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身饲魔》卞九欢

73、黄金乐园73

　　“他就是个疯子。”林小原继续说道：“我怎么可能相信一个疯子？他让我把那些话都告诉李月华，千万千万都要告诉李月华，可是我没讲。我想，一个疯子的话，我为什么要多讲？”

　　“他说，那个拿着打火机的胖子催眠了他，让他说他的钱是哪儿来的。可是李如那个人一直就有病，他神志清醒的时候就不正常，被人催眠了，反倒是精神清醒地不得了，他说他不知道，死活就是说他不知道，愣是没把李月华供出来。胖子又问他是不是下了地道，他说下去了。胖子问他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他说地道里什么都看不见，下去了又走出来，什么都没有。胖子就说，让他把看见的东西都忘了，让他把见过自己的事情也忘了，让他继续睡。”

　　“李如就睡，他越睡越清醒，醒了之后什么都记得，就跑来找我。他说完了，那群人知道了，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他们一定要他的命。他说，他得想办法跑。他还让我和李月华说，他想了一个办法，能让那些人都以为他死了，这样他就能跑回老家去了，只要他跑回去了，让李月华去看他，说白了就是继续给他钱花。”

　　“他和我说的所有这些，我一个字，都没有告诉姬若。”

　　“连我也没有想到，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他住的小区竟然真的出事了，死了三百多个人，他一家四口，除了他女儿，都死在那场火里了。我那个时候才明白过来，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的那个厂子，真的有问题。”

　　“李如一死，李月华就疯了，她就觉得她那个疯子哥哥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就去调查那场火，她和我说，那场火很奇怪，她哥哥和侄子都没有尸体，警察说可能是烧得太厉害了，所以才找不到。但是李月华不信，她死活都不信，那个时候她就信了她哥哥的话：有人要害他，有人要杀他。”

　　“可是只有我知道，那个疯子出事前，对我说过什么。”

　　“但是出事前，他让我把事前告诉李月华，我没有说。如果我现在说，我会怎么样？李月华会恨我一辈子！你们明白一个人全部的生活来源都靠着另一个人会怎么样？我不敢惹怒她，我不敢告诉她！李如出事前给了我一个地址，让李月华继续给他钱。我不敢告诉李月华。我就偷偷去那个地方看，那么偏的地方，他就躲在那里，相信一定有人要杀他。我去找他被他发现了，他问我李月华为什么不来，我不敢告诉他李月华不知道这件事！万一他又去找李月华，李月华知道我没告诉她怎么办？我就骗他，我骗他说，李月华死了，那些人发现她了，把她也杀了。”

　　“李如真的信了，他再也没有去找过李月华。我怕他还来找我，我就给他寄钱，让他凑活着还能活。只要他还能活，他就不会去找李月华了，对吧？可是我不想一直给他钱，他躲在那个地方，不敢让他儿子上学，等他儿子长大了怎么办？难道我要养他们一辈子？”

　　说到这里的时候，林小原终于抬起胆怯的眼睛，偷偷看了一眼宿青问。

　　宿青问早就在她的描述里，喘不过气了。

　　林小原说道：“就是那个时候，你还没有被宿家领养的时候，我把你父亲的地址给了你。我说，这是你奶奶的地址，她是你唯一的亲人，你长大了，要照顾她。”

　　宿青问的心口，仿佛被人锤了一拳又一拳，痛得无法呼吸。

　　宿青问轻声说道：“所以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给奶奶寄钱，都不是寄给奶奶，是寄给我父亲，对吗？”

　　林小原小声说道：“你就当是寄给你奶奶吧。”

　　宿青问回头，看向宿雅堂，厉声说道：“我不在乎这些！我就想知道，当年那场火，那场毁了我一生的火，到底是谁放的？”

　　宿之灵叹息了一声，对宿雅堂说道：“你为什么不解释？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恨你，你为什么不和她解释？”

　　宿雅堂淡淡地说道：“我不是一个会解释的人。我也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小灵，你要知道，我只是单纯不在乎。我身上的罪名还少吗？为什么我要在乎那一条两条？”

　　说完，她看向林小原，说道：“你今天说的话已经不少了，不如就把你的话说完吧？”

　　宿青问似是明白了什么，可是她又不相信。

　　她厉声说道：“就是你，就是你！你知道他发现了你的秘密，你就拖那么多人下水，不惜死了那么多人，你也要害死他，对不对！就是你！”

　　宿之灵看不下去了。

　　她拿着手机，走到宿青问面前来，说道：“你听听他自己说的吧。”

　　手机屏幕上，是一个干瘦干瘦的男人。

　　即便是他已经瘦脱了形，即便是那么多年不见了，宿青问还是认出来了。

　　视频里是宿之灵的声音：“那场火是谁放的？”

　　男人一直低着头，扣手，自言自语：“我放的，我放的，我放的……”

　　“我以为只要他们看见樊真和问问的尸体，就会相信我们一家都死了，就会放过我们了，我没想到会连累你，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说完，他又害怕地看向宿之灵：“月华，你别恨我了，是我害你的，是我害你的……”

　　说到这里，他又开始哭起来：“月华，是哥哥错了，哥哥对不起你，对不起樊真，你放过我吧，你投生去吧，好不好？”

　　宿青问哆嗦着：“是他，是他……”

　　那场火，竟然是她父亲，因为自己的幻想，做下的孽。

　　他为了自己幻想中可以活下来，不惜烧死妻子和女儿，却独独带走了儿子。

　　原来这一切是他做的。

　　原来自己二十年来，恨错了人。

　　为什么宿雅堂不解释？

　　为什么宿雅堂从来不解释？

　　难道就像是她说的，她只把宿青问看作是一条狗，甚至连辩解，都懒得和她辩解？

　　然而，比起这些，此刻的宿青问更在乎的却是——

　　“小灵，他为什么叫你月华？他疯了吗？”

　　宿之灵叹息了一声。

　　视频里的男人哭得越来越厉害了：“月华，你别跟着我了，你别跟着我了，求你了……”

　　她把手机收了，看向林小原，说道：“你继续说吧。”

　　林小原害怕地坐在地上，整个人缩在墙角，说道：“我那个时候以为，这件事就结束了。可是我没有想到，这件事才刚刚开始。”

　　“李月华自己有病，她有严重的遗传病，她不敢生孩子。她就觉得，她哥哥的两个孩子，就是她的孩子。这件事情出来之后，她就知道她哥哥说的是真的。于是她开始调查她哥哥在的那个厂子，她就查到，那个厂子是宿家的厂子，厂子确实有问题，钱的数目不对。那种厂子，根本卖不出去货，可是赚的钱也太多了。她不仅查到厂子有问题，她还查到一个地下组织，她说，宿家和那个地下组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就在这个时候，宿雅堂把李青问领养走了。那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李月华就是笃定的相信，事情，一定就是宿雅堂做的。”

　　“厂子是宿雅堂的，孩子又被她领走了，那场火一定就是她做的。一定是她知道了李如发现了她的秘密，就是她，就是她。”

　　“于是她就设计要报复宿雅堂。大概过了几年，她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宿雅堂怀孕了。她就找到了宿雅堂的医生，叫董月柯。你说这事儿巧不巧，宿雅堂唯一信赖的人，那个医生，她的恋人就死在了那场火里。”

　　“那个时候董月柯在国外，这个人厉害得很，跳级考上了国外最好的医学院，她跟她恋人是高中同学，她去国外读书，那个男生还在复读，就读到最后一年，马上就要高考了，他要高考，而董月柯已经要毕业了。两个人过了六月份就能见面了，五年了，他们两个五年都是写信没有见过一面。可是就在董月柯回国的那个晚上，她的爱人被火烧死了。”

　　“那个时候董月柯才刚刚大学毕业，她还压根不知道宿雅堂是谁。大概过了几年吧，三年还是五年，我记不清了，董月柯成为了国内最年轻且最优秀的医生之一，她要给一个女人做手术。这个女人刚怀了孩子，但是她有心脏问题，她声势很大，没有医生敢动她的刀，董月柯那个时候年轻气盛，硬是要上，竟然把这个人从鬼门关救回来了，这个人就是宿雅堂。”

　　这一次，轮到宿雅堂沉默了。

　　那个心黑手狠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信赖的人着实不多。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人偏偏就和那场火有关系。”

　　“李月华找到了这个人。你说他们兄妹两个是不是都是疯子？连宿雅堂自己都没查到的秘密，李月华愣是查到了。她查到邮局通讯的记录，查到董月柯和那场火里面的一个高考生，连续五年的通信记录，她也是个疯子。她没有证据，但是她就是知道，他们是爱人，不是朋友。”

　　“于是她拿着自己拼凑的那些证据去找董月柯，让她相信，害死她爱人的人，就是宿雅堂。”

　　“然后，她给董月柯讲了自己复仇的计划。”

　　“为了报复宿雅堂，李月华特意去怀了一个孩子。你说女人得是有多疯，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她怀了一个孩子，不用想她也知道，那个孩子会有家族病，治不好的家族病。她的孩子是女孩，宿雅堂的孩子也是女孩。她的孩子比宿雅堂的孩子提前生下来三天半，在同一家医院里。在董月柯的帮助下，她把自己的孩子换给了宿雅堂，把宿雅堂的孩子抱走，送去了福利院。”

　　“她知道那个孩子会成为宿雅堂一生的依靠！但是那个孩子身上，有着她家遗传的家族病，会和她一样，不到二十岁就器官衰竭，然后无药可治！等宿雅堂知道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她经历的绝望，痛苦，她要那个女人和她一样！”

　　“她就像是把自己的毒药，注入了宿雅堂的后半生里。”

　　这一次，轮到宿雅堂沉默了。

　　宿青问看着宿之灵，这一次，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视频里面，自己发疯的父亲会一直喊她“月华”。

　　因为宿之灵和年轻时的李月华，实在是太像，太像了。

　　姑姑的脸在宿青问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

　　但是她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又一次下了很大的雪。

　　妈妈去幼儿园接弟弟了，没有人来接她。

　　她就一个人，背着小书包，站在大雪里，又冷又绝望。

　　如果不是被人这样当面提起，她不会想起，那个她记忆里温暖美好的家里，其实一直爱弟弟更多。

　　父亲也好，母亲也好，一直都是，爱弟弟更多。

　　那个下雪的日子，所有的小朋友都被接走了，她站在鹅毛大雪里，想，不会有人来接她了。

　　可是那一天的雪里，一个年轻女人走过来，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回家。

　　那是她的姑姑，李月华。

　　她不知道她是有名的画家，不知道她一幅画可以卖一千万，她只知道，姑姑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给她带一块集市里买的热炸糕，捂在大衣的口袋里，掏出来给她。

　　那天的雪下得太大了，那是唯一一次，姑姑没有带炸糕来给她。

　　每次母亲带着小时候的宿青问出去的时候，问她要吃什么，她都会说，要吃炸糕。

　　曾经有一个人，给过她偏爱，她不记得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姑姑。

　　她也不记得她的长相，姑姑太高了，她总是看不到姑姑的脸。

　　她只是记得那只牵着她的手，好温暖，好安全。

　　难怪她总是觉得，从宿之灵的身上，有什么地方，是无比相似，无比相似的。

　　故事讲到这里，所有人，都醒过来了。

　　宿之灵对宿青问说道：“姐姐，收手吧。”

　　“你要报复的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这是一出误会。你明白吗？一个，两个，三个，你还要继续这样下去吗？”

　　宿青问看着宿之灵，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她曾经最妒忌，最讨厌的妹妹，竟然真的是她的亲人。

　　宿之灵又看向宿雅堂，说道：“您为什么不辩解？这么多年了，连到了这样的时候，都不愿意辩解吗？”

　　宿雅堂沉默着。

　　她一直是个傲慢的人。

　　宿青问看向她，看向自己的‘母亲’。

　　那一瞬间宿青问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恨她。

　　真是奇怪……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到底为什么恨她？

　　明明，明明她收养了自己，给了自己上学的机会，给了自己工作的机会，没有让自己沦落到福利院，为什么自己会那么恨她？

　　因为那时的自己，太想要得到宿雅堂的爱了吧？

　　即便是宿青问不愿意承认，但是她心里清楚。

　　有多少个夜晚，她彻夜苦读，只是为了让宿雅堂认可自己。

　　可是她的心，却一直，都在把这个养母排在门外，认为她爱妹妹更多，认为她给妹妹的更多……

　　可是人就是这样吧？她是收养的孩子，女人还自己亲生的孩子多一点，难道不是正常的吗？

　　终于，她问宿雅堂道：“既然你没有做过亏心事，既然事情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收养我？你难道不是想捂住我的嘴？”

　　宿雅堂低下头，不去看她，说道：“我不该收养你的。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带你回来的。”

　　“可是那天我坐在家里看电视，我看到采访的画面。有人采访那场灾难的受害者，我就看到了你。”

　　“人真是奇怪啊……”

　　“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应该是不会心软的，对不对？”

　　“可是我看到你一个孩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就那么站着。其他的幸存者都在哭，可是你没有。你不哭。”

　　“你就那么站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碎了。”

　　“那时候，所有人都对我说，说，你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你要是把她领回来，很多人都会说你是心虚。他们不会相信你真的想领养这个孩子，他们只会说：这是你的失职，是你，心虚。”

　　“可是我就反反复复去看那天的画面。我看到你在上面，我看到你站在很多大人后面，一个人站在那里，我看到你孤零零的一个人，连哭都不会哭。”

　　“我还是把你领回来了。因为我不想看到你一个人站在那里。”

　　“很荒唐吧？我说不上我爱你，李青问，我很难说我爱你。我是一个不会爱别人的女人，我的世界始终很自私。我只爱我自己的孩子，我甚至不爱我自己。”

　　“可是我不想让你一个人站在那里。我无法入睡，晚上我会半夜起来又去看那场采访，我就看着那个孩子一个人站在那里，我无法容忍，无法，袖手旁观。”

　　说到这里，宿雅堂缓缓地坐下，不再看那个已经如同她仇敌的女儿。

　　“这大概就是我的报应吧，李青问。你们一家，大概，就是我的报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