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而复始》瑾末

3、第二章

　　是赵建豪。
　　小学同班两年，被分班抽签分去七班的赵建豪，后来走在路上互装不认识的赵建豪，那个让她遗憾好久的赵建豪。
　　小学的孩子，心里没大有男女之分。再加上女生先发育的优势，追逐打闹总是个子高高的马尾辫女生追着矮小的男孩跑。赵建豪从小长得白嫩玉敷，性格也温温和和，追着他跑的人多，追到放了他的人也多，除了平常小游戏的受欢迎，每学期一次的调座就更是万众瞩目了，要是能和他做同桌，无论是姑娘还是小子都是一百个愿意，谁让他文明不粗鲁又懂得多呢？小孩子不看成绩，不在乎分数，谁能把事儿讲的头头是道讲出花儿来，谁就是大哥。
　　被包围在无数啥也不懂天天就着鼻涕说话心智不太成熟的小男孩里，和赵建豪做做同桌简直就是人生梦想。
　　那是个阴天，雨滴偷偷不时往下掉。当时她小学四班的调位当很特别，周莳雪到现在也没弄懂，反正她只知道本周五的调位要到了，满打满算，这次轮到了她和赵建豪同桌。她和他其实并不熟，但是借此机会，她相信她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因为周莳雪对他脱口而出的那些封神英雄的神话故事感兴趣极了，不需要酒，一讲一听就足够让人沉醉。谁知还没来得及分享喜悦，一个从没见过的老师就走了进来，要班主任抽签，抽七八个人去新班级。还没来得及紧张，签就抽到了赵建豪。这下全班都慌了。能不能重新抽个同学走啊？赵建豪走了，四班还有啥劲？有好多人嘟囔。老师不管，说因为他是公平公正被抽出来的，说着就要带抽中的“倒霉蛋们”走。我也要跟着赵儿走！这回带喊的了。那老师也不管，说因为他们是公平公正没被抽中的，多一个，少一个，换一个都甭想。小男孩们哭了，因为关系贼棒的大哥要成人家的大哥了；小女孩儿们也哭了，因为被追着跑的男生头头以后追不着了。又或者还有些小孩只是“哭其同学哭”，又或者还有人偷乐呢——这下好，你赵建豪再也在我们四班威风不了了吧！
　　总而言之，周莳雪也掉了几滴泪。遗憾总是这么猝不及防地到来，这也是她第一次深刻体会到告别意味着人们的渐行渐远。
　　而此刻，重逢又同样是那么猝不及防地到来，呆滞的同时周莳雪竟从心底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紧张。
　　咽了咽唾沫，周莳雪坐在了赵建豪身边，对方看了她一眼，点头示意，仅此而已。她神色自如，不过手中的笔却怎么也无法顺着横线抄下黑板上领军训服的注意事项。正当她打定主意要说些什么时，一个矮小轻巧的女生突然出现在她的桌前，对着她猝然睁大的眼睛微笑。
　　“同学你好！这位同学因为家里有事来晚了，原本坐在这里的同学更想往后坐些，商老师让我稍微调了位置。刚刚你不在，现在给你说一下。希望你不要介意呀！”说着，她指了指旁边无甚反应的赵建豪。
　　“当然不介意，大家都是同学。”周莳雪也对她微笑。
　　看着女生的背影，周莳雪将吓得砰砰直跳的心强行按捺下去，继续抄写黑板上的内容。打好腹稿，她若无其事地盖好笔帽，边整理本子边开口：“开学第一天来晚，是出了什么事啊？”
　　闻言，赵建豪微转头，直视她的眼睛，趁周莳雪愣神的功夫，他又转过头去。“没什么事儿。”他面无表情地整理着他的书，以至于让周莳雪不禁怀疑，自己有什么地方惹到了他。
　　反复确认自己的确是在不久前来到，的确没跟他说过什么重话，的确也没做过会伤到他心灵的事，周莳雪才敢让气愤从心里冒出头来。好吧，久别重逢的不熟的几年前的曾经同班的相处不到三年的老同学而已，周莳雪想，不管是谁都不能这么冷淡地回应她的关心，期待过很久的同桌也不行。
　　“下次别想让我先开口说话。”周莳雪微笑着想。
　　然而，现实却远出乎她的意料。

　　放学铃响，大家鱼贯而出，周莳雪还在慢吞吞地收拾东西。两边座位早就空了，事实上，教室里也没多少人了，只有几个按今天新排出的值日表当值的同学在清扫垃圾，不时推动板凳，与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
　　一天接触下来，别人早已三两成群。诚然有同校同学的缘故，但大家的活泼外向周莳雪都看在眼里。不善表达的她早已默认自己的无趣，即使心中焦急也无法真的敞开心扉。这本就令她沮丧。而赵建豪整整一天的沉默更加让她失落。几乎一有空闲，周莳雪就会不停地反思自己是否做错什么，是否惹出他的火，是否应该更加友善地对待他，真是好不局促！可无论她有多么烦忧苦恼，她的同桌都是坐如入定，似是永远无动于衷。
　　带着烦愁，周莳雪离开了教室。她猜想正在扫前门的女生为什么一言不发，是否是因为她平凡的容颜而不屑理睬；她暗想操场边独自打篮球的学长会不会是被同学抛弃，也许她可以过去加入他，投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她偷瞥遇到的老师，犹豫要不要打声招呼。“也许她教我们呢？也许这样她就能认识我。”随即她又立刻摇头：“算了算了，万一我并不能学好这门课程……”
　　即使走出校门，她也在胡思乱想。没人来接送她，这是早就说好的。自己回家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只是相隔一条街，这一片她玩都玩了小十年，除了路上的大块头汽车和不怀好意的拐子，基本没什么能让她陷于危险。
　　可放学时间路段有交警指挥，多年治理使拐子出现几率不大，所以这“基本”也可以说成是“完全”了。
　　大人们放心，小孩也就安心，可实际亲自走一遍，周莳雪才发觉她心里也有些发怵。迎面走来的人是不是在注视她？那个在路边停下的佝偻老者是不是在伺机而动？烦忧让不安扩散，不安让熟悉的环境突然危机四伏。而周莳雪能做的只有加快步伐，闷头前进。
　　“爸爸妈妈和奶奶都很放心的，没什么问题，没有危险，他们相信我的，我……”
　　肩上突然一重，她感到了向后的拉力，自我安慰的思路全停，脑子“嗡”地空白一片，只顺着惯性随身子向后扭去——
　　短路的瞬间，巨大的恐惧扼住她的喉咙，一切感官似乎都随之消散，只剩肩膀上那双手，源源不断的狰狞想象放大再放大，以至于对上那双眼睛，她都没能反应过来对面是谁。
　　“怎么，一天不见就失忆了？”下拉的眼尾勾下，双眼皮加深，那眼睛主人的笑让周莳雪慢慢回了神：“小姨？”
　　气息不足得像是刚被拉去跑了几百米，泪意突涌，周莳雪一点也没控制：“你吓死我！”。“我哪儿吓你了？”卢云染闻言又是一笑，也没管周莳雪的眼泪，一把从她背上提起书包，在她半推拒下将肩带剥下来反手单挎到自己背后，顺手将小外甥女飘到颊侧的发丝捋至她耳后，冲前面一点下巴：“上车，今儿晚上去店里头。”
　　周莳雪一愣，跟上：“是我妈说的吗？她让你来接我？”
　　卢云然边摸钥匙边点头：“昂，说是中午忘给你说了。”
　　中午她并不会回家，而是要去“小餐桌”。周莳雪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看着西方夕阳在天际欲坠，任如冲破云翳的光束般的暖意涨满心房。

　　她在臆想里父母沉甸甸目光下发怵也要踽踽，而亲者用爱暗护的周全寸寸都表明不用逞强。
　　周莳雪跳上有些发灰的小电驴，卡好头盔扣，在卢云然笑骂声里随口回了句：“小姨稳重就够了！”
　　抱紧她的腰，向落日风驰而去。

　　被后背遮挡的夕阳一寸也未到达她的脸上，可满眼街巷后退，无一不是夕阳。
　　幸福突至，能全然忘却上一秒的胡思乱想。

　　过了任兴路，把越园甩到身后，穿过白桦巷，便人迹罕至，只偶尔几个老妈妈提着马扎三五成行，准备在小花园寻处荫凉地乘一晚夏末凉。不过再翻过建在古运河上的几座小石桥，浅河暗流，微热晚风裹挟不远处人间喧闹并入耳畔，热闹便重新回归，灯火通明。相邻南历CBD，这是南历著名的历阳巷，位于老城区，居民楼环抱，如今成了特色风景街。
　　晚高峰时间，正是拥挤时，老远就听见人声鼎沸，顿生摩肩擦踵之意。
　　卢云然的小电驴从巷口径直驶过，在灰瓦窄巷里东拐西拐，恰好避开热情消遣的下班族，缓缓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红漆铁门前。
　　周莳雪跳下车，拽了拽搓起的校服外套，跺跺有些麻的脚。卢云然蹲身锁车，周莳雪踮脚从一排电动车缝隙中提出放在前筐的书包。卢云然起身，揣好车钥匙后从右裤兜掏出一把钥匙，三两下转开门就提起周莳雪的书包往里走。
　　“快走，你妈今儿熬的乌鸡汤，过会儿就好了。你奶给送了几个夹饼，一会儿你也吃个哈。”
　　周莳雪跟着走进后院，躲闪着疯跑的小孩，又绕进后厨的运输通道，穿过黑黢狭道，进到了一处院子，有几个小姑娘堆在一起跳皮筋。
　　“我妈咧？还忙活着？舅妈还没接小宝回来？”
　　推开木门，卢云然顺手把包往墙上一挂，抄起靠墙橱柜的玻璃杯一饮而尽，边脱外风衣边说：“可不，今天快忙疯了，明天周末，生意就是好。”
　　说着她就又要出门：“我去帮忙，你写会儿作业，预习预习，等会儿就吃饭啊。”
　　“明天军训，今儿自习了一天，没作业。”周莳雪剥开一个橘子。
　　“自己看着干啥。小芽。”卢云然一敲周莳雪的脑袋，嘴角却上扬，转身出门。周莳雪边嚼边得意，一歪椅子往前够了够，关上门。
　　前店的吵闹丝毫影响不到后院，只偶尔能听见一些啤酒杯脆响和汉子的肆意笑声，混杂青年男女聚会的热闹，静谧仍是主旋律。
　　房间有些年头了，顶部侧墙皮有些受潮，微微搓巴，几块已经脱离墙体，有些摇摇欲坠，微黄的电灯泡打着自然光，阴影散落各处，唯有靠东窗的单人木板床半边仍沐浴夕阳，尘灰微舞，与西边的地板一起听阳光的长腔。
　　周莳雪嚼完最后一瓣橘子，收回目光，熟练地将大长木桌上堆放的课本习题册和零食袋堆放到另一头，腾出来足有一个课桌的空间，掏出语文课本翻看起来。
　　“路迢”开了小四十年，已经从最初的小烧烤铺变成了大餐馆，外婆在外公走之后一人操持，有了老字号的美名远扬，又搭上了“创城计划”这支撑商业经济发展的顺风车，如今生意是越来越红火，厨子店员也是越来越多，放学没事的孩子也跟着爹娘在店里待着，久而久之，一到放学点学生能填满半个店。于是外婆便和一家商量，买下这店后院，供孩子玩闹，给人歇脚，也算是别样的“小餐桌”。
　　此时小学生都开始疯了，偌大的屋子没一个人。隔壁二号“自习室”倒是能听见不断地交谈，却伴随着嬉笑，隐隐约约，挠人心痒。
　　周莳雪没一会儿就放弃了。她放下书，起身推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