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身饲魔》卞九欢

76、黄金乐园76

　　人生最糟糕的不是戴着眼镜找眼镜。

　　而在于你带着度数太高的眼镜，以至于你竟然忘记了，你其实压根就不近视。

　　可是你什么都看不清，于是你四处寻找下一幅眼镜，希望戴上了就能看清了。

　　梅游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背着个破了的包。

　　她的包里，只装着一点零食和一两件衣服，这些衣服是宿之灵穿旧的衣裳，当时因为梅游自己没有衣服，宿之灵去柜子里翻了合身的衣服来给她穿。

　　这在她看来，就是最珍贵的东西了。

　　她在医院前台签字的时候，看见宿雅堂站在人群里，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就那么远远地站着，看着她。

　　梅游签完字，丢下了笔，歪着肩膀背着书包就往医院外面走。

　　她走，宿雅堂也跟着她走。

　　梅游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见她也停住，远远站在后面。

　　梅游一声不吭，掉过头去继续走。

　　她猛地停住脚步，再回头的时候，宿雅堂就站在她身后。

　　梅游警惕地护住了自己的书包，看着面前衣冠得体的宿雅堂，问道：“你来干什么？”

　　宿雅堂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信封，似是想把信封递给梅游，但是又停住了手，问道：“你……你认不认识姬若？”

　　听她这样说，梅游蓦地笑了，摇摇头，又转过头走。

　　宿雅堂连忙跟了上去，跟在她的身边。

　　梅游说道：“让我来猜一猜，你良心发现了，觉得自己亏欠了女儿，想要补偿她，做一点好事，让自己不那么愧疚，是不是？你来找我，是想演一出好妈妈的戏码，让我对你感恩涕零，是不是？”

　　宿雅堂不说话，只是跟着梅游走。

　　梅游随意地一歪肩膀，说道：“也行，你请我吃顿饭，我就跟你去。”

　　宿雅堂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一时愣住了，说道：“你想吃什么？”

　　梅游在医院门口停住了脚步。

　　她低头看着脚尖，咬着嘴唇，说道：“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在福利院里总是挨打，我那个时候很难受，就偷偷从后院的狗洞里翻出来，跑到外面去。福利院两条街后面有一个商业街，那里总是很繁华，什么好吃的都有——当然了，其实也就那几样，什么关东煮，麻辣烫，烤串之类的，可是对于那个时候的我而言，这些东西都是十足，十足珍贵的。”

　　她越说儿时的事情，宿雅堂越是沉默下去，就像是沉入水中的冰块。

　　梅游继续说道：“可是那个时候的我没有钱。福利院的孩子是没有钱的，我就只是穿着那件别人穿剩下了的衬衫坐在街道的一旁，看着人来人往，看着他们吃各种零食，一边聊一边笑，从小吃街走过去，手里拿得满满的，什么样的好吃的都有。我不知道那些东西究竟好不好吃，可是我看着他们的笑脸，我觉得真美好。”

　　说到这里，她回过头，对着宿雅堂露出灿烂的笑容：“所以，今天我们去吃小吃街好不好，宿女士？”

　　终于，一直低着头的宿雅堂抬起头来，眼角带着泪水看向梅游：“你这孩子，是想把我的心绞碎吗？”

　　宿雅堂已经很少开车了 。

　　但是那个炎热的下午，她开着车，带着梅游，穿过大半个城市，就为了赶上日落之后的夜市。

　　太阳落山了，夜市上人来人往，喧闹非常。

　　各种美食的气味几乎溢了出来，好像这条街是一个沸腾的水杯，水在日落后越沸越重，溢得满满的，四处都是。

　　宿雅堂的车停在小吃街的对面，梅游开了门，背着书包就要下车。

　　宿雅堂说道：“你把包放在车上吧。”

　　梅游立刻护住了自己的包。

　　其实包里根本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里面只是寥寥放着宿之灵送给她的那几件旧衣服罢了。

　　本能的反应过后，梅游这才想起来已经没有危险了，于是松弛下来，手还在书包发旧的布料上摩挲。

　　依恋地，如同抚摸旧日的情人一般，在那布料上面游走。

　　指尖传来帆布制品的硬感，梅游停下了手，这才把书包依依不舍地放下，空着身子离开了车。

　　她关上了车门。

　　宿雅堂看着她如此不舍那个旧包，一时奇怪梅游究竟能有什么东西。

　　当时她被带到医院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临走时，只有索夜在那里留下过几块糖果。

　　这个包想必是宿之灵给她拿过去的，可是那里能装什么呢？

　　她带着梅游走向小吃街，说道：“你说小的时候只能坐在街边，什么都不能吃，这一次我们就从头吃到尾，每一样都尝尝吧。”

　　夜市的喧嚣里，宿雅堂带着梅游一路走过去，一个商铺一个商铺地寻找着好吃的。

　　夜市的人太多了，没走几步两个人就被冲散，宿雅堂连忙在人群里寻找着梅游，可是一个又一个人从面前走过去，梅游一瞬间消失在了夜市里。

　　宿雅堂那个时候想喊梅游的名字，可她脱口而出的却是；“小灵，小灵？”

　　没多久，梅游自己走到她面前去了。

　　梅游手里拿着一串烤豆腐，另一只手里端着奶茶，看着宿雅堂那副着急的模样，平静地说道：“宿女士，我还等着你给我买单呢，我怎么会跑呢。”

　　宿雅堂本能地冲口而出：“我不是觉得你会跑，我是怕……”

　　怕你丢了，怕你被不认识的人牵走。

　　明明很难说究竟对梅游是什么感情，却忽然像个母亲一样担心，未免会让人感到奇怪。

　　宿雅堂急忙止住了口，说道：“算了，我们走吧。”

　　梅游站在人群里看着她。

　　年轻少女的肩膀很是单薄。

　　漂亮的面孔上带着一点点的伤痕。

　　你很难说清楚那伤痕究竟是什么。

　　是她皮肤上小小的干裂吗？因为现在的天气太干了，她又不护肤，太薄太薄的皮肤，有的时候会略有一些发裂，翻着一点点血红丝。

　　是那些干裂吗？

　　或许不是。

　　她的五官立体，鼻子很高，是因为那鼻子太高削了，就像是一把尖刀吗？

　　也不是。

　　那究竟是什么？

　　梅游看着宿雅堂，眼睛打量她一圈，敏锐地说道：“你变了。”

　　宿雅堂不想让自己的秘密被她发现，只是故作无事的笑笑，说道：“那里变了？”

　　梅游说道：“你变得很脆弱。过去你总是把所有的一切都高高地竖起来，就像是一面高墙似的，保护着自己，既猖獗又傲慢，可是现在你不是那样，你变得太过脆弱，就像是撕了包装纸的雪糕一样，任何稍微高一点点的温度都会把你融化。”

　　宿雅堂说道：“你还想吃什么？”

　　梅游指了指对面，说道：“我想吃火锅。但是我不要吃很多，我只吃一点点，我也可以要一个大大的鸳鸯锅吗？”

　　宿雅堂被她小小的要求搞得哭笑不得，说道：“当然可以。”

　　两个人在火锅店里坐下了。

　　梅游说道：“你是来问姬若的，对吧？你现在可以问我了。”

　　宿雅堂才刚刚放下自己的包，听她这样说，一时有些不解，问道：“你不去调一些火锅的料吗？”

　　梅游茫然地看着她：“什么料？”

　　宿雅堂站了起来，对梅游说道：“跟我来。”

　　街边小小的火锅店，也不知道是否干净卫生。

　　自助的料盘边上，放着简单几样可供选择的调料。

　　宿雅堂为梅游拿了一个小碟子，对她说道：“你喜欢吃什么调料，都可以从这里面选。”

　　梅游的眼睛亮了起来，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高兴地看向宿雅堂，说道：“我都可以选吗？随便选吗？”

　　宿雅堂说道：“当然可以随便选，但是有的调料不要选太多了，会很咸，或者是太辣了，就不好吃了。”

　　梅游高兴地往自己的小碟子里倾倒各种调料，很快，她的调料碟就满了。

　　很多年后，在监狱里，宿雅堂很难说清自己那个时候究竟为什么自首。

　　如果她不自首，继续过她的生活，她还是会有很好的生活。

　　她也可以金盆洗手，和女儿搞好关系。

　　就算是她真的做不到，她也可以花高价钱雇一些擅长于此的人来，比如医生，或是催眠师。

　　那个时候的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可是就在那天，夜市里，火锅料碟前，梅游高兴、雀跃的神色，彻底把她的心撕碎了。

　　宿雅堂站在那个街边小店的自助料碟前，看着面前的东西沉默地发呆。

　　麻酱有一点撒出来了，就滴落在白色的碟子前面。

　　耗油有一点点干了，凝固在不锈钢的盆子里。

　　葱花和香菜的边已经发干了，显然已经切好很久很久。

　　真是奇怪。

　　梅游曾经反对过她那么多次，甚至有一次，在地下室里，她命令沉寂毁掉梅游画家的手，来得到姬若的下落。

　　可是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宿雅堂就那么站在那个有点脏的火锅店里，她的心碎了。

　　很久很久，她才拿着自己的蘸料回到坐的地方，问梅游道：“好吃吗？”

　　梅游吃得头也不抬。

　　宿雅堂说道：“你不是说只吃一点吗？你少吃点吧，这种街边摊，不一定干净，你如果真的喜欢吃，我——”

　　她本来想说，我带你去好一点的地方，你想吃多少都可以。

　　然而，那句关心，终于还是闷在了她的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