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身饲魔》卞九欢

94、雪山之巅15

　　真是奇怪。

　　殷寒最讨厌听人讲话。

　　若是女人讲话讲个没完，她是一定要生气的。

　　她不是个爱讲话的人，更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孤身生活在雪山，偶尔听从千白枫的指挥。
　　就在这样的山上，才能躲得一个清净。

　　偶尔，很偶尔地，才和她的主子讲一句两句话。

　　而现在，似是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她变得完全不再像她。她变得过于柔软，且心中充满了太多不切实际地期待，她在等待着什么，似是等待着那个灵动的少女抬头看自己一眼，或是等待着她更多的青睐。

　　她的心在像个孩童一般雀跃着，期待着与她的下次会面。

　　她讲话会是什么样子？她的声音会不会好听？

　　她喜欢什么样的东西？下雪的时候她会在那里？

　　真是太奇怪了。

　　这雪山日日下雪，夜夜下雪，雪夜早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可现在那些深深的雪夜里，雪花飘落的时候，会有无法止住的思念从心中满溢。

　　有什么东西已经装不下了，正要从心口里，溢出来，洒出来，散出来。

　　而那些不敢让人听到的心声，不敢为人所知的喜悦，仿佛正等着一个破绽，一个机会，去倾吐秘密。

　　而她偏偏，见不到她。

　　这时，千白枫的声音传了出来，说道：“你一贯是个准时的人。”

　　及时，准时，从不拖沓。

　　即便是去这世上最繁华的地方，也不多看一眼人间的月色。

　　殷寒像是一个准确的时钟，从来都是精准地在钟面上落脚，指针直直地指向那具体的时间，从不在任何其他的的地方停留。

　　她是一个杀手，她知道自己的用处，也只停留在自己的用处上。

　　可这次，千白枫却问她：“为什么这次去给宿家那孩子送货 ，停留了这么长时间？”

　　殷寒说道：“宿家附送的那一对双胞胎，废话有点多。”

　　千白枫侧目看了她一眼，说道：“你的心跳声，有点太快。”

　　在这寂静的雪山之中已经待了太久，以至于若是下山去那人间的闹市，会觉得耳畔像是炸弹一般轰鸣。

　　在这世上无人处已经倾倒了太多的寂寞，以至于心实在是太空了，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差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而此刻，杀手那素日寂静如同空谷的胸膛里，正发出慌乱的心跳声。

　　而这世上，心跳，是最不会骗人的东西。

　　千白枫闭上了眼睛，继而凝气，问着世上她最信任的人，说道：“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殷寒知道心跳声无法作伪。

　　可这错乱的跳声就像是舞池里踏错的舞步。

　　一旦你走错一步，这打乱的曲子就无法回头。

　　她试图调整呼吸来调整心跳，可有的东西，分明就是欲盖弥彰。

　　即便是这种时候，在千白枫质问她的时候，殷寒的心却还是依旧如同一锅沸水。

　　她明知道这世上最危险的事情就是让千白枫发现她怀有私心，可她如今却无法挽救。

　　终于，殷寒开口说道：“那林家姐弟两个，长得倒是挺像的。”

　　千白枫想起那个下大雨的夜里，林踏雪一身白衣，身配红剑，是整座城中唯一一个给她食物的人。

　　她那时，对这林踏雪的印象，并不坏。

　　听说林家双胞胎里，儿子的武功奇烂，医术倒是精通，女儿不仅武艺高超，而且生了一颗玲珑般剔透的心，这世上见过她的名门世族，多半对她连连称赞。

　　千白枫又问道：“林家的双胞胎，你今日见到的是林踏雪，还是林寻霜？”

　　殷寒拔刀砍下一截儿树枝下来，说道：“并不知道名字，只是见了。”

　　说罢，又问道：“主子今日，有什么事吗？”

　　千白枫不再多问了。

　　那颗跳动的心，已经渐渐平息。

　　千白枫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或许今日只是山中路陡，殷寒回来的时候，颇费了几分功夫，消耗了些体力，错乱了些呼吸。

　　她无法说出什么具体的东西，只是说道：“你气息这么稳的一个人，听到的你心脏跳动这么快，有些不熟悉，还以为你看到了什么事情，或是出了什么事情。”

　　只有殷寒自己知道，她正藏着一个秘密。

　　一个她不能对任何人提起的秘密。

　　她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是个冷血冷心的人。

　　可千白枫救过她的命，她对千白枫一直很忠心。

　　她不是个有秘密的人，所以对千白枫从未有过任何的欺瞒。

　　可此刻她知道，那颗隐藏在胸膛里的心，已经逾矩，正觊觎着她最不应该觊觎的人。

　　殷寒说道：“未曾见到什么。只是那林家公子事情很多，有点麻烦。”

　　她也只能说这么多。

　　千白枫又问道：“既然如此，那林家的姑娘呢？”

　　殷寒说道：“她？她到还好。”

　　两个人的话，就到此为止。

　　两个人的心中，都得出了不一样的结论。

　　千白枫本来想说，那林踏雪既然陪着宿之灵嫁到这雪山之上，你若是喜欢她，那就把她留下来也无妨。左右人都已经来雪山了，迟早要留下一辈子，若是你真的喜欢她，那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从来不是替人考量的人，一向是看着别人自生自灭，忽然出口声援，显得过于怪异。

　　殷寒则无法摸清千白枫对宿之灵的感情。

　　那么灵动善良的一个姑娘，很难让人不心生喜欢。

　　千白枫说要抓她来雪山上等死，让宿家的人急得无可奈何，以报当年妹妹横遭的毒手。

　　可宿之灵真的来了，她却未曾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反倒是今天早上还送去了存粮。

　　千白枫真的恨宿之灵吗？她摸不清。

　　她知道自己动心的是不该她动心的人，可她无法自控。

　　这个时候，若是千白枫不提，那她自然也不再提起。

　　就在殷寒要走的时候，千白枫忽然问道：“今日去送粮，宿家那个孩子，见到粮食是什么反应？”

　　殷寒正要离开的身体一顿。

　　她的手，下意识轻轻碰了碰藏在怀中那小小的娃娃。

　　那娃娃实在是太小了，两个成一对，放在手掌心，就跟两对拇指头似的。

　　如此的小巧精致，就像那姑娘一样。

　　殷寒说道：“她……很开心。”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说出这话的时候，千白枫的气场，微微有几分柔和。

　　说完之后，殷寒跳上树梢，头也不回地说道：“既然没事，我就先走了。”

　　她几乎是逃一样离开了后山。

　　正慌乱地在雪金宫里走着的时候，忽然迎面撞上一个人。

　　殷寒不得不承认，她也太心不在焉。

　　燕子一般轻盈的人，竟然连前路都看不清明。

　　正正撞上的是柳容双。

　　柳容双显然正在雪金宫里找她，而这雪金宫如此之大，哪里就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把人找到了？

　　她已经找了一整日，这雪山上太阳灿烈，且又无云朵遮挡，已经把她柔嫩地面容晒得发红发烫。

　　且这地方实在是太冷了，即便是柳容双裹着厚厚的棉衣，手指尖却还是冻得通红，如同血滴子似的。

　　她真想不明白，像殷夜明那样的人，是怎么穿着那么少的衣裳，在朔朔寒风之间毫发无损地跳跃在树枝间。

　　柳容双撞进那个冰冷的怀抱，连忙道歉道：“对不起……”

　　这雪山的太阳太晃眼，她一时之间没看清。

　　等看清了那标志性的一身黑衣，笑容才绽放在她脸上。

　　柳容双笑了起来，看向殷寒，说道：“你……你去哪里了？我正在找你，这里实在是太大了，我找不到你，我都要迷路了……”

　　殷寒看了一眼面前的路。这就是她回住处的路，距离她住的地方，不过区区几步路的距离而已。

　　若是要撒谎，也要撒得漂亮一点才对。

　　就这样被人看穿了，这算是什么谎言呢？

　　殷寒说道：“你来找我，是送去的粮食有什么问题？”

　　柳容双连忙摇头，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想和你讲讲话，我一个人住在那边，怪害怕的，而且那里又冷，我在屋子里坐不住……”

　　殷寒负着手，说道：“若是想讲话，可以去找宿家的人。上次你们见到，他们似是有不少话要与你说。”

　　柳容双低着头，声音小小地说道：“可我……不想和他们讲话。”

　　殷寒并不是一个懂得风月的人。

　　她性格顽固，且过于僵硬。

　　她为柳容双做的一切，都是服从千白枫的命令。

　　粮食虽然看起来是她送去的，却是千白枫说：她还有用，别丢在山上饿死了。

　　药膏虽然是她送去的，却是千白枫吩咐：她最近是不是总哭？雪山上飘满了哭声。若是脸冻坏了，会让宿家的人看出端倪。

　　一个合格的杀手，就是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工具。

　　既然主子要她做，她就做得漂亮。

　　殷寒的秉性桀骜不驯，就连当初她的师门里面的长辈，都颇为耐她不得。

　　她今生也只听一个人的话，就是千白枫的话。

　　而这些吩咐，已经让面前羞涩的柳家姑娘，想得有点多了。

　　可殷寒，并不是一个会看人眼色的人。

　　殷寒说道：“来这山上，你家小姐也未必如你日子逍遥，难道你还有不满，要找我算账？”

　　她既然是千白枫派来送货的人，自然就觉得，柳容双即便是能找她，那也一定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事情，办得还不够漂亮。

　　一个没有感情的搬运机器，既然收到了命令，就一定要做好。

　　柳容双连忙摇头，匆匆忙忙地解释道：“怎么会，怎么会！若不是你好心接济我，我怎么能在山上有住处，有吃食？你已经照顾了我太多！就是因为这样，我想来同你讲讲话，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殷寒打断了她：“我是个杀手。”

　　柳容双低着头，声音低低地，且带着几分苦涩：“可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殷寒说道：“你们宿家的人，四处医治别人，被人当做神仙似的看着，自然觉得世上都是好人。我是杀手，我未曾见过任何一人善意待我，我也觉得，你不是什么好人。”

　　柳容双听她这样说，一时间心软，说道：“没有人肯好好待你，那我、我好好待你就是了。”

　　殷寒冷冰冰地说道：“不必。”

　　她本就是这般一个不识趣儿的臭脾气。

　　若不是因那奇怪的机缘，若不是那无可抑制的心动，之前在宿家一行人面前的时候，她只怕是会比现在更冷血，更无情。

　　可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打动了她。

　　殷寒后退一步，和柳容双之间拉开了距离，说道：“我要回去了。你若是还想继续吹冷风，就在外面吹吧。”

　　她这话刚刚说出口，忽然之间想起一件事情。

　　不对。等一下，有事情。

　　柳容双的脸，是千白枫特意吩咐了，不要让她哭出冻疮，让宿家的人看出端倪。

　　既然做事，就要做到底儿。

　　这姑娘脸嫩，再吹下去，不是个事儿。

　　真吹坏了，倒霉的还是殷寒。

　　柳容双因被她拒绝了难过，正蹲在地上，伤心地落泪。

　　于是，殷寒倒退几步，低头看向柳容双，想看看她的脸吹坏了没有。

　　她凑得近，柳容双的头更低了，双颊发红，说不清是晒坏了还是过于羞涩。

　　这时，殷寒的怀中，掉出一对小娃娃来。

　　那娃娃实在是太小了，从她怀中小小的缝隙间，因一弯腰，就漏出来了。

　　柳容双的眼睛忽然一亮，连忙从地上捡起那一对小娃娃来。

　　只见两个小娃娃，一黑，一白，正是一对。

　　那殷寒日日都穿着黑衣，从来没有什么其他的衣裳。

　　今天也巧了，柳容双的身上，刚刚好穿着一身白色的厚棉袄，像是个雪球似的把她紧紧包着。

　　柳容双看着那两个小娃娃，那黑色的娃娃身上的黑衣，好像殷寒。

　　这也难怪宿之灵看到她的时候，会想起这一对娃娃，因为实在是像她。

　　而这个白色娃娃身上的白衣……

　　柳容双低头看看自己，她觉得，这一对娃娃，绝不是巧合。

　　殷寒颇为珍惜那一双娃娃，见娃娃掉了，连忙就要拿回去。

　　可这毕竟是宿之灵送的，殷寒收下的时候，也只是说了一句谢谢，敷衍了她。

　　如今若是忽然太过紧张，多半会露出一些端倪。

　　因而她虽然着急地伸出了手，却不敢从柳容双的手里，抢走那一对娃娃。

　　柳容双一定不知道，殷寒究竟有多珍惜这一对新来的礼物。

　　殷寒说道：“你……”

　　柳容双紧紧地抓着那两个娃娃，含着泪光抬起头，，楚楚可怜地看向殷寒，问道：“殷姑娘，你今日不见了，是去寻这一对娃娃了吗？”

　　殷寒无论如何不能说出这是宿之灵送的，可又不能就这么任由柳容双拿着娃娃，只好说道：“凑巧看到的，合眼缘罢了。”

　　她是个很少撒谎的人。

　　她武艺高强，这世上没几个人让她害怕。

　　撒谎的人，心里都是害怕的。

　　柳容双轻声说道：“你……你这两个娃娃，一黑一白的，倒是像咱们两个。”

　　殷寒皱眉，心想哪里像？

　　可她低头看看自己，一身黑衣，又看看柳容双，一身白衣。

　　这黑白间，倒是有几分吧。

　　殷寒说道：“娃娃还我，我要走了。”

　　柳容双见她伸出手掌，神色颇为紧张的模样，以为她是被自己撞破了心事，这才紧张。

　　柳容双拿着那一黑一白两个娃娃，问道：“那你这个娃娃，真的不是找来送我的吗？”

　　殷寒都被她给气得笑了。

　　毕竟她自己是个没情商没眼力的人。

　　若是百里胭在这里，一定能够看出端倪。

　　殷寒说道：“快，还我。”

　　柳容双还是拿着娃娃，低头小声说道：“你其实不用这么窘迫，我……我觉得这两个娃娃，很好看的。”

　　她一心以为，殷寒本想用这两个娃娃送给她，却偏偏掉出来了，女儿家的心事浅，她害羞了，这才如此紧张。

　　殷寒颇为珍惜那两个娃娃，见柳容双也喜欢，抓着又不松手了，一时间急了，说道：“还我！”

　　柳容双被她吓了一跳，连忙把娃娃还给她，说道：“还你，还你就是了。”

　　殷寒立刻把娃娃揣进怀里，头也不回就跑了。

　　她又不能跟柳容双动手，生怕柳容双找她动手。

　　杀手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除了打打杀杀，还真没有什么新鲜事可言。

　　虽然殷寒跑了，柳容双的心里，却反倒多了几分温暖。

　　她犹自蹲在地上，看着空落落的指尖。

　　那两个娃娃，好生可爱，好生温暖。

　　真是奇怪，之前在凌霜宿家的时候，那边的手工匠人多得很，做出的娃娃一摞一摞的，整条街巷都摆着卖。

　　那个时候，她时常和小侍女一起去逛街，从来没有看上过任何一个娃娃。

　　可如今，却还偏偏，觉得这两个娃娃奇了一般好看。

　　那两个娃娃本是装在殷寒怀里的，就是因为在怀里揣了太久，掉下来的时候还带着几分热气，在这冰霜天气里，尤外温暖。

　　柳容双被冻得通红的指尖，犹自，带着那难得的暖意。

　　原来那么冷冰冰的一个人，着急起来，是这么一个样子。

　　原来那么又冷又硬的一个杀手，她的怀中，也是温暖的。

　　像个温暖的巢穴似的，就这么保护着一对不知道哪里寻来的娃娃。

　　柳容双蹲在地上，眼角带着掩盖不住的笑意，轻声呢喃：“她跑什么呀……”

　　“明明……很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