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时光》曼睇

29、也罢

　　陆时照心灰意冷，从侧门溜出，小厉随在身后，也不敢多言，只偶尔轻唤一声，当心脚下。
　　树影葱茏，将灯影遮盖了大半，他一步一步踏在斑驳影上，深深浅浅，疏疏落落。
　　他心下黯然，只强自打了精神，问道。
　　“车停在哪里？”
　　陆时照的车停在路旁树下，夜色已沉，一抹小小的路灯影映在发亮的车身上，司机久侯多时，正蹲在一旁抽烟，见他大步而来，立时便将烟丢了，站起身来。
　　陆时照无暇顾他，径直走了驾驶的位置，“我有事，你自己回去。”
　　一转头，见小厉站在车旁还未上车，忙道：“愣什么？”
　　小厉面色有些难看，指了指后座。
　　陆时照这才发现，车里有股淡淡的脂粉气，方才心急不觉，这会静下心来，竟越发浓烈。”
　　“时照，你急什么？”
　　这声音，陆时照再熟悉不过，一转头，便见了唐双霜靠在后座。
　　他心生不快，回道：“你怎的在这？”
　　唐双霜似是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不由笑道：“是呀，阖城里的人都知道，侯四小姐在这宴客，我怎的在这儿？可是，陆少爷，你怎么也在这儿呢？”
　　“胡闹什么？”陆时照将眉头一皱，语气中已有了不悦。
　　面对他，唐双霜平日里最是小心不过，此刻却浑不在意似的，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冷冷道，“我听着里面歌舞正酣，你怎么出来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陆时照平时最厌这般胡搅蛮缠，当下也不再怜香惜玉了，微怒道：“没心情搭理你，给我下去。”
　　唐双霜却如充耳不闻，轻笑道，“我倒觉着来得正好，你这模样，轻易不得见的。”
　　“你发的什么疯？”语气虽如常，可便连车外的小厉都明白，少爷这是动怒了，可唐小姐惯知少爷心意，自己都知道的道理，她不可能不明白。
　　闻言，唐双霜笑得更开心了，“我的少爷，我发什么疯，你不知道？”话音方落，她又道：“我想告诉你呢，只怕，你未必想听。”她虽是带了笑说出的，但这一句话，冷酷非常，倒像是和了恨说出的。
　　娇憨俏皮，柔情婉转，陆时照何曾见过这样的唐双霜，一时之间，不觉愣了。
　　见他如此，唐双霜复而笑了，柔情脉脉道，“时间不早了，来时我让人炖了上好的燕窝，这会回去正好。”
　　陆时照心中虽怒，面色却如常，“你自己回去。”
　　说着，便拉开车门，一步跃下。
　　“去找辆车。”他对迎上来的小厉说道。
　　小厉得了令，立马跑开。
　　“少爷，那这——”司机为难，上前问道。
　　陆时照一瞥身后，“你送她回去。”
　　说完，便往前走。
　　夜色渐深，昏暗中阵阵凉意袭来，斑驳树影透过街灯，一下一下打在车窗玻璃上，平时瞧得分明的形状，隔了层玻璃，此刻却见不真切，她猛地眨了几下眼睛，却是徒劳，倒是几滴热泪，不禁然滴落在手臂上。唐双霜猛地探出身子，将自己在凉夜里露得分明，对着那个渐渐行去的背影喊道：“陆时照。”
　　他清隽如风，微微立了一下。
　　她心上生出一丝悦意，欲再暖言几句，便见到，他连头也不曾回，和着凉意，决然往风里去了。
　　唐双霜，心下一黯，一滴泪从眼角滑下，他与她，便是如此了。

　　虞净芝出门时，舞会伊始，鼓乐和弦伴随不远处遥遥升入天际的烟花，仿若万千轰鸣，动魄惊心。怕被人发现，主仆二人绕了一圈，从厨房的偏门出了小楼。楼外寂然一片，虞净芝转头回往间，恰好听见管弦曲里奏的，便是她最爱的一首，不由在灯下驻足听了半晌，极致的繁华与极致的痛苦，便是她这些年了。
　　曲声尽时，灯下已无人了，若曲有尽意，又何必听到结尾？
　　也罢。

　　侯问贤发现人去时，已过了许久，小屋里人走灯灭，桌椅都归了原来的样子，桌上的茶壶水杯也被小心翼翼地擦拭一新，丝毫没有用过的痕迹。
　　“这是何苦？”同来的沛儿不免低声喃道。
　　“三少爷呢？”侯问贤问出这一句时，沛儿已知不好，忙答，“方才上楼时，瞧见三少正跳着舞。”
　　侯问贤心里一紧，恍然想起初见虞净芝时，她如箭荷一般，孑然纤秀的身影。这样美丽的女子，在这样的世上，存在的波澜不惊，连离开，也不能教人伤一伤心。
　　她旋即出门，沿着弯弯曲曲的楼阶一路蜿蜒，直直奔向最热闹的所在。
　　侯见情风采卓越，即便在人群里，也很容易教人瞧见。
　　彼时他正握了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沿着低回悱恻的钢琴曲款款跳着慢步，面上挂的，依旧是彬和有礼的微笑，对面的小姐许是受了他一番优待，面色绯红，左右摇摆在无尽温柔之中，显然一幅沉醉模样。
　　侯问贤瞧得分明，不由生出一股怒火，等不及曲落，便闪身入了人流之中。
　　“三少爷好风趣，惯会取笑人的。”她走近二人，便听见轻笑。
　　那小姐沉醉得深，还未察觉有人近身，倒是侯见情机警，一眼便瞧见了她。他微微一笑，伏身在佳人耳畔说了什么，片刻便脱身而出。
　　“你办的舞会，可教我受累。”人未走近，玩笑已至。
　　“谈何受累，我瞧你倒享受得很。”
　　他听她口中怒意，倒不反驳，乖乖随了她行至安静所在。
　　“侯见情。”
　　他们两人向来亲厚，他乍听她如此称呼，不免有些愕然。
　　“从前二哥曾说你绝情绝性，像足了大哥，我那时不觉，现在瞧来，可真是低估了你。”
　　侯见情微微苦笑，“现时你说什么，我也不能反驳了。”
　　“虞小姐是如何骄傲的一个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如今她为你什么都不顾了，你却如此怯懦!”
　　“有时侯，我倒真羡慕你这一往无前的孤勇，可是，你知道的，我做不到。”
　　“如何做不到，只是不想做，你再不济也是城中闻人，权势在握，若是真存了心为她拼上一拼，即便是大哥，也不能不忌惮的。”
　　“问贤，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感情便不是自己的事，所作所为，都要以家族为先，我可以为她抛弃一切，可若真是如此，我便不是她所爱的侯见情了。”
　　侯问贤不由气极，怒道，“你以为她同别人一样，看上你那几个臭钱？”
　　“她们爱上的，原就是潇洒不羁的侯见情，可潇洒与不羁，本就是需要一些无情的，这无情不仅是对她，便是对了他人，我也是如此的。”
　　侯问贤看着面前这个至亲，却感觉无比陌生，原来，即便是哥哥，与陆时照也是没什么区别的。
　　恰在窗下，夜风带了凉意丝丝沁入，侯问贤饮了几杯酒，此刻被风一吹，不免有些上头，她脑中一恍，急忙倚在左近的栏杆一侧。
　　侯见情见势欲扶，不想他方举步，面前忽闪出一个人，将她牢牢扶住。
　　陶玙来得虽急，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
　　“不要急，觉玮已带人去寻了。”仿佛知她心中所想，他一开口，便是这稳妥的一句。
　　此时此刻，侯问贤心生出源源不绝的感激，幸得他在，在这令人厌恶的泥沼，幸得有他在。
　　面朝他，她微微一笑，“不必去寻了，我想，这样对她来说，也是一件幸事。”
　　侯见情闻言，面色微缓，话欲出口，便被她打断，“什么都不必说，侯见情，你们真令人厌烦。”

　　宴是在最热闹时结束的，当众人带着不满与疑窦抱怨着出门时，侯问贤却蹲在不为所见的廊下嚎啕大哭。
　　她向来坚强，此刻不知为了什么，眼泪源源不绝地从眼中涌出，她与陆时照决绝时，都没有这么伤心，而如今，便像是要将从前便蓄下的泪水流尽一般。
　　见她如此，陶玙并不打扰，只静静倚在一旁，想着什么。
　　而侯见情，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洋洋散散走入院中，极尽繁华后，院里有些狼藉，连绵不尽的树影仿佛诉说离人树下的孤清，他抬首望去，一轮朗月在天，凄清幽静，坚贞不移。此后的很多年里，他都难忘那样的月色，因为自那之后，再也不见了。

　　陶玙默默听她哭了许久，饶是镇定如他，面上也不禁动容。他摸出一支烟，举到唇边忽又放下，手指微动，将烟捏得粉碎，屑屑而落的烟渣落了满地，也有一些落到鞋上，他也不在意，只死死捏了那支烟，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般。
　　晚风徐徐，不远处有烟火升腾，仿佛最后的狂欢，映着他低低的声音，如若梦中。
　　“少时我父母便不在身边，自我记事起，便是叔父在养育。我自小便崇敬他，乃至年龄大一些，便一边读书一边在叔父的麾下混迹，现今长到二十六岁，细细想来，除了行军打仗，也没什么别的本事。”
　　“你待人——很不错的。”侯问贤本埋首而泣，听他说话，便抬头轻轻应了一句。
　　他微微一笑，转眼对了她，继而道，“那也只是对你。”
　　“一直以来，叔父便是我的目标，指引我不断前行，可是问贤，你知道吗，自遇到你后，我越发没出息了。”
　　听他此话，侯问贤不禁破涕而笑，“怎么？”
　　“自遇到你那天起，我便知道，你是侯公馆的小姐，我与你，本就是长河两端遥不可及的两个人，横亘于我们之间的，不仅有家族的桎梏，还有派别门系的争斗。可即便我知道，还是心不由己地被你吸引，第一次，我第一次想放下所有，不顾一切地追逐一个人，刚刚你在这里哭，我知道你哭什么，也心知你哭的不是我，可便在方才，我对自己说，什么派系，什么家族，我统统都不要了，只求面前这个人心里想的人能是我，只要是我，我便抛弃所有，竭尽所能，求她一笑。”
　　时光仿佛静止一瞬，一支烟花升入天际，炸出姹紫嫣红的模样，侯问贤恰见此景，不觉痴了。
　　她抬手将眼泪抹尽，朝他的方向微微一笑，“来扶我。”
　　他不禁随之一笑，“原来这般简单。”说着，几步上前，将她从地上牵了起来，直直牵入怀中。
　　其时，轻花飞舞，月华如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