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气候》懒小咖

42、第 42 章

　　作为一座典型的南方沿海城市，G市的冬天总是温暖得让人感动。除开个别阴雨天气，几乎整个冬季都是二十多度的宜人气温。

　　因此，刚下飞机，季彦就立刻脱去了身上的厚外套，只着一件短袖T恤。感受着周围温暖柔和的空气，他在心情变好的同时，思绪也不由跟着一阵恍惚。

　　差不多已经十六年没有来过这里了，上一次回来，还是母亲出事前的那一年暑假。

　　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呢……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中学生，又叛逆又贪玩，几乎每一个长假都不会安生在家呆着。如果不去G市，他就会和罗弋以及一众被父亲称之为“纨绔子弟”的富二代朋友们厮混在一起。

　　唯有钢琴能让他安静下来。

　　母亲的娘家是典型的书香门第，她自小便多才多艺，钢琴弹得尤其好。在母亲的耳濡目染之下，生性好动的他也在不知不觉中对钢琴这种优雅安静的乐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四岁便开始跟着母亲学琴，一路考级，参加过无数比赛，也赢得过无数的荣誉和奖赏。虽然父亲总是打击他说世界上不会有如他这般顽劣的钢琴家，可是，曾经的他，真的一度天真地以为自己将来会成为一名出色的钢琴家。

　　不曾想，他最终还是失去了梦想，也因为追逐梦想而永久地失去了母亲。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碰过钢琴，甚至连钢琴曲都很少听了。

　　自那以后，他纨绔公子哥的任性资格就被命运无情地没收。于不知不觉中，他变成了如今谨小慎微的样子。

　　十六年，时间足够长，长到足以改变一切。

　　G市已经旧貌换新颜，再不复从前的模样。就连舅妈和表弟也似乎与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让他甚至无法一眼就认出。

　　“姑父，表姐，我们在这！”

　　清脆爽朗的声音，来自于不远处一位留着银色齐耳卷发，打扮新潮又酷炫的男生。在看到他们出来的时候，原本看起来有些酷酷的男生立刻兴奋地挥舞起了自己的双手，像个孩子般笑得灿烂又无邪。

　　是表弟吗？

　　居然都长这么高了。

　　也对，已经过去十六年了，记忆中那个调皮的小男孩早该长大成人了。

　　表弟只比妹妹季然小了两个月，因是舅舅和舅妈三代单传的独子，又是“老来子”，自小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季彦的记忆中，这个小表弟一直是无法无天的“混世小魔王” 的形象，大名宋太清，人送雅号“宋太/祖”，祖宗的祖。

　　宋太/祖在看到他的时候，似乎有些认不得，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随即就兴奋地尖叫了起来：“表哥，是你吗？你真的来了？妈妈说你要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骗我的呢！”

　　“哥，你真是个靓仔，跟姑父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我觉得你可以出道了。”仔细地端详了一番之后，宋太祖对着面前这个年长他几岁的俊朗青年由衷地赞美了起来。

　　似乎是被这番略显童言无忌的话给逗乐了，季彦笑了。面前这个十几年未见的少年，虽已褪去一身稚气，却仍然可见当年那个“混世小魔王”的影子。他的眼睛干净又清澈，浑身上下充满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春气息，看到他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你不是也很帅，这么酷又这么潮。”

　　他笑着回夸了一句，一半出于礼貌，一半出自真心，惹得对面的少年高兴得再度眉开眼笑了起来：“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新染的发色还不错？”

　　一听表哥夸自己，宋太/祖立刻打蛇上棍，“还是哥你有品位，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我就觉得这个‘奶奶灰’非常时尚又拉风，很符合我的气质。”

　　“不过，我很无语你知道吗？我妈特没审美，这么新潮的发型，居然被她说像个老阿嫲！”他说完还气鼓鼓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妈妈，似乎仍在为她给的不中肯评价而耿耿于怀。

　　“你这‘奶奶灰’错还是不错，暂且不说，我好奇的是，你是如何知晓你姑父年轻时候的样子的？”

　　季然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

　　她自幼便与这个年龄相仿又是唯一的表弟关系特别好，平常也都保持着频次很高的联系。此时看他跟季彦聊得火热，几乎把她晾在了一边，不由嘟囔了起来：“有了哥就忘了姐。”

　　“哪有哪有？你可是我的女神姐姐啊，我最喜欢你了！你看，半年没见，你又变美了！”

　　听到表姐的声音，宋太祖立刻迎了上去，十分殷勤地接过季然手中拖着的行李箱，嘴巴更是如同抹了蜜一般，表扬赞美的话信手拈来，直夸得人心情都变好了不少。

　　饶是高冷范儿的“然女神”似乎也十分受用，不由拍了拍自己的行李箱：“里面有你想要的礼物哦！”

　　“还是我姐对我好。”

　　宋太祖一张俊脸笑嘻嘻，两个年轻人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等小辈儿们都闹腾完了，在场的两位长辈才开口寒暄。

　　“姐夫，一年没见了，家里一切都好吗？”

　　“嗯，一切都好。我们都是老样子。你们呢？”

　　“我们也都还行，太清已经本科毕业，准备出来工作了。知著他单位里一直都很忙，这不，才让我和太清先过来。”

　　“他是公职人员，忙也能理解，只是要注意点身体，劳逸结合。妈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也是老样子，有时能认人，有时又很糊涂。不过身体挺好的，能吃能睡。”

　　“那就好。”

　　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之后，贺衍才将目光转向了一旁高高瘦瘦，眉目与季峯有几分相似的的青年。

　　“这是彦彦吧？都长这么高了。”仔细端详了好半晌，她才开口语带惊讶地问道。

　　记忆中那个不比她家太清乖顺多少的叛逆少年，一眨眼的功夫居然已经长成了俊朗帅气的青年人了。看起来似乎成熟稳重了不少，颇有几分精英才俊的味道，与小时候顽劣任性的模样相去甚远。

　　这孩子，自从他妈妈出事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漫长的岁月里，他终究还是成长了。

　　只是，这种被迫式的成长究竟饱含了多少心酸，外人恐怕无从得知。

　　“舅妈好！”

　　见谈到自己的时候，父亲半天没吱声，季彦只好主动开口，跟许久未曾谋面的舅妈打了一声招呼。

　　多年未见，很多关于家、关于爱的记忆，在他心里都已如同被水浸过的胶片，变得既模糊又难辨。在问完那声好之后，他的喉咙就生涩得如同漏了电的麦克风，再也发不出一个多余的音节。

　　好在舅妈非常通情达理，并没有为难于他，只是略显怜爱地冲他点了点头，就立刻上前去招呼站在他身后的外甥女了。

　　“然然真是一年比一年更靓了。也不知道以后是哪家小子这么有福气。”

　　舅妈的语气在对着然然的时候立刻变得慈蔼又亲昵了起来，然然也少见地卸下了平时对着他时的高冷模样，像个普通的邻家女孩一样故作幽怨地回应着舅妈的玩笑话：“一见面就要拿我开涮，下次都不敢来了。”

　　“怎么，还害羞了啊？好好好，不拿你开涮，不拿你开涮，我的然然呀，是个大姑娘了。”

　　气氛渐渐融洽了起来。

　　只要他不说话，气氛就一定不会尴尬。

　　终究，还是他们比较熟。

　　而他，对于这个大家庭来说，已然缺席了太久。

　　久到，他与他的亲人之间，陌生到了只剩几句客套的寒暄。

　　舅舅宋知著在政府部门任职，平日里公务繁忙，经常不着家。而舅妈贺衍则在国企上班，在春节前一周就已经提前休了年假。因此，他们一家人这几天的食宿安排几乎都由舅妈来张罗。

　　她先是带他们去预先订好的酒店放下了行李。稍作休息后便又开车将他们载去了她位于市中心的家。

　　“外婆，我和爸爸过来看你了。”

　　一进门，季然就直奔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的外婆。

　　外婆今年已经90多岁了，几年前被诊断出患了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几乎认不得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平日里都是由保姆来照料饮食起居。

　　她今天状态似乎还不错，电视看得津津有味。在看到季然的时候，她认了好半天，才有些试探地用当地话问道：“阿微吗？系阿微返嚟呀？阿著呢？阿著点冇去接你？”（阿微吗？是阿微回来了吗？阿著呢？阿著怎么没去接你？）

　　母亲名唤宋知微，和舅舅宋知著是龙凤胎，外婆一直习惯性将他们喊作“阿微”、“阿著”。当年母亲出事后，担心外婆承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全家人合力向她隐瞒了这个事实。

　　一瞒就是好多年，直到某一年的春节，一直没见着女儿和外孙的老太太，进一步逼问自己的儿子，舅舅宋知著才不得已道出了实情。

　　自那之后，外婆的身体就差了很多，过了没多久就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每天都过得稀里糊涂，倒也因祸得福地少了许多清醒的烦恼。

　　一听外婆提到“阿微”两个字，季然就不由湿了眼眶，在场所有人也都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酸。季峯更是在心酸之余，不忘狠狠剜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若非这个逆子，这个家又何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即便是在这种场合，父亲看向他的眼神，仍然还是那么凶狠，半点余地都不留。刚进家门的人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一时竟杵在了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气氛尴尬到不行。

　　果然，无论是在哪里，他都是那个破坏和谐的人。

　　每个人的心里似乎都有些五味杂陈。

　　不过大过年的，实在不适合伤感。因此，略显凝重的气氛也只是尴尬了片刻，就被宋太清那清脆爽朗的声音给打破了。

　　“阿嫲，你睇嘅系乜嘢电视剧丫？好睇呀？”
　　（“奶奶，你看的是什么电视剧呀？好看吗？”）

　　在奶奶身边小心地坐下，宋太清用当地话很认真地向她问起了剧情。

　　“我睇嘅系打仗嘅，好睇嘅！”老太太回答。
　　（“我看的是打仗的，好看的！”）

　　她年轻时曾是一名军医，上前线救过人，对军旅题材的电视剧一直情有独钟。一听到孙子问她在看什么，她立刻来了兴致，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眼前的电视上。

　　默契地和儿子对视一眼，贺衍给了宋太清一个赞赏的眼神后，便招呼大家去餐厅坐下了。

　　外婆是真的老了，头发全白了，眼神似乎也浑浊了不少，诚如父亲所言，会“见一面少一面”。

　　大概也认不出他了吧？毕竟她连然然都不认得了，何况是十六年未曾谋面的他。

　　真的很想去她身边坐坐，握握她的手，同她说说话、唠唠嗑，问问她身体怎么样，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可是在妹妹阴冷目光的逼视之下，季彦还是自觉停下了脚步，终究没敢上前。

　　晚饭的时候，舅舅宋知著终于回来了。

　　全家人，除了需要早些上床睡觉的外婆，留在家里由保姆伺候晚饭，其他人都跟着宋知著去了贺衍提前订好的餐厅。

　　一行人点完菜，又寒暄了一阵，最终，宋知著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外甥。

　　这小子说起来，只比太清大了六岁，小时候也曾是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此时，当众人都在插科打诨、谈笑风生的时候，他却安静地坐在角落，一言未发，沉默到几乎没有存在感。

　　时间能让人慢慢成长，而变故则会让人一夜长大。

　　那个曾经桀骜的少年，就是一夜成长。

　　宋知著永远也忘不了十六年前的那一天。当他接到姐夫的电话，从G市乘飞机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洛城时，他那只比他大了一分钟的姐姐已经静静地躺在了医院的太平间。

　　而他的外甥，那个叛逆又纨绔的少年，突然之间像是转了性，沉默寡言到像是变了一个人，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活力。葬礼上，从始至终，他亦一语未发，只是如同行尸走肉般地跟随众人完成既定的程序。

　　自那以后，他就很少有机会见到那个孩子了。尽管他曾多次向姐夫提出想见见外甥，但是季峯从来都没有记得在回G市的时候带上自己的儿子。高考以后，听说那孩子去了美国，一呆就是七年。这七年里，他几乎没再听过关于这个外甥的半点消息，直到几年前他硕士毕业，他才听说他回国了。

　　多年未见，当年的混小子已经长成了如今俊朗帅气的青年，温文尔雅的模样，很有几分姐夫年轻时的气质。只是，往日活泼开朗不识愁滋味的少年，如今眉目间却似染上了几分忧郁，罕言寡语到让人心疼。

　　“阿彦这些年还好吗？听说已经开始掌管公司，果真是青年才俊，比太清这个混小子有出息多了。”

　　舅舅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似乎有意将话题引到存在感几乎为零的他身上。

　　可是尴尬的是，好像没有人愿意去接他这个话茬。一听到“阿彦”这两个字，父亲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僵硬，他开始选择性地失聪，默不作声了起来。

　　季彦知道，没有趁机损他两句，已经是父亲对他格外的开恩了。这样的父亲算得上是给足了他面子，他应该见好就收。

　　一直缄默的人，很自觉、也很识相地接过了这个在场所有人似乎都不太愿意接的话茬：“谢谢舅舅关心，我挺好的。”

　　简短地回答了舅舅的问话之后，季彦就迅速地将话题转移到了表弟身上，以免场面再度陷入尴尬。

　　“太清现在在做什么？听舅妈说他已经本科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吗？”

　　“他呀，胸无大志的东西，能有什么打算。”宋知著瞥了一眼儿子，说的话听起来像是批评，语气却满满都是宠溺。

　　“什么胸无大志啦，我也有理想的好吧？”

　　一听父亲说自己胸无大志，宋太清就不满地嚷嚷了起来。

　　听儿子提到理想，宋知著似乎也有些好奇，他放下手中的茶杯，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说说，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的理想啊，就是当一位明星设计师，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有颜有才、迷妹无数……”

　　“那你到底是要当明星还是要当设计师啊？”季然问他。

　　“我不说了吗，明星设计师，就是既是明星又是设计师。小孩子才做选择题，成年人当然是全都要！”

　　宋太/祖很是大言不惭，贺衍却只是白了他一眼，嗔笑了起来：“你呀，就是五个字——蚊子打哈欠。”

　　“什么意思？”

　　“好大的口气！”

　　“哈哈哈！”

　　“笑什么？莫欺少年穷，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那我祝你早日实现梦想，走上人生巅峰！”

　　……

　　气氛重新变得其乐融融。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小祖宗”的身上。而角落里的那个人，依旧沉默，依旧无人问津，依旧是融入不了氛围也插不进话题的“背景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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