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时光》曼睇

28、错饮

　　沛儿寻见侯问贤时，恰是她与陆少爷决断之时，她听话里意思，即便情势如何紧急，也不敢上去惊扰两人，只暗暗站在露台一侧踱步不止。待到两人话毕，她方从露台一角露出半张脸，悄悄张望。
　　侯问贤眼尖，片刻便发现了她。
　　“沛儿。”
　　沛儿得唤，立马几步上前，眼见陆时照在侧，原先想说的也不适出口，只低低道了一句，“小姐，夜来风凉，陶先生唤您进去。”
　　她话说得晦涩，侯问贤猜到几分，当下回她道，“是有些凉，咱们进去吧。”
　　陆时照见状，心中虽不愿，却也无计可施，苦吟半晌，也只在她擦肩的一刹，按捺不住，低低说了一句，“今年，还没得与你跳支舞。”
　　他话说得小声，但咫尺之间，侯问贤不知是心乱还是无暇，并没有回应。
　　陆时照见她兀自从露台走出，走得并不从容，但他站在那里，眼见她愈行愈远，身畔虽无牵绊，可脚下沉重，始终迈不出步子去追赶她，那一方小小露台，仿佛横亘在两人之间，成为不可逾越的边界，而他们二人，也越来越远了。
　　“三哥上去了？”四下无人，侯问贤急忙问道。
　　“三少爷仿佛是猜到了，我领他时竟一点不疑心，什么都不问，便随我走了。”
　　闻言，侯问贤心下也有些许宽慰，“或许三哥心里，也是想见她的。”
　　侯见情开门的一瞬，些微幽香扑鼻而来，他虽低着头，瞧不见房中情景，心却不由自主地跳快了几拍。
　　房间很暗，只开了小小一盏璧灯，朦胧幽光里坐着的那个身影，许久不见，却一如往昔，窈窕娟秀，而这般情景，却也是久违了。
　　“三——三爷。”两人未及开口，却听到柳妈这一声困窘地轻唤。
　　他微微点了头，“下去罢。”
　　柳妈得了令，虽仍紧张，心下忽生出几分雀跃，慌忙离开时，只来及朝主子深看一眼。
　　虞净芝端坐在那里，光色不亮，面庞不清，可那一番情态，仿佛她本来便应在那里，时光如逝，人非物是，可她依旧在那里。
　　时空仿佛凝滞，他与她离得不近，可她却连呼吸都迟缓起来，许久未见，他的身影便在目之所及，一如往日一般的挺拔清隽，直直地立在那里，仿佛一棵松树植在土里，无心其他，不管不顾地想要参天。
　　房间也变得逼仄起来。
　　“好像瘦了一些。”沉默良久，还是侯见情先一步开口。
　　虞净芝心知他意，嘴角微扬，自嘲道，“柳妈倒是费了许多心思，却一直胖不起来，可见我是个没福的。”
　　“话不是这样说，我瞧着，胖瘦都好看的。”
　　相伴几载，他也说过许多漂亮话，可任凭往昔如何，都不若此际轻飘飘的这一句动人。
　　“你却是没变。”她道。
　　“没变不见得好，而变了，不见得不好。”他低低道。
　　“是吗？”她轻问，复而一笑，“若我能做自己的主，倒情愿是不变的。”
　　“净芝，许多事情，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你不能，我也不能。”
　　闻言，她喃喃回道，“可人生在世，若是连自己的主也不能做，又有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会懂我的。”他回。
　　“怎么不懂？可我瞧那些鸡犬家禽，即便命如草芥，临去之时，也知道动一动挣扎一番，却不似人，引颈待死，连动一动都不肯。”
　　侯见情微微一动，复道：“净芝，你可想想，若我不是我，你也做不成你了，那我们即便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怎么不可以，即便失去一切，你还是你，我也不会变，我们——。”话言至此，她已有几分哽咽。
　　可他依旧立在原地，自嘲一笑，“我们多无聊，此刻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虞净芝声音微颤，讷然道，“以前你如何说的，现今全不记得了吗？我们以前说的做的，竟都没有意义了？”
　　“以前的事情，如今只能想一想，难道你还不明白？净芝，我们再回不去了。”
　　“不，不是这样的。”虞净芝忙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见情，这样的苟且生活我不要，若没有你，即便活得长久又有何用？”
　　“那你便当是我不肯吧，是我自私。”
　　“不，你不是这样的。”情至深处，虞净芝忽地站了起来，她向前欲行，却不妨一个踉跄绊倒了。
　　“见情。”眼瞧着他依旧如许，丝毫没有上前的意思，她不由潸然泪下，哽咽间轻唤他。
　　侯见情却偏了头，去瞧一旁壁上挂着的画。
　　画中潦草，仿佛匆忙而就，各种色彩繁复堆砌，一笔一笔泄露画者的情迷意乱。
　　便是如此仓促的一幅画，倒叫他瞧得痴了，连她近在咫尺也不晓得去扶一扶。
　　往日那般柔情蜜意，此刻却不堪一击。
　　地上虽凉，却不及此刻心凉。
　　“老四的意思，我来时便猜到了，即便如此，也还是想来劝你一劝。”
　　虞净芝并没有回应，任他便那样说出，不想，也无力去阻止。
　　“便算是为了我，为了你自己，走吧净芝，别再来找我了。”
　　即便知道他要说什么，虞净芝也不由心凉，凄然一笑，“为了我？算了，为了你罢。”
　　侯见情离开时，她仍旧坐在地上，他知道她病愈不久，那样凉的地板，是十分不宜的，可他更明白，即便她如何伤痛，而今搀扶她的那个人，也不能是他。
　　即便如何痛苦，她也能品尝这人世滋味，也能迎风沐阳、雨中独坐，又或是，泪眼问花。
　　柳妈进来时，房中凄冷一片，她抬眼瞧着那个奄奄一息的人，不由惊呼出声。
　　“我的小姐嗳，这地上如何坐得，你这身子哪还能这般作践？！”
　　虞净芝任凭她将自己拉起，在一旁椅上倚了。
　　“若是三少爷的话不中听，小姐也别往心里去，你们置着气，他的脾气，必不会服软的，待我再去找四小姐，她定有法子。”
　　“不必了。”
　　“他方才出门的时侯，我便明白，我们俩，纵使从前如何，自今日起，再无以后了。”
　　柳妈心下一黯，口中呐呐，却再说不出什么了，只慌忙在桌上取了一杯茶递与她。
　　虞净芝接过饮罢，那冷茶顺着喉咙一阵而下，直直淌到心间，又苦又涩，她微微一笑，才晓得，这一杯茶，原是不该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