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纪》青红浅碧

77、王孙归不归（下）

　　“你似是并不惊讶。”段嫣冷问。
　　谢绎打扇一笑，风姿绰华：“迟早的事，有什么好惊讶的。”
　　段嫣微微一挑眉：“郁宁岚和庞徵呢？”
　　“在后院休息。”谢绎抿了口茶，淡道，“你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郁重光不会顾及她们，你若想以之为质，怕是打错了算盘。”段嫣顿了一顿，才道，“更何况，我们现在身处江都——郁重光的封地。”
　　谢绎浅浅一笑，好整以暇道：“郁重光刚登基，他是不可能亲自前来的。事关宁岚，苏湛定会请命而来，郁重光不会顾及宁岚，可苏湛不同。更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等苏湛出了连昌，你以为他还会听郁重光的命令？”
　　“当年郁重华的事，他不就听了么？”段嫣冷笑。
　　谢绎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当他还是过去那个对郁重光言听计从的公子湛么？郁重华的死够他后悔一辈子了，澹台净的出走也应当能让他看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其实最不懂得舍弃的，并非澹台净，而是苏湛。”
　　“如此说来，你倒是比苏湛更会舍弃？”段嫣笑看了他一眼。
　　谢绎眉目之间的笑意略一收敛，少年漆黑的瞳孔静静投注在远处，容上浅笑如玉，眸光愈加清朗澄澈，他说：“不是我比他更会舍弃，而是我没有能够舍弃的人和事。”
　　段嫣静静瞧了他一会儿，方道：“庞徵也是很好的。”
　　谢绎明了她的意思，只笑道：“她纵有万般好，也不是我想要的那一个。”他立起身，一挽袖管，淡道，“我想歇息了，段夫人也去稍作准备罢。”
　　段嫣眼神忽明忽暗：“你也太胆大了一些，这里毕竟是八王府。”
　　谢绎回首一笑：“有段夫人在，我还怕什么？”
　　段嫣定定看他：“我既可叛昀城，未必不能叛你。”
　　谢绎伸手解下发带，漆黑的长发顺手散下来，落在碧蓝的衣衫之上，衬出那张秀美的脸竟是如纸一般苍白。
　　唇畔微微浮出笑意，少年一偏手，眼波流转：“若是段夫人要叛，那我也只好拉着这一江都的人陪葬了。”
　　伸手一拂，纱帘顺势而下，隔断了段嫣的视线，只遥遥传来谢绎极其冷清的声音：“回去歇息吧。”
　　段嫣怔了许久，终是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谢绎踏进八王府的那一刻，宁舜正代替郁重光镇守南宁。
　　而此时，他的手上却握着一张几乎要被捏碎的信笺。
　　“怎么了？”司南好奇地抢过来欲看。
　　宁舜一个闪身，脸色微黑，沉声道：“司南，你先出去吧。”
　　“每次你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就是要瞒着我什么。”司南冷哼一声，抢过那信笺，才读了几句，就惊喜道，“八殿下登基是好事，你不高兴做什么？”
　　“你就不能看完？”宁舜斜睨她一眼，无奈道，“谢绎失踪，那是多大的麻烦，江都南宁都靠我们守着，你怎么就一点也不担心。”
　　司南一昂头：“一介文人，何足为惧？”
　　“你莫忘了当年三公主刺杀谢琛的那一剑是他挡的。”宁舜略一提点。
　　“你是说他会功夫？”司南沉吟。
　　宁舜笑道：“这却未必，只不过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不可不防。”
　　司南银鞭绕在手腕上，灿灿生辉，少女骄傲且明亮的脸庞已经开始渐渐有了生气，她脆生生道：“他若想来夺回南宁，不妨先问问我手里的鞭子同不同意。”
　　宁舜含笑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听帐外有人来报：“将军，属下有要事禀报。”
　　宁舜笑意一敛，正色道：“快请进。”
　　帘子一掀，一个士兵进来单膝道：“禀告将军，谢家归顺的士兵一夜之间减少了许多。”
　　宁舜容色倏地一沉，道：“谢聿呢？”
　　那士兵迟疑了一瞬，答道：“还在房内。”
　　宁舜略略沉吟，转身向司南道：“你在这里好生呆着，我去营里查一查。”
　　话音未落，司南已然神情陡变：“小心身后！”
　　银鞭霍地飞卷而出，缠在那士兵手臂上，映出他手里明晃晃的匕首。
　　宁舜欲冲身上前，却被司南厉声喝道：“快回去，稳住南宁，这里有我在。”
　　那人似乎不愿放过宁舜，挑开司南的银鞭就要往宁舜的方向而来，司南冷笑一声，手上一压，银鞭如长蛇般缠绕而上，紧紧勒住。
　　宁舜心知自己不宜再多留，向着司南略一颔首，转头飞身出了帐子。
　　才出帐子，他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几乎怔住。
　　火光冲天，而整个军营在刹那之间空无一人，静得只听到火焰劈里啪啦的声响，黑夜之中，有种毛骨悚然的寒意。
　　宁舜来不及多想，一声长哨唤来自己的坐骑，提了马鞍旁的弓箭，就往城里直冲进去。

　　“你输了。”面前少年笑吟吟地说道，细长白皙的手指之间夹着黑色的棋子，气定神闲。
　　宁岚静静抬头看了他良久，容色隐约有些惨白，道：“这一回，你又做了什么？”
　　谢绎将棋盘重新推乱，不答她话，向身侧的庞徵笑说：“庞二小姐觉得在下棋力如何？”
　　庞徵笑靥如花：“二殿下的棋艺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
　　谢绎回首向宁岚一笑：“再来一局如何？”
　　“我没有办法定下心来与你下棋。”宁岚拂衣立起，神情一冷，“你说你每下一局棋都能完成一件事，不妨先说来听一听。”
　　“方才的两局棋，你一赢一输，我便只能告诉你一件事。”谢绎指尖黑子一转，面容含笑，“江都还是南宁，你可自选其一。”
　　宁岚一双眼紧紧盯住他，良久才道：“江都。”
　　谢绎笑道：“现在八王府由段夫人掌事，你猜她用的是谁的身份？”不等她回答，谢绎已继续说了下去，“是澹台净。”
　　郁重光身在连昌，断不可能回来。严薏才嫁作八王妃不久，威信魄力都不够。宁舜就在南宁，自然不会擅离职守，唯有澹台净在郁重光身边多年，江都之人，一贯将他们两人一视同仁。
　　段嫣最擅模仿他人声音，而澹台净自幼在昀城长大，段嫣对她的习惯语气以及动作再熟悉不过。此刻谢绎暂时得以在八王府安然住下，多半也靠了段嫣对澹台净惟妙惟肖的模仿。
　　“这只能是权宜之计，江都是八哥多年经营的心血，不会就这样白白落入你手里。”宁岚摇头，目光里绽出一丝凛然，“至于南宁，我能想到的，八哥也必然能想到。”
　　“你想到了什么？”谢绎噙笑而问。
　　宁岚一手撑在桌角，低头灼灼注视着他含笑的双眸，一字一顿道：“南宁是诈降对吧？南宁是谢家历代占据的封地，岂是能够轻易拱手相让的。你之所以让谢聿诈降，是为了借由八哥离开江都的机会，从南宁发兵拿下江都，是也不是？”
　　“啪”地一声清脆声响，谢绎一指将棋子落在棋盘之上，悠然道：“宁岚，你莫不是以为如今与郁家作对的，只有我们二人了吧？”
　　宁岚抿唇淡道：“就算如此，仅以两座城池与天下相抗，你没有胜算。”
　　“谁说我想赢了？”谢绎偏首一笑，“你就看着罢，看看我究竟想要什么东西，也看看你心心念念的郁家究竟把你放在了一个什么位置上。”
　　宁岚垂下眼帘，轻道：“我做这些，从来不要求郁家回报什么。”
　　“事实上它也不可能回报你什么。”谢绎浅浅笑着，“所有一切只能是你心甘情愿地付出，这就是家族。郁家习惯于压制与它对等的势力，可是我不会这样做。”他立起身，俯视着面前的少女，神情刹那变得深冷而居高临下，他亦一字一字地道：“因为我不惧怕它，所以就没有压制的必要。”
　　宁岚干涩一笑，她不仅仅是觉得谢绎在改变，而是觉得彻底的陌生。
　　童年记忆里干净温柔的笑靥，此刻却如同利刃一般搅在心里，刺得生疼。
　　“二殿下。”似是对良久的静默感到了不适，庞徵扯了谢绎的袖子轻声呼唤。
　　“庞徵，你先下去。”谢绎蓦然回首，对着庞徵如是笑说。
　　他说“庞二小姐”的时候，庞徵还能够撒娇任性，可他一旦直呼“庞徵”就代表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命令。
　　庞徵不甘地看了宁岚一眼，嘟着嘴唇退了出去。
　　宁岚目视着庞徵的离去，叹道：“你又何必对一个孩子这样严厉？”
　　“先前怪我纵容她的是你，如今责我对她严厉的也是你，你究竟是要我如何？”谢绎复又坐下，恢复了慵懒轻松的神情。
　　宁岚刚要答话，却见谢绎伸指竖在唇边“嘘”。
　　少年微微笑着：“自小在你眼里，苏湛做什么都是对的，而我做什么都是错。可从头到尾，也不是我愿意姓谢的。在我离开南宁去连昌做人质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过，除了娘亲，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无条件地迁就别人。所以，我永不可能为了你的一句话就放弃一切，却也永不可能就此置你于不顾，只因为你那时候从不拿旁人那般蔑视的眼光看人。”
　　宁岚静静地看着他，唇角含笑：“因为那时候，在太子哥哥的书桌上提笔而写的二表哥，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谢绎渐渐摇首：“你可曾照过铜镜，看过你现在的眼神？”
　　宁岚伸手摸向自己的一双眼，茫然无所知觉。
　　谢绎递过一面铜镜给她，轻道：“你再看一看，那里面的你，究竟是什么样的目光。怨恨、后悔、怜悯……你看，你现在瞧我的眼睛里，都是这些东西。”
　　宁岚合上铜镜扣在桌上，抬首定定地望着谢绎：“是你们在教会我这些的，不是么？”
　　谢绎伸手轻轻放在她额头上，感觉她一双明亮漆黑的眼眸正投注在自己身上，如月光流转，亦如霜雪皎洁。
　　他侧过脸去，只呵出一口气，慢慢笑道：“宁岚，当你也在改变的时候，你拿什么来要求别人不要改变呢？”
　　宁岚张口欲言，却哑然无声。
　　谢绎却收回手，向她回眸一笑，侧耳一比：“你听，南宁终于回到我手上了。”
　　窗外风声鹤唳，静寂一片，却教宁岚惊得回转过头去，恰恰看到谢绎一垂眼帘，整张脸煞白如纸。
　　然后，他靠着墙壁，慢慢地，颓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