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时光》曼睇

3、晚遇

　　戏仍旧唱着，台下的听众也兀自喝彩不休。人声如潮，侯问贤不禁想起了少时家里办的堂会。
　　那还是在苏州的老园里，也是这一般的锣鼓喧天，人声如潮。
　　那时，父母也还在。
　　母亲是最疼她的，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却把她打扮得珠光宝气，连扎小辫的皮筋上坠的，也是顶大的水晶珠子，滚圆滚圆的，滴滴答答垂在耳畔，虽然有些重，她却是再乐意不过的，灯色如织中，水晶璀璨耀目的光芒，便是她所独有的。
　　现今虽好，她独有的又有什么？
　　那时哥哥们年纪也不大，整个家族十多个孩子，便由大哥侯见毓领着，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嬉笑追逐。兴之所至，便伸长了脖子往唱戏的台上荒腔走板地叫一声好。
　　初见陆时照，也是缘于这一出。
　　那日一众孩子正漫不经心地对着台上的小旦评头论足，并约定好，待得戏罢，比比看谁的喝彩声最大。
　　这是他们一贯玩的把戏，侯问贤也端起她小小的茶盏喝了一口果汁润喉。
　　眼见戏渐至尾，大哥举起了手，比起数字作了预备。
　　众人都翘首以盼跃跃欲试。
　　没成想，刚数到二，便听到不远处一道声音石破天惊。
　　“好！”
　　“好！”
　　“太他娘的好啦！”
　　不远处，一个少年立在椅上，扯直了脖子，声嘶力竭地叫着好，声高且亮，一面叫，一面犹不解劲般将桌上摆放的杯盏狠狠摔在地上，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而他们这群孩子，早瞠目结舌地望着他，连戏子退台时约定地喝彩也忘了。
　　那个惹得众人侧目，石破天惊的少年，便是陆时照。
　　现在想想，他放浪不羁的脾性，便是那时便萌发的。
　　“好好的包厢不坐，在这干嘛？”一股漫不经心的腔调传至，侯问贤不用回头，便知道来人。
　　“有你们二位烟枪坐镇，那包厢还能坐人吗？”
　　陆时照闻之一笑，“倒是疏忽了，下次记得。”
　　她也不看他，微微一笑，“你也不坐了？”
　　他朝那台上一努嘴，道：“马上压轴了，里面瞧不真切。”
　　“你这好戏的毛病，果真是‘从一而终’。”
　　陆时照听得她口中的取笑，点了一支烟自顾抽着，也未答声。
　　她内心微动，轻言道：“那这一次，你这般认真，瞧的到底是戏，还是人？”
　　他轻轻一笑，拍了拍她的肩，“你说呢？”说着，懒懒散散地从她身边走过。
　　“快进去，一会你哥找你。”

　　侯问贤见他左右摇摆而下，去的方向，便是朝着戏台，那戏台四周本围了密密麻麻的人，见他走近，早有侍者为他开道。
　　他本穿了一身靛蓝的西服，修长挺拔，气度出众。
　　但此刻往人群里去，不过一眨眼，便被众人淹没。
　　她心里一窒，便转了身往回走。

　　“少爷，今日虞老板有些不适，不能登台。咱的花篮，还送吗？”
　　侯问贤方走到门口，恰好听见哥哥的侍从这样问道。
　　侯见情还未作声，便听到她的声音从外而来。
　　“送，既然来了，便替我送给压轴的。”
　　侍从面露难色，悄悄去瞧侯见情的眼色。
　　侯见情一笑，道：“瞧我作什么？还不快去。”
　　侍从微愣，继而低声道：“今晚压轴的是唐老板，若是送了，虞老板该不高兴了。”
　　侯见情睨他一眼，缓缓说道：“你说，咱们是要虞老板高兴，还是四小姐高兴。”
　　侍从忙不迭连声应道，“那小人马上去办。”说毕，又朝侯问贤鞠身问道：“不知四小姐要送多少？”
　　她心念一动，便道：“你比着陆时照的送，不论他送多少，总要比他多一个。”
　　“花篮上便写，唐老板万久长青，侯问贤恭祝。”
　　侍从连声应着出去了。
　　她一侧头，便见了侯见情一张似笑非笑的脸，“这是为何？”
　　她心底一阵烦躁，见桌上摆了一盏新鲜的葡萄，便信手拈了一颗，递至他的面前，“这葡萄瞧着新鲜，哥哥不尝一尝？”
　　侯见情微微一笑，低头食了一粒，“果然不错。”当下便不再提起了。

　　从乐游园出来时，也不过8、9点的光景。
　　“还想去哪里？”待得车来，侯见情见她丝毫没有上车的意愿，便出声问道。
　　侯问贤微微一愣，便回了道：“你自己回去吧，想起医院还有些事情没做完，我过去一趟。”
　　“这么晚了，明天做不行吗”
　　“嗯，你知道我，不做完事情是不成的。”
　　对于工作，侯见情知道她一贯倔强，不然也不会一意孤行只身出国习医几年。他妥协道：“那我陪你去，好不好？”
　　“不好。”侯问贤笑着白他一眼，“你这众星捧月的人物若是去了，我们医院那些护士还不闹个通宵。”
　　侯见情也不啰嗦，“这样，我让老罗送你去，等你做完事再接你回来。”
　　侯问贤见他一脸严肃，点了点头，“这样也好。”

　　入夜的医院格外静谧，她从车上下来，弃了大道，反而走了平时鲜有人行的小径。
　　月悬半璧，斑驳树影间微微掠过几缕清辉，从肩边拂过，再缓缓洒予石径上，清风徐来，人影两清。
　　前方隐隐传来人声，她也不避让，不疾不徐迎了上去。
　　她下步无声，待得默默从花木中走出时，不想却吓了对方一吓。
　　“唉哟！侯医生，原来是你！”当先一人看着有些眼熟，却记不起名字，侯问贤看了他们一身工作制服，便反应过来，当下也寒暄道：“这么早便开始巡逻了。”
　　“可不是，侯医生您今晚值班？”
　　“不是，还有些事情没做完。”
　　那人忙道：“若是没什么要紧事，您还是明天再来吧，今晚医院有些不太平。”
　　“怎么了？”
　　他微微一顿，继而说道：“咱们医院精神科一个老病人，华格镍路上赵家的少爷，今天在医院复诊完便跑掉了。”
　　“华格镍路赵家，是赵霁绅？”
　　那人回道：“原来您知道他，那您应该知道，他的精神分裂是比较严重的，下午他在医院跑掉之后，医院便加派了巡逻人手，一则为了帮助赵家找他，同时也怕他伤到医院里的人。”
　　“下午跑掉的？医院里这么多人，没人见他往哪里跑？”
　　“没有，跑得很突然，医生护士都没反应过来。”
　　他答完，复尔又道：“所以侯医生，没什么要紧事就先回去吧，这个赵霁绅近来已有了伤人倾向，若是撞见他可不是玩的。”
　　侯问贤点点头，道：“我知道，我会小心的。”
　　她与赵霁绅有过一面之缘，那还是五六年前没有出国之时。他毕业于巴黎某音乐学院，弹得一手好钢琴，于某场宴会上一曲闻名，引得一时风名，记忆中他的样子，也是文质彬彬，斯文有礼的。不想等她留学归来，于人言中听闻，这个风度翩翩的钢琴才子竟患上精神分裂，不能自理，不由唏嘘不已。
　　月色正好，她不由想起多年前赵霁绅一曲弹毕，微微鞠身，笑道献丑勿怪的样子。

　　与众人别过，她沿了小径往医院里去。
　　其实并无什么大事，手上一个病人转了科室，病历资料都有待整理，事情并不急，也未见得非这会来，她只是不想回家罢了。
　　办公室是共用的，白日里人来人往，响作一片，待到夜晚，拉亮灯，满桌满地都是来不及收拾的狼藉。
　　她苦笑一声，放了手袋，便开始收拾起来。
　　在外求学那几年，家里虽配齐了服侍的妈子小婢，可她嫌麻烦，很快便打发了回来，生活上的日常事务都是自己一手料理。
　　手脚麻利，不过一小会便弄好，推开窗，明月清风一涌而入，她便沏了杯茶，坐在窗下细细写起病历。
　　窗外植了些桂树，正是开得灿烂的时节，此际月明风清，便随风幽幽放了些清香，香气馥郁难挡，侯问贤笔下未停，心里却有些恍惚。
　　风过不止，临近的房间里传来阵阵铃声，必是哪间病房不甘入睡好事人的“杰作”，那“叮叮叮叮”的声音一刻不止，倒有些像圣诞节的那些眼花缭乱的铃铛。
　　比之其他的节日，侯问贤挺喜欢圣诞节。倒不是她留学归来崇洋媚外，只因为，陆时照的生日，便巧是圣诞节那一日。他喜欢热闹，将生日宴与圣诞宴合作了一起，大办特办，每年的那一日，陆公馆都是流光溢彩，歌舞升平。
　　巧的是，每年陆时照生日宴的舞伴，都是侯问贤。
　　她不是不知道双方家人的刻意安排，平素里也是最讨厌这些安排，可反常的是，每到这一日，在家人的陪伴下她走向谈笑自若的陆时照时，心里竟有些抑制不住的雀跃。
　　去年圣诞，他与她跳了开场舞，那首曲子叫什么她也不太记得，满场辗转流连，只觉陆时照的舞技又有精进。跳至兴处，他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他小指上戴着的蓝宝戒指将她硌得生疼，却不愿放开，满场掌声中，只觉那一步一步都是在他的牵引带领里硬生生踏下的。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那曲子像是这样，白皙的手指夹起钢笔，不禁在玻璃杯上轻轻敲起调子来。
　　曲一旦想起，连带词也想起几句。
　　“路长荆多——”
　　“猜我今年许了什么愿？”
　　“黑暗中燃着怒火——”
　　“我又不是你，怎么知道。”
　　“不管群星多灿烂——”
　　“下次带你去伦敦喂鸽子。”
　　“只有你对我闪烁——”
　　“以为你只会吃鸽肉。”
　　“拂去我心底尘封——”
　　“再让鸽子替我问问。”
　　“开着绮丽的花朵——”
　　“问你想不想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