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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其二十五 离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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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转鸟鸣伴着绿竹依依,县衙后堂一派恬适,偶或经过的仆役亦低声细语,生怕惊扰了庭院这刻的宁静。忽的一阵急促脚步声从游廊一端传来,惊得停驻碧竹枝上的翠鸟扑扑振翅,转眼飞走没了影踪,惟留下抖动不停的竹枝供人想象方才鸟鸣枝头的优雅。
急促声音的来源于金水县主簿,他不理仆役们的行礼,快步穿过曲折游廊,满脸焦急的径直冲进县令所在茶室。气喘未定,他急不可耐说道:“大人,现下城内传言漫天,卑职拙见:大人还是释放了杜府婢女罢!”
“传言?”胡元翊的视线缓缓从公牍上移开,抬头看了主簿一眼,反问道,“城中有何传言?”
“大人还未听闻?!”不可思议地望着上司面上的平淡,主簿倾身就前,激动解释,“‘蛛女’传说!众人皆言唐爱爱为‘蛛女’夺命,这几日更有多人夜间目睹‘蛛女’魂现!”
“坊间传闻,何足为信?”胡元翊放下手中的公牍,起身吩咐门外衙役交付档案。回到桌前,他另从架上捡了本律法典籍随意翻到一页,认真看了起来。
主簿心有不甘,眼睁睁看着胡元翊从他面前踱回桌旁专心致志阅读书籍,落座后又慢悠悠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啊,主簿可要吃茶?你旁边就有热汤,随意,随意。”金水县令仿佛刚想起似的招呼道,视线始终不离书籍。
“大人!”主簿绕过书桌来到上司身旁,急切问,“唐爱爱的案件恐要尽快结案才能压下外边人心惶惶。”
胡元翊不耐叨扰,皱眉看向主簿反问道:“‘蛛女’传说与唐爱爱被杀一案有何关系?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两件事如何能联系一处?”
主簿面露惊惶左右望了望,而后模样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唐爱爱便是‘蛛女’鬼魂所杀!并不是狱里那个小婢女……”
“无稽之谈。”胡元翊冷笑一声驳了对方荒谬言词,重又垂首研读律例。主簿得不到上司认同,嘟囔道:“快十日了还未有线索,不是‘蛛女’复仇又是甚么。”
久等不到胡元翊的话语,主簿僵着脸说了句告饶后退出茶室。等到聒噪说话的主簿离开面前,元翊才放下手中书籍,望着碧蓝天空下色彩鲜明的竹叶翠绿随风婆娑起舞,沉默良久,他自言自语道:“谁言不能访破凶案,流言泛滥不正是凶徒情急之下露出的破绽么?”
同一片湛蓝下,是与外间阳光明媚截然不同的幽暗世界:城中“蛛女”复仇流言席卷各处,就连素日冷清的县衙南监亦不能免除。值守狱卒在牢内随意晃荡一圈敷衍了例行的巡视任务,回到休息处见有同僚提来美酒吃食放于桌面,三两差役便喜笑颜开邀聚一处,谈论起坊间关于“蛛女”的种种流言。
“这么说唐爱爱惨死一案是‘蛛女’冤魂所为了?”肥胖长相的一个狱卒心里困惑,出言询问,见着周围众人点头认同,他抬起下颚朝前方点了点,又问,“那里关押的小娘子又是争么回事?大人不是坚持认为她是杀人凶犯么?”
他身旁的瘦脸差役瞥了监牢内闭眼盘坐的黎奴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大胖,你还记得花魁娘子死前看见这婢女号呼甚么?”
被唤作“大胖”的差役挠挠头,不解反问:“仿佛是害怕‘蛛女’一类的话,所以众人才言‘蛛女’索命,争么,唐爱爱的话里还有玄机?”
“唐爱爱为何会称那婢女为‘蛛女’?”“瘦脸”脸上漾开笑意,引导听者进入他所猜想的事件核心。
围坐桌旁的数人困惑摇头,眉头紧皱思索半天,其中一人不确信地玩笑道:“总不会她就是‘蛛女’罢。”
“正解!”“瘦脸”眼露喜色,猛地一拍大腿,得意说道,“就是如此,你想那花魁娘子天不怕地不怕一个美人,听闻刺史府大公子赠她家传宝物,也爱理不理的,平日光与豪族们畅饮调笑,争会怕个不知来路的小婢女?”
“经你这么说,倒是有些奇怪。”“大胖”绞尽脑汁冥思苦想,虽猜不透彻二者之间是否关联,但经由对方一番解释觉得似乎颇有道理,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他不禁问,“可小婢女一直关押牢内,人们传言夜间见到的‘蛛女’游魂又是争生回事?”
“你是傻胖啊!”“瘦脸”狠狠拍了下“大胖”光滑的额头,骂道,“《离魂记》(注一)听过没有,前日我才去听了俗讲,既然说了她是‘蛛女’,定可以离魂出窍!”瘦差役扫了眼依旧静默不动的黎奴,语气神秘定义道,“你看她一直那种昏沉不语状态,恐怕早已离魂外出谋命了罢?!”
“大胖”害怕得浑身颤抖,拉着瘦差役一阵讨求:“今夜一块值守,我可不敢独自与她相处。”
旁边坐着的数人见着同僚胆小模样不禁大笑出声,“大胖”心里害怕又不敢反驳旁人嘲笑,他脸色忽白忽红,低声咕哝一句另说起其它转移关于“蛛女离魂索命”的讨论。
黎奴微微动了动手中紧握的金簪。蛛女么……她脑中想到什么,倏忽抓紧簪子,簪脚锋利划破掌心,缓缓渗出殷红鲜血,滴落铺于地面的干燥稻草上,转瞬融入黑暗中。
县城内仍旧热衷于蛛女魂现的议论,素日无所事事的人们准时凑到酒楼食肆探听新的消息,正遗憾没有新鲜流言充实谈资,与南监相距不远一食肆内忽然进来个官差打扮的男子,径直走到店主人面前低声耳语起来。
食客们暗暗揣度来人目的,不由得脸上兴奋,满心期待着又有可以向人炫耀的衙门内关于案件发展的隐秘。不出半刻,进来通报消息的差役言毕匆匆离去。众人忙不迭上前围住店主人探问:“争样,有新消息?可是县令大人有了举动?还是……”
“哪里是县令大人那边的消息。”店主人鄙夷地望了一眼猜测者,众人忙将冲动说话之人轰了下去。
“店主人快讲,我们等得焦急呢。”食客们齐声催促,一时间竟忘了来店究竟是品尝佳肴还是探听消息。
食肆主人卖关子顿了顿,见顷刻间已然吊起众人胃口,他才慢悠悠开口,问道:“你们道是争样?”
“争样?!”周遭异口同声反问。
“最初见着‘蛛女’游魂的尤三‘油老鼠’方才已经暴毙狱中!”
众人倒吸凉气惊呼:“争么就死了?”“可是为何?难道他像那唐爱爱一样遭到‘蛛女’怨恨?”
店主人未及回答,前阵声称见过蛛女魂游的数人吓得苍白了脸,喃喃道:“不会见过‘蛛女’的人都……”
吵闹瞬间隐去,一众人等不安地抖了抖。“狱里虽被拘着不自在,但管吃管喝,对‘油老鼠’来说更胜牢外生活,他究竟是……”
“方才我那兄弟——他在监牢里做个小差使——讲道:尤三入狱后一直颤抖着喃喃自语‘蛛女饶命’,没想到才过了八天竟吓死了,正是‘不做亏心事,不惊鬼敲门’。”店主人随口感叹一句,未留意夜遇蛛女的数人惶惶不安的退回案桌旁,一脸惊惧颤抖不止。
因了尤三暴毙狱中的消息,想着归结于蛛女复仇传言的牺牲者已是第二人,众人霎时没了猎奇心理,开始担心自己是否就是下个目标。食肆内喧闹渐止,人们垂首低语,生怕惊扰了蛛女游魂前来索命。
不远处案桌旁,两位装扮普通的女子面上露出笑意,姜黄衣着的女子率先开口,道:“灼妹妹,看来我们来食肆探听消息倒是个正确选择。”
身穿嫣红半臂的杜灼展颜一笑,答道:“正是,酒楼食肆鱼龙混杂,能听到不少官面上得不到的东西。”
“若果他们所说的‘油老鼠’当真巧遇形似‘蛛女’的凶徒,我却不解这个凶徒究竟想要争样,如此冒险出现不相干的旁人面前,难道只为了令人惧怕她的存在?还是……”
“嘲笑官差,想要炫耀自己不会被拘的自信?”杜灼接上表姐的话,心里泛滥起不安,担忧极有可能仍会继续的凶案。
玉霑沉默下来,扫视店内众人脸上各不相同的神态,却闪现着相似的对蛛女怨魂的恐惧。她看向杜灼,建言道:“在此间多想无益,人人皆言事关‘蛛女’,不如我们去会会这位决意复仇、不断索命的鬼魂?”
“妹妹正有此意。”杜灼淡淡笑了起来,端起桌面凉水一口饮尽。
食肆外艳阳高照,蝉鸣声声,漫长的夏仍在继续……
注:
一、《离魂记》:唐陈玄祐所著,详见《唐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