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身饲魔》卞九欢

74、黄金乐园74

　　——她真的没有被爱过吗？

　　那一刻宿青问，不，李青问，坐在那里。

　　她知道，马上就要有一枚炸弹，毁灭这个庄园。

　　她所有的复仇计划，都在这里。

　　但是那一刻，她问自己——

　　她真的没有被爱过吗？

　　宿青问捂住脸，哭了起来。

　　她为什么始终都没有看到？

　　她一直、一直……

　　被爱着啊。

　　那一瞬间，很多遗忘在记忆里的东西，忽然涌上来了。

　　宿青问想起来，来到宿家的第一天，宿雅堂对她说，说——

　　她说，我没有做过母亲。

　　她说，我这一生，都是个糟糕的人。你见过糟糕的人吗？你应该见过，但是他们没有我那么糟糕。

　　她说，总之，你大约不会喜欢我，有一天甚至会讨厌我。但是锅里有蒸好的饭，你的房间里有热水。我不知道你穿多大码的衣服，你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穿的衣服，我每个码都买了一点，你看着穿。

　　她说，如果你不喜欢，那也没办法，我不是一个会带孩子去逛街的人。你要是不喜欢就自己去买，你的桌子里有张卡，那是信用卡。你知道什么是信用卡吗？就是里面没有存钱的额度，但是你花了钱，我会给你还。

　　她说，我真不明白那些女人，为什么总是抱着自己的孩子，像个宝似的。我的母亲从来没有抱过我，我也不会抱你。明白了吗？

　　那一天的李青问，点点头，说，妈我明白了。

　　可是宿雅堂说，别叫我妈，怪腻歪的。

　　为什么这些都忘了？

　　宿青问自己也不知道。

　　在她的记忆里，她好像只记得，宿雅堂抱着宿之灵，每天傻笑，对着她讲话，看着她一直发出奇怪的声音。

　　小小的妒忌，在她的记忆里生根，让她甚至忘了，她好像也曾，就那么，被人——

　　爱过。

　　是爱吗？她分不清。

　　她拿出手机来，给殷明打电话。

　　殷明接到宿青问电话的时候，她在哭。

　　殷明连忙问：“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宿青问说：“殷明，算了吧。”

　　殷明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什么算了吧？”

　　二十年的怨，算了吧。

　　那个倒计时，停止了。

　　不仅仅是山庄的倒计时。

　　宿青问心里的倒计时，也同时，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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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之灵坐上殷寒的车的时候，殷寒问她道：“你要去哪儿？”

　　宿之灵说道：“爱去哪儿去哪儿吧。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去哪儿都行。”

　　殷寒说道：“你为什么不问林小原，姬若为什么会死？你为什么不问宿雅堂，她和姬若有什么恩怨？你为什么不——”

　　宿之灵说道：“那些事和我们有关系吗？”

　　殷寒恹恹地说道：“我好奇，我想知道，我是一个喜欢秘密的女人。”

　　宿之灵说道：“林小原保证了，那些事她不会说的。你不能逼她，有些事情承诺了，是要做到的。”

　　殷寒耸了耸肩，说道：“好吧，去他娘的秘密，我们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吧。”

　　她说着，发动了车子。

　　就在她发动车子的时候，有人敲了敲车窗，她扭头一看，是殷明。

　　殷寒有点不耐烦地说道：“姐，你来干嘛，我开的又不是你的车。”

　　殷明开了车门，坐了进来。

　　殷寒没好气地回头看她：“你干嘛啊？”

　　殷明抱着肩，看着别处，沉默着。

　　半晌之后，她说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殷寒：……

　　殷寒没好气地说道：“殷明，你又想干什么？”

　　殷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良久，说道：“我想了想，芮又菡其实是个挺好的姑娘。她小的时候也聪明，人也长得漂亮，要不是因为小时候那件事，她应该现在已经长得挺好了。其实她也不该是这个性格的女孩，怎么说呢，我就是一直在想这件事，一直在想。”

　　殷寒说道：“得了，你出去想行不行，我们要走了。”

　　殷明沉默着。

　　终于，她说道：“小寒，对不起。”

　　殷寒吓得登时一哆嗦，立刻戒备，说道：“殷明，你想干什么？”

　　终于，一直看着别处的殷明，和她对视了：“其实我什么都不缺，对吧？我今天回看我自己的前半生，我发现其实我过得挺好，家里对我挺好，我身边的一切都挺好，我有钱，有公司，有学历，有家庭。我为什么非要和我自己过不去，跟你争了又抢？”

　　殷寒诧异地看着殷明，那神色仿佛看见了一只正常走路的活螃蟹。

　　殷明说道：“我就想起来，你当时快出生的时候，我和我妈一起在医院里等。我当时就坐在医院里很紧张，我也很负气，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女人生孩子，我妈要来等。”

　　“我就问她，我说你不恨她吗？你应该恨她，正常人都会恨的。”

　　“可是我妈和我说，嘘，不要说了。”

　　“我那个时候就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我不要说了？”

　　“我正奇怪的时候，忽然前面一通欢呼，那欢呼的声音都快把医院的房顶给掀了！我也不知道他们都在高兴个什么劲儿，我妈把我领进去，我就看见一群人，都围着一个丑的不能再丑的小孩，高兴地不得了。”

　　“你知道那小孩儿多丑吗？比掉水里头的猫崽儿还丑，但是好奇怪，我看见她小小的手，小小的脚丫，我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觉得好温暖，好幸福。可是那玩意那么丑，我就站在那边看着，那些人像是抱着宝贝一样抱着她，我爸爸也跟见到宝贝似的，就那么抱着那个丑了吧唧的小孩，抱着她晃来晃去，简直在跳舞。”

　　说到这里，殷明看着殷寒，说道：“我那时是决计不肯相信那么个小怪物长大了竟然还蛮好看的。”

　　殷寒愈发诧异地看着殷明：“殷明，你疯了吧，你觉得我好看？你不是一直全世界最恨我吗？”

　　殷明别过头去，看着别处，说道：“我其实一直不愿意承认，我觉得你很优秀。很优秀，很棒，也很漂亮，我从来没和你说过，因为我恨你。”

　　殷寒说道：“对，这才像是你。你就是恨我。你有病，你妈都不恨我，你恨我。”

　　殷明全然不理她，压根就不想和她吵。

　　殷明说道：“我那天就那么站在那儿，站在医院里头，站在一群滋儿哇乱叫的人后面，我看着那个小孩，那个小怪物，那一瞬间，我就明白我妈为什么要和我说：嘘。”

　　殷寒问她道：“为什么？”

　　殷明说道：“因为生命里会有很多美好的时刻。如果你的心太喧嚣了，一直诉说着它的怨恨，会错过那一瞬间。”

　　殷寒愈发惊恐地看着殷明：“你觉得我的出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殷明说道：“后面你越长越大，自然越来越招人讨厌。我就越来越烦你。我每次把你的事情同我母亲说，她就对我说：嘘。”

　　“可是那个时候我不懂。殷寒，我怎么能懂呢？我看着你，看着父亲那么疼你，我就觉得你抢走了我的一切。后来我母亲和父亲离婚了，母亲去了国外，我坚持要留在家里，因为我恨你，我要看你倒霉我才甘心。我真是好恨你，那个时候我总花很多时间，给在国外的母亲打字，打很长很长，就说你有多讨厌，多讨厌。”

　　“我的母亲总给我回一句话：嘘。”

　　“她没有说我烦，没有人让我闭嘴，没有让我不要再恨你了。她只是说：嘘。”

　　“可是尽管她一直说，我却还是一直不懂，到底要怎么安静下来？”

　　“刚才宿青问给我打电话，她说，算了吧。”

　　殷明说到这里，忽然低头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哭：“真是奇怪，我们本来都计划好了，计划了那么久，可是她就忽然打电话过来说：算了吧。”

　　“你说人生多奇怪？过了这么久，我一直没懂我母亲的那句话，竟然因为宿青问的一句‘算了吧’，我忽然明白了。”

　　“我把那个倒计时关了，我坐在那边，一瞬间好安静。倒计时的声音停止了，我听见我自己的心跳声。我听见，扑通，扑通，扑通。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心里其实可以很安静的。我就想，我上次心里这么安静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你知道是什么时候吗？”

　　殷寒说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的肚子里的蛔虫。”

　　殷明说道：“你还真是招人讨厌。从小到大都招人讨厌。”

　　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说道：“上一次，是你出生的时候。”

　　这一回，姐妹两个，都安静了。

　　殷明说道：“殷寒，我真的很讨厌你，很多时候，我都想，我要是没有你这个妹妹就好了。”

　　“可是那个时候，我关了炸|弹的计时器，我坐在那里，听着我自己的心跳声，我想起来，那个时候你出生了，父亲把你抱在怀里，对我招手，说，你过来，听。”

　　“我心想，听什么啊，他是不是有病。他把我叫过去，让我把耳朵贴在你那皱巴巴的胸膛上，让我听你心跳的声音。刚出生的小孩真是太丑了，怎么会有这么丑的东西呢？可是我还是要做她的乖女儿，我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听，我听到你的心跳声。”

　　“像是时针在下雨的夜里一刻一刻地走，像是敲在琴键上的手一下又一下，像是输液时的水滴一滴又一滴，像是我自己的血液流动的声音。”

　　“那一瞬间我看着那个又丑又臭的你，我忽然意识到我很爱你。没有人可以不爱一个新生的孩子，即便是他们几乎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可是那一瞬间我看着你，我觉得好小，好奇怪。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我很爱你。”

　　“可是后来，因为什么事情，又因为什么事情，我把那份爱忘了。”

　　殷寒趴在方向盘上，说道：“艹，你他妈肉麻死了，殷明，你是想让鸡皮疙瘩挤死我吗？”

　　殷明看着她趴在那里，简直对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最后，殷明说道：“闹了这么久，今天我来，就是想和你说：算了吧。殷寒，我们算了吧。”

　　说完，她转身走出去了。

　　快二十年了，两个人恨来恨去，不知道已经来回多少次。

　　殷寒坐在车上，看着殷明的背影，说道：“宿之灵，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宿之灵问道：“什么事？”

　　殷寒说道：“就是芮又菡出事那次。我姐和我在阳台上吵架，她推了我一下，我脚一滑，就往下摔，头向下载下去了。”

　　“那个时候我想，我死定了，我就知道殷明总有一天会害死我。”

　　“可是那时候好像一切都定格了，整个画面，过得好慢，好慢。我看到殷明扑过来，我心想，她肯定要把我推下去，她是故意的。可是我看她伸手抓我，抓住我的袖子，没抓住，半个身子探出来，整个人都要掉下去。”

　　“后来芮又菡把我拽住了，我们两个一起摔下去了，我砸在芮又菡身上了。说真的，我俩要是掉下去一个，掉在地上，多半不会这么严重。可是偏偏我们掉下去两个，我掉在她身上。”

　　“那个时候殷明不知道为什么，总来我房间外面转。我心想她一定不怀好意，可是她就转一转，然后走了。过一段时间，再来转一转。”

　　“我那个时候心里认定她一定是幸灾乐祸，肯定是，她怎么会盼我好呢？”

　　“可是我现在想，她应该是担心我，但是不承认。”

　　“后来有一次，我腿好得差不多，要去学校考数学，我可喜欢数学课了，我数学次次考第一，我不想缺考。我就偷着背着我爸，悄悄摸摸自己一瘸一拐下楼，想去考试。可是我那个时候住三楼啊，三楼多高你知道吗！我瘸着腿往下走，走死个我了。那个时候我刚好遇到我姐上楼来，她穿着高跟鞋，身上穿着灰西装，那西装贵死了，高跟鞋至少得有九厘米。”

　　“她一过来我就警惕，警惕着她是不是又要害我。可是那次她把我背在背上，踩着九厘米的高跟鞋，绷着死紧死紧的西装裤，背着我走下了三层楼。”

　　“我那个时候爱吃糖，爱吃垃圾食品，我怪胖的。要不是因为我那么胖，她们也不至于都拽不住我，也不至于把芮又菡的腿砸成那个样子。”

　　“我现在想想，我姐背着我走下三层楼，我胖乎乎地趴在她肩膀上，我说，殷明，你累吗，你要是累就把我放下来，我自己也能溜达下去。”

　　宿之灵想到那个场面都觉得很好笑。

　　她问道：“那殷明说什么？”

　　殷寒说道：“她能说什么，她是殷明。”

　　“她说，去他娘的，你走屁走，你腿坏了，再走就废了。”

　　“我就说，那你不就是想让我的腿废吗，你不是故意的吗。”

　　“殷明就不说话。她就背着我，跟背着一座山似的，哆嗦着走下了三层楼。走到最后一层的时候，她忽然说，妈的，老娘为什么不把高跟鞋脱了光着脚走？我当时坐在地上一阵爆笑，笑得我差点咽了气。”

　　“后来她看见我笑，起初是生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和我一起笑。”

　　“我看见她笑，好像心里有一块很硬的地方，融化了。那个时候，我就在心里和我自己说，算了吧。”

　　说到这里，殷寒看向宿之灵，说道：

　　“就跟她今天特意跑过来跟我说的一样。”

　　“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