认为,他们既无身份地位又无修为傍身,却敢做这种不自量力的事情,活该被如此物尽其用!”
      云攸最终没能说出责怪的话来。他知道云潇这么做不对,可是明殊一日未曾醒来,那些柔软的情绪便对云潇毫无意义。
      这个孩子是气极,怒极,也恨极悔极,连他自己也怀疑,平日教导殊儿为善是不是错了。倘若殊儿能以自身安危为重,那么是不是不会被人利用了善心?倘若殊儿能自私些,那时完全可以直接斩杀那些意图不轨的村民。
      可是她没有。
      “当然,我不会放过谢忱。”云潇见云攸不语,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修士的神识更为强韧,即使用搜魂术,也不用担心谢忱会失了智变成傻子,只是比起寻常人,稍稍疼了些。不过他的记忆中有些东西太过隐秘,不宜公之于众,还是那些手无寸铁的村民的视角,更为可信,师父觉得呢?”
      他还能是什么呢。云攸叹了口气:“潇儿,我知你意气难平,也知道你心中自有分寸。可是如果殊儿知道你这般,她定然是不愿意的。”
      “分寸?”云潇低低笑了起来,“我真是恨极了我的分寸。若只是我一人,我恨不能将谢忱分筋错骨神魂俱灭稍解我心头之痛……可是不行。我要顾及星章阁,顾及见微楼,顾及明殊的声誉。凭什么作恶的人肆无忌惮,我们步履维艰小心翼翼却还要被这般对待!”
      云潇的眸光像淬了霜雪的剑光:“无辜?手无寸铁是无辜,不能自保是无辜?这世道,便将无能看做无辜,仁慈视为愚善吗!”
      “潇儿,你……”
      在云攸惊异的目光中,云潇直直跪在他面前,眉间有寒气萦绕。
      “潇儿,你最终还是入了无情道。”
      大彻大悟,身在无间,皆系一念。云攸不忍地叹息,这个孩子,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只是,因有情入的无情道……又算什么呢?

      留影石中的影像,很快传遍了星章净土的每一个角落。
      原先星章阁和见微楼因为顾及到无凭无据不能给谢忱定罪稍显被动,而现在琅山派为了与谢忱撇清关系都恨不能将之扫地出门。
      可是云攸他们尚且没有闲心顾及这些。
      “弗灵城城主还是不愿意松口吗?”
      云蓼羞惭低头:“弟子无能。”
      “唉,不是你的错……等等,有谁看到云潇师侄了?”
      “这……师兄好像是去净土洽谈了。”云岫一脸不安地问,“怎么了吗?”
      这……恐怕有些不妙啊。
      此时此刻,净土弗灵城。
      “晚辈不请自来,还望前辈见谅。”云潇敛衽为礼。
      “公子不必多礼,”柳莺施施然说着客套话,“毕竟柳家与楼家也有多年交情。”
      多年交情?若算上当年柳氏做的糊涂事,倒确实是渊源颇深。云潇毫无笑意地勾了勾唇角:“如此,我便开门见山了。听闻柳家有一枚含心玉,不知家主可否割爱?若您有什么要求,只要是我们能做到的,必然不会吝惜。”
      “公子这却是为难我了。”柳莺心头轻蔑,暗道那苏澄心不过是初出茅庐刚刚继任苏家家主之位的小子,阅历缺缺,见到同辈之中修为不错的便大惊小怪起来,到底是眼皮子太浅。以她来看,云潇固然是个出色的人物,却还不是得在该低头时低头?
      “家主这是何意?”云潇仍然维持着行礼的姿态,“若有什么条件,不妨开诚布公地提出来。”
      “”她要的,是式微不能插手净土星章的见微楼,是不再有星章城城主一脉的星章。虽然虞生有许多事情语焉不详,但是有一件事情毋庸置疑——明殊,是虞君的后代,那么,明殊便是星章最名正言顺的主人。
      倘若她要……那么净土数十年的基业,不都得拱手奉上了吗!柳莺是不甘心的。
      只是出身便决定了名正言顺的坦途,名门正派,世家大族,都拱卫于前……身为天之骄女的柳莺,第一次察觉到了不服的情绪。
      她要的,是没有明殊的净土,柳莺想。只此一点,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公子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呢?”柳莺稍稍缓和了语气,“知慕少艾,我也能明白。可是明殊楼主那样的人物,可不是一般人能降得住的。公子尚还年轻,前途无限,又何必执着于一人?何况公子修为高深,大可以查探明殊楼主的转世……”
      “我不像家主这般,自欺欺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柳莺问道,心中也多了些对云潇不识好人心的怒气。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云潇淡淡道,“即使轮回转世,也不是同一个人了。”
      不是那个在众人惧怕他的时候对他伸手的明殊,也不是那个一起受过罚并肩作过战的人。
      即使对他而言那个人也是特别的,但是对于那个人来说,始终被带着怀念的眼光看着,也实在是不公且残忍的事情。而怀着那种心思去接近那个人,一厢情愿地将希望与未及回应的情感寄托在她身上……也太卑鄙了。
      明殊能活下来的希望有多渺茫,他甚至不敢去想,只是近乎麻木地寻求着哪怕丝毫的可能。可是此生尚且没有护好的人,又谈何来世?
      他定定地看着柳莺,只觉得悲哀而决绝,就像看到一道与自己背道而行的影子。
      “我说过了,您想要用什么交换,大可以直言不讳。”云潇再次耐心地问询。
      柳莺的耐心亦已经告罄:“我说过了,家传之物,恕不外借。”
      “我原先客气只不过是想着,求人便应有求人的态度。”云潇的眸中满是厉色,“可是既然阁下听不懂人话,我又何必为难您呢?”
      柳莺第一次感受到,腾腾杀气萦绕于面前是怎样的。
      大概是此前云潇商榷的语气过于温煦,以至于柳莺忘了,眼前这位不独是什么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更是在战场上一剑削去傀儡的杀神。回雪出鞘,柳莺完全慌了神。
      养尊处优多年的柳莺,哪里见过这种仗势?她尖声叫喊起来:“不,你不能——”
      “啪!”悬在堂前的牌匾被劈斩开来,一分为二。
      “你你你……”半是惊惧,半是羞恼,柳莺只觉得全身都在颤抖。
      “不必想着用楼家威胁我,”云潇仰头道,“您大可以试试,在楼家家主心中,一个拎不清轻重的所谓盟友有多重要?与其在这些事情上下功夫,不如好好捋一捋现下的局势,免得再做出些贻笑大方的蠢事来。”
      碎裂的牌匾中,滚出了一枚浑圆的珠子。
      柳莺慌忙去捡,却还是慢了一步。云潇掌心一收,那枚珠子已经被握入手中。
      “你怎么会知道……”柳莺心头满是惊骇与无力。
      “先前只是猜测,”云潇却并没有解释太多,“现在可以确定了。”
      柳莺瘫倒在地,悔恨交加。
      “我可以来一次,便可以来第二次。”云潇不再犹豫,走出门去,“若是这含心玉有问题,云潇便少不了要再来叨扰一次了!”
      威胁,这是被放在明面上的威胁。
      柳莺只觉得在对方的威压之下心脏一阵阵紧缩,除了点头,她也做不出别的动作来了。
      果然,楼家人真是一贯的不好打交道啊。
      这么想着,柳莺再也控制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