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而复始》瑾末

4、第三章

　　“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
　　“莳雪姐姐！”
　　撑皮筋的小姑娘一见她出来就打招呼。
　　“怎么样怎么样，初中辛苦吗，作业多不多？你做完作业了？”
　　“学的课难不难啊？”
　　“初中有军训，现在肯定没课呢！姐姐，你们军训是不是要穿迷彩？都训练什么啊？也学着电视里的叔叔们踢漂亮的……那个，正步！”
　　“明天才训呢！就算训了也是站军姿。跳皮筋去。”周莳雪隔着马尾辫揉了揉小姑娘的后脑勺，走向前堂。
　　热火朝天一片。熬汤的大娘们熟练地翻搅着，时不时和整理打包袋的实习姑娘知会进度；烤菜的叔叔大伯更是忙碌，菜一把一把的送来又一把一把地送去前台；炒菜师傅只能被从窗里看见翻炒的动作，火从锅底遍遍冒过锅中菜品，听不见“滋滋”声也让人觉得香。服务员跑满大堂，周莳雪小心翼翼躲避，在前台找到了母亲。
　　“妈。”周莳雪在她旁边坐下。
　　挽了长发的女人抬了头：“回来了？没作业？”
　　周莳雪刚要回话，卢云欢边起身朝外堂喊：“风安！”
　　“哎！”
　　周莳雪顺方向看过去，穿着黑短袖的男人嘱咐了旁边处理窗口小吃的实习生几句便起身过来。
　　“怎么了姐？”还没凑过来他就问。
　　“这个账对不上，你自己先看看，一会让小张改。”
　　“我看看……哦，这个，那天阿历提了，说是当时着急没记。这就去。”卢风安转身就走，顺便按了按周莳雪的脑袋：“小雪芽来帮忙喽哈。”
　　周莳雪龇牙笑：“二舅！”
　　卢风安却走飞快，已到了三步之外。嘈杂的环境没耽误他听见周莳雪的声音，他没回头，只摆了摆左手的账本作回应。
　　周莳雪不禁笑了起来，却听身侧有问：“今天都干啥啦？忙不忙？上的什么课？老师同学咋样？”
　　“没上课呢。得先军训一周。班主任挺好。”周莳雪回应。
　　“哦。那你们啥时候选班委呢？”卢云欢一边打字一边问。
　　“……妈，这我咋知道呢。”周莳雪垂眼。
　　“那你自己准备着嗷，到时候……”
　　“妈，我和然姨她儿分到一个班了。”周莳雪拿起一支笔转了转。
　　“咏嘉？”卢云欢似有些惊异，停了手下动作，“这挺好啊，你们不从小一块儿玩。”
　　“是……但是也好久没一块玩了。”周莳雪想起来早上他的装不认识，又是一阵郁闷。
　　“那还有熟人不？小学同学都去十三中了？”好在卢云欢没给他太长时间想下去。
　　“唔……有。”

　　“……”

　　“谁啊，不说话？”
　　“哦。赵建豪。”周莳雪又转了转笔。
　　“名字挺熟悉。”卢云欢想了下，没在意。
　　“小学同学，后来转班了。人挺好的。我俩同桌。”
　　“成新同桌了啊。他学习咋样？”
　　“看你问的，我们学校男生学习都那样你忘了。”周莳雪又拿起来一个黑皮本子翻。
　　“忘了。唉，现在的小男孩。”

　　“……”
　　周莳雪有些犹豫，欲言又止几次。也没能开口。

　　“想说什么？”卢云欢问。
　　周莳雪一惊，没想好如何开口，卢云欢也不问。腹稿几遍，周莳雪正想开口，突然跑来一个实习小姑娘，喊她妈：“欢姨，这边有个小姑娘闹着跑呢，说了哭，家长也不管。”
　　卢云欢立马起身：“走。”
　　她转头嘱咐周莳雪：“谁来找我给他们说声。”
　　周莳雪点点头，看着她走远，隐约听见了大人开始交涉的声音。手中的笔继续转，刚准备吐出的心声突然砸回肚，沉甸甸坠得心情也直线下落。

　　“芽儿！来！”
　　“哎！”那头突然有人唤她，周莳雪迅速跑去帮忙。
　　“颖姨，什么时候开饭？这都过了换班的点儿了。”
　　“早呢，这么多客儿你看，一会儿先去随便吃点。”
　　“哦。”周莳雪接过一怀卫生纸包，“哪桌？”
　　“那边，新来的那些，那几桌。放完纸给人家说声怎么点单……”颖姨边清理着食余边回头叮嘱。
　　“知道！”周莳雪却早没影了。

　　“您好，这边扫码点单，卫生纸自取免费。”尚带奶音的女孩声吸引了许多食客的目光，虽然周莳雪尽力做到快速离开，还是免不了许多善意的打趣：
　　“你多少岁啦？”“有没有工资呀？”这是大妈们。
　　“小姑娘妈妈呢？是不是走丢了呀？”这是看起来很善良的姐姐。
　　“肯定是店里的孩子呀，傻得。”这是姐姐对面一脸捉弄的哥哥。
　　周莳雪刚想点点头，就看见姐姐伸手去打那哥哥，没等哥哥迅速抓住姐姐的手，她就蹦跶跑开，不去听那卷发姐姐压低音的气恼与那戴眼镜哥哥爽朗笑声中的讨饶。
　　“您好，这是卫生纸包，9号桌马上就好请稍等。”挤到另一边靠窗一桌，还没放下纸包，就听见有人喊她。
　　“……周莳雪？”
　　她茫然抬头，就看见面前桌上一个女孩犹疑地偏头看她，看她抬头后才倏地露出笑意：“真是你啊！”
　　这一笑，周莳雪便认出来了。
　　“高雨漾！”
　　坐在隔座左边，那个小脸高鼻梁亮眼睛粉唇的女生，高雨漾。在人群里夺目，在夺目里出彩的高雨漾。才放学一两个小时，她却换了一身漂亮的小卫衣搭牛仔。周莳雪下意识拉扯了下跑到腰间的红白校服外套衣摆。
　　“你现在才吃饭呀？”周莳雪也对他笑，说完才想起来她也没吃饭，又在笑容里加了分羞涩。
　　“没，刚陪我姐美甲完，挑甲片久了会儿。她上厕所去了。”高雨漾放下手机，“你是在这儿帮忙吗？”
　　“哦是，帮忙。等我妈忙完。”周莳雪没太听明白为什么晚了，只是又把桌上的摆牌移正了些许。
　　“哦……”高雨漾微垂眼睑，再抬眼笑容却更加温和。
　　周莳雪在她的笑里意识到了什么。莫名的局促突如其来。那笑容像是剜刀猛刺入胸腔，又叫嚣着变幻成隐匿的手，扼住心脏，捂住鼻腔，带来压抑和窒息，又嬉笑着逃向四肢百骸，痛得周莳雪一瞬间感觉有些站不稳。
　　她突然很想说些什么。解释寒暄玩笑什么都好，只要能说些什么，不让这一刻被沉默永远带过。可那一瞬，不知是高雨漾光鲜的打扮还是她看似善解的笑容带来了无言，还是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周莳雪只觉舌逾千钧，抬起都难，遑论去巧舌如簧。
　　“小雪！”
　　周莳雪干愣地转过身，只见颖姨在身前围裙蹭着湿漉的手，走到她身边。“送完了吗？吃饭了。”
　　“我……”周莳雪手忙脚乱，却被颖姨抽走了怀里的抽纸：“ 让小玲发吧，她吃完了。”
　　瘦小的身板挡不住拉，周莳雪不知怎么就回了后堂，失礼得连告别都没来得及对高雨漾讲，更没时间解释说，我妈妈不是普通的店员，颖姨不是我妈妈，我也有许多这样漂亮的小裙子，我并不是要每天像这样帮工，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
　　妈妈不是普通的店员，可是也是店员，颖姨不是妈妈，但是对她视如己出，她有的小裙子现在也没时间穿，她也的确闲暇就在店里做力所能及的忙。她并不像跑堂后厨的大伯大娘家的孩子一样，她是这么大一个店老板的孙女，而她的妈妈也与这里的婶婶叔叔不一样，她为他们提供着工作要求。可是……可是？她从小一起玩耍的弟弟妹妹，情同手足，在那么多父母忙到深夜时，敲响家门的颖姨玲姐姜婶，那都是她的亲人。她今日在高雨漾笑容前的惶恐，她急于辩解摆脱这身份的焦急，在哪儿都成了笑话——尤其在她自己这儿。此时颖姨领着她往后院走，紧紧抓着她的手温热厚实，甚至出了一层不分你我的薄汗，腻腻地糊着。然而这份温热却通通化作了夏末夜风微夹的寒意，就着汗穿皮钻骨，冰凉了周莳雪整个身子。
　　猝不及防的，她似乎就直视了她那残破不堪的灵魂。
　　“看来是真饿的狠了，小脸这样白！今天吃的绝对丰盛，你一个人在家是吃不了这么好！要是这儿再离你们学校近点，咱小雪就天天来，姨给你留好炸糕，现烤，热乎又焦香！”颖姨刮了下她的鼻尖，笑容一点不减：“你爸今天也来呢，他可忙的，晕头了都快！”
　　周莳雪一愣，说：“我爸回来了？”
　　颖姨答：“可不，一趟郑州要跑四五天哦，应该是想赶今早送你吧，知道你妈没空，谁知道也没赶上。哎，今天一个人上学去怕不怕？”
　　周莳雪摇头：“不怕。之前我也自己走的，姨你操心。”
　　“也是，咱小雪大啦，都会自己做炒饭了！”颖姨笑咧开嘴，正好走到院里，各年级的孩子正混在一起疯跑，一个小男孩正巧撞在有些心不在焉的周莳雪怀里，吓她一跳。
　　“慢着些说了多少次！将将你听见没？”颖姨一下收起笑，拧起眉头把那小男孩——姜将扯过去，抚拍了下他的腰臀。
　　可姜将一点没有消停的意思，边笑边挣扎着扭头大喊大叫。周莳雪跟着往他身后一看，才看见几个一样疯疯癫癫的小子追着跑来，只不过大喊大叫着有意义的内容：“小贼哪里跑——”
　　颖姨下意识撒手，姜将便往后边冲了出去，一群孩子追着来，擦肩而过是还不忘参差不齐地喊：“颖姨好——”
　　“臭小子们！慢点磕着！不摔大豁牙不死心的……”颖姨不忍大骂。“走，不管这几熊娃。”她转身推了推周莳雪，进了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