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风起春城暮（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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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岚呆了一瞬，抖着手扶起他的肩膀，才发觉他另一只手里满是鲜血，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伤痕累累。
“二表哥？”宁岚的手一托他的脸颊，就沾了满手血渍，她一低头，就看见谢绎极长的眉睫轻轻地颤动。
“段夫人！”宁岚再也顾不得会不会被人听到，急声直呼段嫣。
大约是谢绎交代过不要有人在旁的缘故，宁岚喊了一阵竟无人理会，她一咬牙抬手将谢绎的手臂环在自己颈间，一手撑着墙，把他半拖半背地挪到门口。
一推开门，夜风迎面而来，八王府内外凄冷静寂，竟也无人看守。
耳侧谢绎的呼吸微弱而紊乱，一声比一声更弱，血顺着脸颊一直流到了宁岚的肩上，一经洇开，就将她的白衣染出大片大片的鲜红来。
宁岚只得低声道：“你撑着点儿。”她复又抓紧谢绎的手，脚步一寸寸地往段嫣的院子里挪着。
才走了几小步，她就感到身后一轻。
谢绎一手撑在墙上，一手拂开她，一双漆黑清明的眼睛望着她，诡深莫辨，额上冷汗淋漓，容色惨白一片，正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去叫段夫人来。”宁岚见他神智尚清，微微松了口气。
她举步欲走，却又被谢绎一手扯住了衣袖，宁岚慢慢回首，神色疲倦：“你究竟想要我如何？”
谢绎唇上浮薄凉的笑，伸手拭去唇角的血渍，道：“你不觉得如果我死了就什么事都了结了么？”
宁岚定定看他一眼，道：“我只知你现在中了毒，再不找大夫就来不及了。”
“这只是开始而已。”谢绎一张口就是一缕鲜血溢出来，他又毫不在意地随手抹去，“你回去吧，我已经好多了。”
宁岚一言不发地随之转身而去，足下轻微的声响随着脚步的加快而越来越轻不可闻。
谢绎紧绷的神经蓦地松懈下去，手上一松，整个人几乎是忍不住跪在了冰冷的地砖上，在沉入黑暗的最后一秒，他只能依稀听到那种轻微的声响一遍又一遍地响起，额头上慢慢地覆上一双温软的手，好像幼年时母亲的手那样温暖。
谢绎醒来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庞徵通红的眼睛。
庞徵直扑到他床前，像个孩子一样雀跃：“二殿下你醒了？我去叫段姨和公主姐姐进来。”
谢绎身体虽虚，眸光却仍是极为清锐，他带着笑瞧向庞徵，只道：“不必惊动她们了。我睡了多久？”
“不久不久，也就两天而已。”庞徵笑容明亮，“对了，听段姨说，南宁已经由谢将军接管了。”
“你的公主姐姐也听到了？”谢绎淡淡一笑，似在意料之中。
庞徵眼色一暗，吐了吐舌头：“公主姐姐的脸色好可怕，我最近都不敢同她说话。”
“恩。”谢绎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眼底倦意又涌了上来，他轻合眼，道，“宁舜呢？”
“听说没有抓到，逃走了，不过倒是抓到一个女将军。”庞徵笑着，“等人押到了江都，让我瞧瞧她可好？能做到将军，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姐姐。”
“好。”谢绎始终含笑应着，问完了他想要问的问题，才挥手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这里没事了。”
庞徵跺脚，牵着他的衣角撒娇道：“我才不要，我就在这里看着，我保证绝对安静。”
谢绎无可奈何，只得收回衣袖，轻道：“那就随你。”
庞徵喜上眉梢，笑颜明媚，回身往床前的书桌边一坐，翻开一本书，一边读一边不时回望浅眠的谢绎。
待得谢绎的呼吸渐渐平稳，庞徵才悄声从椅子上溜下来，蹑手蹑脚地走至门边把门打开。
门外宁岚与段嫣相对而立，宁岚已然换了一身素白衣裳，段嫣手里却拿着一个药炉，容色淡淡。
宁岚矮身向庞徵微笑道：“你可对他说的是两天？”
庞徵用力点点头：“没有错的，二殿下也相信了。”
“那便好。”宁岚轻轻呼出一口气，向段嫣道，“段夫人，可以动手了吧？”
段嫣颔首，径直走进房内，伸指点了谢绎几大穴位，才向宁岚一点头示意她进来。
“公主姐姐。”庞徵拉住她的衣袖，一双又大又清的眼眸盈盈如水，“二殿下会没事的，对么？”
“恩，他会没事的。”宁岚如是微笑，然后毫不犹豫地走进房中。
庞徵咬唇想了许久，终究还是转身出去，合上房门，就着门口的石阶坐下。
“真的决定了？”段嫣目光落在宁岚身上，再度问她。
宁岚微微一笑，挽起袖管，露出手腕伸到段嫣面前，颔首道：“决定了。”
“他若死了，郁家就再无后顾之忧。”段嫣似笑非笑，“这样你都愿意救他？”
宁岚笑意澄静，瞳中一片认真，一字字道：“四年前他救我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会对谢家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你这样的报恩，若让郁重光知道了定是不会轻饶。”段嫣微微冷笑。
“不算报恩。”宁岚轻笑，“我只是单纯地凭我自己的意愿，不想让他死，只是这样。”
谁欠谁的，怎么分得清？那些人命、那些时光、那些真真假假的对话，早就将所有都揉成了一片胶着，是是非非，她已不想再追究下去。
段嫣不再多说什么，只一针扎下，宁岚手腕上渐渐渗出鲜血，汇成小小一股，流进碗里。
如此反复，大约放了七八碗血之后，段嫣才停手，将那七八碗血倒进药炉里，炉下火烧得正旺，劈里啪啦的血腥味淡淡散开。
宁岚一时失血过多，闻之轻轻皱眉，支着额头才觉自己手上冰凉。
“把这个吃了。”段嫣递过一粒药丸，“你现在气血太虚，他醒来会发现的。”
宁岚勉力吞下，望着段嫣困惑道：“只要我那么多血就能解他的毒？”
“当然不可能。”段嫣淡道，“不过是弥补他失掉的血再将毒性减轻一些而已。”
见宁岚面色复又沉下去，段嫣才接下去道：“他自己给自己下的毒，又能怪谁？”
宁岚重重一叹，转开话题：“江都你都布置好了？”
“若非庞徵愿意合作，也争取不到这两天时间。”段嫣轻道，“八殿下的人已经进城了，只等谢聿从南宁回来了。”
“段夫人，有劳了。”宁岚郑重一俯身，“若非您愿意舍身相助，郁家断不可能做到这一步。”
睨了宁岚一眼，段嫣方道：“我真是不懂你们都想要做什么。你要救谢绎，却又要把他逼到这种境地，到底是他这条命重要还是郁家天下重要？”
“我不会背叛我的家族，可我也不想他死。”宁岚正色道，“他昏迷的这四日，我们已争取了两天，这两天内，我已交代了宁舜，等事情一了，就送谢绎出城，离这里越远越好。他娘亲我也会想办法带出连昌，庞徵若愿走我也不会阻拦。”
“他曾说过，你从小就不会算计人。”段嫣盯了宁岚半晌，才说了这样一句。
宁岚微怔，低头苦笑：“那他可说过，他那时也未算计我？”
段嫣良久才叹道：“到底是副城主管得住你，他一说话你几时敢这样顶嘴，也只有对着谢绎你才什么都敢说。”
“他们是不同的。”宁岚微微笑起来，“拿他们任何一人与对方做比较，都是一种亵渎。”
段嫣稍诧：“难道在你心里，这两个人是平等的？”
“不。”宁岚起身，扶着墙立起来，容上笑意浅淡，却极是沉稳从容，“对于二表哥，我依赖过他，敬仰过他，也憎恨过他，可是我唯一笃定的是，我爱阿湛。”
说罢，面色隐约苍白的少女一步步地慢慢向门口走去，手扶上门栏，挺直了脊背，淡道：“他的性命就拜托你了，段夫人。”
段嫣的目光重新落在燃烧着的火炉上，血腥味已没有方才那样浓重了，却依旧浅浅淡淡充盈了整个屋子，她起身往炉内添了几味药，然后走到床边一抱肘，静静瞧了片刻，才道：“听到了？”
谢绎整个人都好像安静地陷入了沉睡，细长的眉睫垂下来，如玉洁白的面颊犯着病态的嫣红，面容沉静而安宁。
“我让你清醒着，可不是让你气到血气翻滚的。”段嫣拧了一把凉毛巾擦了擦他发烫的脸颊，“你要是还想活着就静下心来，别再胡思乱想。”
谢绎依旧纹丝不动，眉睫几不可见的动了一动。
段嫣又道：“你们两个算计来算计去，我倒是想瞧瞧谁能赢了去。”她转身坐下，拾起庞徵丢下的那本书，出门轻声招呼，“你进去吧。”
少女红润的面庞一瞬漾开爽朗的笑容，脆生道：“谢谢段夫人。”
接过书，庞徵几乎是跑着进去的，趴在谢绎床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昏睡中的清朗少年。
她伸手握住谢绎的手，唇角弯出姣好的弧度，眼眶隐隐有泪水打着转，她的唇贴住他的手心，轻声道：“这样就好了，我只要这样就好了……。”
段嫣立在门口静静看着，半晌才抿起唇淡淡一笑，合门而出。
连昌城外两军点兵欲发，楼毓与苏湛立于城墙上，低首望着城下的茫茫人群，都不约而同地生出了复杂的心情。
“你要去江都？”楼毓挑着眉看向苏湛，白衣男子容上无悲无喜，甚是淡定。
苏湛只望着远处道：“你何时才能学着不那么多嘴？”
楼毓撇撇嘴：“我不就说了你家小公主跑了么，谁知道有人那么长舌传得连昌满城风雨？”他难以掩饰自己一脸的幸灾乐祸，凑过去瞧向苏湛，“哟，你真的不生气？”
凉凉瞧了楼毓一眼，苏湛动了动嘴皮：“你以为我是你？”
“我什么时候为这种事生过气？”楼毓反驳。
“哦，那当初以夺妻之恨为名向连昌出兵的人原来不是你？”苏湛淡道，“前儿个不敢去见清河长公主的那个，也不是你。”
楼毓顿时怒道：“那不就是借个名义么！早知道我当年就请旨求娶三公主了，我看你还能不能心安理得地站在这里。”
苏湛斜看他一眼，似是不屑他的言语，冷冷一拂袖，就要往城墙下去。
“喂，阿湛。”楼毓喊住他，“你就放心把小净一个人扔在这里？”
苏湛的身影顿了一顿，回首看向楼毓，日光下银甲熠熠，逆光站着的男子一瞬有些模糊。
“她自己选的路，就只有自己走，没人能帮她。”苏湛的唇边忽地淡淡勾出笑意，“你若放心不下，留下就是。”
楼毓面上笑容肆意，瞳中却分外阴沉：“我留下成何体统？”
“体统？”苏湛冷笑，“楼大将军何时开始讲究体统了？”
楼毓沉默了一瞬，方灿灿笑道：“我一向都是那么沉稳有体统的。”
苏湛侧身看了一眼远处的皇宫，那里隐约有个深碧色的身影缥缈可寻，风撩起她的长发，吹淡她眉眼的温婉乖顺。
楼毓顺着苏湛的目光一起看过去，眸光转深，只静静瞧着，瞧了半晌，才扬手一挥，容上笑容霍然灿烂如朝阳，他大步流星地越过苏湛走下城墙，朗朗声音透着内力传开。
“哟，我回去了。”
黑发张狂，银盔耀眼，他的手上还扎着白布，一抬手那白布就随风一扬一摆起来。
澹台净立在高处，慢慢向苏湛一颔首，重重拜了下去，她唇齿轻轻开合着，无声地说着什么。
苏湛略略抬手按住丰城，向她浅浅地笑了一笑，随之步下城去。
楼毓正牵着新选的坐骑，站在城墙下等他，见苏湛下来，才笑道：“又不是不回来了，这么恋恋不舍做什么？”
苏湛慢慢扫他一眼：“你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翻身上马，手指在剑柄上一按，长剑如虹，飞花一转，白衣清冷且傲，只听他意气风发道，“还不点兵出发？”
楼毓定定看了他半晌，骤然放声大笑道：“说得好。”他衣袂轻扬，背上红缨枪猎猎如火，一手牵着马绳，高喝道：“儿郎们，我们回洛淼去！”
应和之声络绎不绝，银甲男子神采飞扬，再不回头，打马乘着飞尘而去。
苏湛一直看着他的身影被身后大军淹没，一直看着那翻腾而起的满眼黄沙迷了眼睛，才缓缓地笑了起来。
“我们也该走了。”他长声一喝，长鞭即指天南。
一只棋子推上来，骨节分明的手指略略有些发抖，少年陷在貂裘里的脸庞微微带着笑，沉静且从容。
宁岚坐在他对面，凝神思索片刻，方落子。
“我方才听了信报，苏湛离开连昌，正率军赶来江都。”谢绎舒展开眉目，容色一片温润笑意，“你可高兴？”
宁岚微怔，只笑道：“这不是也在你的计划之中么？”
谢绎含笑道：“恩，来得很快。”
宁岚失笑：“那还问我作甚？”
谢绎笑笑，不再答她话，轻道：“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谁？”宁岚一偏首，微带诧异。
谢绎笑道：“放心，你定然识得的。”
宁岚听他此言，反是放下心来，搁下棋子，沉吟片刻，淡道：“你说的，是司南吧？”
“庞徵告诉你的？”谢绎眼波一转，清光几许，却是滟滟生姿。
宁岚轻点了点头：“你昏迷的那两日，我就知道了。我如今也不怕你，也就直说了。”她看了谢绎一眼，接着道，“宁舜没有被抓，我很高兴。”
谢绎唇畔微浮起浅浅笑容，撑手略一咳，道：“若是哪日你听说我死在这里，定然就是拜你这句很高兴所赐。”
宁岚起身道：“按着宁舜的性子，会这么做也未尝不可。”
“怎么，这一次，你不准备救我？”谢绎笑得极为自如，“忍心看我死么？”
宁岚眉睫垂下，嘴唇一抿，轻笑道：“我要如何救？”
“有你在，宁舜定然不敢动手。”谢绎一手支起下颚，笑吟吟地看着她，语气轻快地似在谈论天气一般。
宁岚蓦然一笑：“庞徵在也是一样的。”
谢绎静了一会儿，敛衣起身，淡然一拂袖上尘埃，含笑道：“跟我去见司南。”
宁岚抿唇微微带笑，目光忽闪，随在他身后，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后院而去。
司南被囚禁在普通的厢房里，全身都被段嫣点了穴道，银鞭也被收了起来。
宁岚踏进房间的时候，堪堪被她一个茶杯砸了出来。
“脾气真是不小。”语气蓦地轻快起来，宁岚接住那茶杯，笑言道，“阿南，好久不见。”
司南转身，瞧见白衣清秀的少女立在门前，眉眼温柔清明，笑颜熟悉而澄澈，话音一落，仿佛就能辨出当年那个桃花树下嬉笑雀跃的孩子来。
“嘁。”司南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冷笑道，“三公主当年可没少看我笑话，这一回，怎么又有兴致了？”
“是啊。”宁岚一坐下，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笑看着司南道，“我是来听个曲儿的，不知司南小姐赏不赏脸？”
“我可不是卖艺的，你说唱我就唱么？”司南一跺脚，怒声道。
宁岚抿了口茶，笑道：“来首《紫竹调》吧。”
司南狠瞪了她半晌，终究还是“扑哧”一声笑出来了，恶声恶气地道：“瞪鼻子上脸，你可真行啊。”
“彼此彼此。”宁岚一瞬心情愉悦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风起春城暮（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