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世散》王目三青

2、黄泉道与百里楼

　　入京城的大大小小道路中有一条路最为出名，名唤“黄泉道”。
　　因为地处荒野，四野之外仅余风声，成为了贼寇劫财的风水宝地。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说得便是走黄泉道的大多数人的心理。这些商客们，一是单听传言，不信；二是自信自己护卫请得好，不怕贼寇；更主要是因为从黄泉道进入京城为最近。而这些商客们也为自己的轻视付出的代价，财物失了不假，更有丢失了性命。
　　但没有人知道这些贼寇实际出自一家。

　　一辆马车碾上了黄泉道的泥地，不紧不慢，轧轧作响。
　　赶车的是个肃容的老头，垂了眼——似乎眼中只有前方的路，抓着缰绳的手很稳很有力，嘴里呦喝着马慢行。
　　马车红漆雕了花，端地是雍容华贵，车轮侧边印了一朵金色的牡丹，活灵活现，好像似乎能嗅到花香。
　　那老头垂着的眼睛，忽然抬起，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路边的草丛堆，淡漠而清冷。
　　就在此时。“蒋伯停车罢。”
　　车厢内传来了女子的吩咐，声音清脆也婉转动听。
　　蒋伯应声吁停了马。
　　一只纤细玉手拨开了车帘，顺带递了一只牡丹雕花的烟斗。
　　“这玩意儿，给那位蹲在草丛堆里的人罢。让他自己转交给琉影去。”女子隐在车中阴影，不见面容，神秘莫测。
　　蒋伯接过那烟斗，微躬起身——须臾间，人没了影，下一刹再现却是闪进了草丛间，没停留多久，几息内又坐回了原位。
　　“走。”女子道。
　　蒋伯扬起鞭子，赶着马车走了。

　　那埋伏在草丛中的贼寇死死抓着那烟斗，额头上已经积了一层冷汗，全身都在发抖。搁平时，这是每个弟兄都争着抢的活，能有机会一睹琉影芳容，谁不愿意？但……他又低头看了看那烟斗，沉下了一张凌厉俊挺的脸。
　　商谷。牡丹。
　　这是略知江湖的人都打心眼里怕的两个词。
　　商谷之徒，多怪癖者也，缘于其谷主商生烟。商生烟，爱牡丹成痴，爱至视为禁脔，若有除商谷之外的人擅染牡丹，被商谷之人遇上，该商谷之人有责除掉此人。
　　他们怪，怪出了一种暴虐的原则，眼见为实，讲究证实了再动手，若有人利用“牡丹”之忌讳去陷害他人，商谷之人甚至会凭借他们自己的路子找出“正主”，正是不放一个也不错抓一个也。无原则之徒反而更好对付，怕就怕在难缠无理的自认为有原则之类。
　　如今他收到了人人忌讳的牡丹烟斗，而那人又让他去见黄泉门门主琉影，摆明收到张阎王的请帖！
　　“怕了嘛？但谁让你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呢。”突然一只手从身后缠上他的脖颈，冰凉彻骨；又伴了一缕勾人的幽香，让人眩晕，放松了神志。
　　“说说，那位荆钺王陈君有甚勾当与你？”
　　这赫然是刚才那马车上的女子的声音！她……无声无息，又折返了回来？他心起不安，想挣脱，但完全没有力气，猛倒吸一口气，却又是一鼻迷香！
　　“我想了想，”那女子轻笑一声，料到了他的心思，“麻烦琉影姐姐替我商谷出力太不好意思了，而蒋伯来解决你太大材小用，”她又停顿了一会儿，遗憾地叹了口气，“只好区区不才我勉强，唔，脏脏手罢。”
　　那女子侬声细语，像是对情郎蜜语，温柔妩媚，但实际却残忍得很，那只冰凉的手愈发收拢缠紧。
　　他无力挣脱，连张口说话骂人的力气也没了，只闻到那愈加黏稠甜腻的香味。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女子颇有兴致地解释，“可惜了今天没有下雨，否则此毒香散得会更厉害——”
　　“此香名叫‘清明’，一剂两剂足以让你断魂失志啦。”
　　他已经听不大清楚她的话，只是眼皮开始上翻，露了大半眼白，面色开始发青。
　　“虺裔，收手罢，此人有用。”这“千里传音”之法用得好不自在！声源不知，却又浑厚有力！
　　虺裔一听这声，愣住了，叹了口气，兴致缺缺懒懒地嗳了声，随意挥手解了清明香毒，也松开了缠住他的手。
　　他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死里逃生，脑袋发麻，只能用力咳嗽，大口喘气。
　　“说罢，”虺裔拣了块干净地盘腿坐下，笑吟吟看着他狼狈样，“听说你是黄泉门下五大门生之一，骆肃？”
　　这厢骆肃见自己威胁尽解，强逼自己摆脱虚弱，打起了精神，用了狼一般凶狠的目光警觉地看她，内里却是强弩之末。骆肃用力咬了一下似舌尖，力气之大让他顿时尝到了血的铁腥味。
　　“是又如何？”骆肃皱着眉头，观着女子长相，竟是个灵动秀极的女孩模样，不说惊艳但足以回味，引人的是那双丹凤眸子，眼梢上挑，外形是狐狸的媚，但看那始终笑着的眼，乌黑中泛着蓝，像澄澈的泉。
　　他没听说过商谷中有这样的人。
　　虺裔听他冷言回答，眼中笑意更浓：“罢罢罢！琉影姐姐座下的人都这般倔强，竟也分不清谁才是阶下囚了！”
　　骆肃恨道：“你休辱我！若不是你使奸诈伎俩……”
　　“若不是谷主传音让我收手，这‘奸诈伎俩’早就取了你性命罢，”虺裔哼了一声打断他，“你莫不服气，我也无折煞你的意思，只是好奇那……陈君。”
　　骆肃也冷静了一下，僵硬着一张脸：“不过是让我观察这黄泉道边的人罢了。”
　　“观察洛平侯刘青将军吧？”虺裔心想这人怎生不实诚，都落到我手上了还梗着根硬骨头，“莫非陈君作为皇帝的亲兄长还兼多职，闲得有空让人去‘观察’别人？”
　　骆肃呼吸一滞，却不答。
　　虺裔急了，戳了他脑门，怒道：“我道你是脑子缺根筋！想你三脚猫功夫去守刘青，不过是去送死！你那好王爷陈君是遣你来背黑锅，好趁机找借口一举端了黄泉门的！”
　　骆肃怔住：“陈君那厮为何要毁我黄泉门？”
　　虺裔气他愚讷，险些毁了琉影的心血，不理他，只是软软地唤了声“蒋伯”，那老头便似鬼魅般又出现了，单手提了骆肃，另一只手点了他睡穴，骆肃闷哼一声，歪了头不省人事，然后蒋伯转身提气回到马车边，打开马车门，毫不留情直接把他扔了进去。
　　骆肃“咚”地一声撞上车板。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蒋伯面无表情。
　　虺裔拍手称快：“多谢蒋伯，这种愣木头就该先给点教训。”
　　蒋伯见她开心，死板的脸上挤出了一个堪称能让小儿夜啼的……笑。虺裔却不介意，也回了个灿烂的笑，登上马车。蒋伯又复驾起车。
　　去往的方向正是那百里楼也。
　　马车跑得轻快，却又专捡颠簸地儿走，幸好那马车足够结实没有被颠散架，幸好虺裔和蒋伯自有内力坐得稳……点了睡穴的骆肃无人管，有一下没一下的，脑袋撞着车板。
　　少有人迹的黄泉道上，只听见马车吱呀吱呀，马蹄声哒哒哒，间断夹着咚咚咚的头撞车板声。
　　榆木脑袋呀，多敲敲该能治治他罢？虺裔很认真地思考。

　　百里楼，方圆百里仅此一楼。笑说是大谦的“杂货铺”，其中什么都有之。
　　“客官呐，不是我吹牛，只要您在咱这楼里，绝对有您想要的东西。”小厮热情地添茶满上，见来者风尘仆仆，但气宇不凡……脑子一沉乎，下意识就恭敬了起来，耳边好像有人在告诉他“一定要好好招待眼前的人”。
　　“嗯。”
　　小厮见那人应答了，忙是凑过来：“客官是要点些什么？”
　　那人穿了件大斗篷，兜住了脸，好似斟酌，惜字如金好歹又来了口：“牛嚼牡丹。”
　　小厮变了脸，结巴了：“你……你干甚扯上商谷？”
　　那人笑了一声：“堂堂百里楼也怕了忌讳？”那人话突然多了起来，语气也变得危险起来，阴沉嘶哑，“还是说，你不是百里楼的人，是个冒牌货？”
　　小厮一抖，吓得赶忙离开，寻了那窝在角落里无聊拨弄算盘的管事。管事不耐烦，正要翻个白眼斥骂他，而小厮察颜观色一把好手，发觉了他不快，忙道：“有位客人点了道菜，要‘牛嚼牡丹’！”他倒是要掩盖自己刚刚在客人面前的失态，不提自己害怕商谷忌讳——那是心里有鬼，只提自己担忧百里楼是否能满足客人要求。
　　管事的神态自若，收了算盘，伸手搭着那小厮让他靠边儿站，一边又低语道：“你可给我稳重点，要不是托了你老娘的面儿，我怎么会让你进百里楼当事！等会要是漏了马脚，惟你是问！”
　　小厮惶恐至极，频频点头，哆嗦着站在角落。
　　管事的上来，黑袍客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我可找你们这儿的靖文，这些不上台面的少在我眼前丢面儿。”
　　管事的碰了一鼻子灰，憋了一肚子气折返回去：“行！看您嚣张的，我这就请靖先生来！”
　　这么一折腾，半个楼里的人都看向了那黑袍客，好奇之惧之讶之看戏之畏之皆有之。黑袍客不甚在意，撑了头，伸手把玩那只茶杯，忽地瞥见眼前那木头桌子上刻的清隽的字，有点模糊，只辨认出了四个字：雪泥鸿爪。
　　——百里楼往来客众多，在候菜途中闲着没事也不缺刻字留言的人。
　　雪泥鸿爪？黑袍客歪着头想了会儿，也道不出个人生往事，只觉得手心渐渐和着瓷器茶杯一块儿变温。
　　靖文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所谓气得管事不行的“无礼食客”在玩着茶杯思考人生。
　　他几不可见地皱了眉。
　　管事的瞧他冰冷神色，像找到了靠山一样得意地看了一眼黑袍客。
　　黑袍客注意到了他们，又笑了：“继那小家子气的乌龟小厮后总算请了个能耐的。”
　　靖文听到了，敏感地回头看自己身后的管事的：“哪个小厮？”
　　管事的讪讪地笑了笑：“一个老相好的儿子，她哭着上吊求我……这不，人都恋旧……”
　　靖文冷冷地乜他一眼：“待会儿找你算账。”
　　说着他便大步走向了黑袍客，靠近了他才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是……她。靖文忽然笑了声。装神弄鬼果然还是她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