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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七十一 ...


  •   景阳侯闻言两手一抖,神情有刹那僵滞,眼下无官无职已让他百爪挠心,若是还有性命之危…

      他勾着身子,一再将姿态放得很低,拱手紧张道:“劳请明公指点。”

      太史令下颌微扬,捋了捋他的八字小胡,“也好,左右无事,我与侯爷说道说道。”他说着摊开掌心,“不若为侯爷解字?”

      “晚辈感激不尽。”景阳侯大喜,也不做犹豫,直接在太史令手中写下“景阳侯”三字。

      太史令略微看了看,满面凝重之色,斟酌几瞬才言简意赅道:“侯爷需得及时止损,否则命运蹇兮时违,奔波一世,已有的、将有的或是想要拥有的最终都成空啊。”

      确实如此!

      景阳侯抬袖拭去额上的冷汗,心道三娘认祖归宗以后,府上就事故频出:先是老太太没了,而后为与萧家的婚事,明氏几次三番不要脸皮的与安国公夫人动粗,他为此被陛下一再申斥,还扣罚了好几月的俸禄!月前三娘与萧家四郎媾和又闹得人尽皆知,迫得他在朝中没脸见人!经过一番折腾,她好容易嫁进萧家了,哪想成婚当夜婚礼生了一团乱不论,安国公紧接着就锒铛入狱,他这个当父亲的也同样没甚好下场!

      她不是灾星是甚?

      “依明公之意,晚辈可要就此斩断情分以保全自己?”

      “非也非也,”太史令摇头晃脑的,“你陶家一门三姝,然而真假相混,并以假乱真,实不可取,尤其于你大为不利。轻则罢官黜爵,重则抄家流放,莫说祸及三代,子子孙孙都难有出头之日。”

      景阳侯惊得目瞪口呆,原来有碍侯府运道之人不是三娘,而是四娘?

      “可是...”他迟疑道,“晚辈的前半生顺遂无忧,小病小痛都不得见,遭灾遇殃更是无稽之谈。”

      太史令摇摇头,“侯爷不曾经历坎坷,是因有人在前为你遮风挡雨之故。老侯爷铁马峥嵘换得侯爵加身,老太君端庄持重,将侯府上下搭理得井井有条,他二人皆是世间少有的命格贵重之人,然而侯爷却是面薄眉轻,人中有横纹...”

      话语未尽,他的一声叹息道尽了言下之意。

      景阳侯年轻时风流俊俏,步入中年后随大流蓄须,无论如何也当得起一句“美髯公”的称赞,他向来为自己的样貌自喜,谁知落在相士口中竟如此不堪,当下顿时吓得面白口干,声音发抖,“那、那晚辈该如何避劫?”

      他再次深深一揖,“请明公指条明路。”

      “真是真,假是假,各归其位应如是。”

      太史令事了拂衣去,留景阳侯立在原地茫然琢磨半晌,忽而拿定主意,大步流星的赶往家中。

      马车很快驶进太平坊,过了坊门就能看见高墙朱户的景阳侯府近在眼前,它经受岁月的侵蚀,积淀下厚重的家族底蕴;它又焕发着生机,昭示了世世代代的兴旺绵延。

      可是,景阳侯一想到这些辉煌荣光即将离自己远去,在抬头望向那门楣上的敕造鎏金匾额时,不仅生出恍如隔世之感,还悲从心来,眼中不禁饱含热泪。

      门房无所事事的倚着墙打盹儿,忽见自家侯爷安然无恙的归来,立时一个激灵,喜上眉梢,草草行礼之后,狂奔着往内院去给管家报信。

      “夫人呢?”景阳侯步履匆匆,侯府生死攸关的大事,他很清楚需得与明氏商议。

      仆从小跑着跟上,“夫人才从安国公府回来不久,想是在屋中歇着呢。”

      景阳侯一听就明白了,明氏是去看望三娘呢!

      他恨得咬牙,无知妇人!在这明哲保身的节骨眼儿上,她不晓得为自己的男人焦心,反而处处念着外嫁女!非但不与萧家避嫌,还主动凑上去!生怕没有把柄落入陛下手中吗!荣华富贵的日子过得腻烦了不成?!

      思及此,他愣是脚下生风,誓要找明氏秋后算账。

      却说明氏昨日乍闻安国公府的变故,为陶闻溪的命运多舛而大悲大痛一场,旧疾又犯,直到今日晨间才缓过劲来。

      她食之无味的用过朝食,等不及女儿回门那日,自顾命人套了马车便往安国公府去,不想却扑了空。

      就在她到达的前一刻,延庆帝派兵将安国公府团团围住,还在巷道两侧设置了哨卡,里外都进出不得,更谈何见到陶闻溪?

      明氏大感绝望,忧思难解,回到侯府也哀哀不语,只歪着身子躺在床上,满目尽是凄惶。

      杜蘅院伺候的侍女闻得前院的动静,半分不带耽搁的赶紧报给明氏的贴身嬷嬷。

      嬷嬷打发走侍女,转身掀帘进去里间,“夫人,侯爷回来了!”

      明氏形如雕塑,一动不动。

      “侯爷已经赶来咱们院里,夫人您振作些啊!”

      明氏置若罔闻。

      景阳侯有了新人后,几时主动来过杜蘅院?嬷嬷生怕明氏的执拗会惹恼了景阳侯,使得夫妻感情再难调和,她急得上手去拉,“夫人!侯爷此番定是与您有要事相商,三娘子不定还有救呢?”

      提及陶闻溪,明氏眼睛动了动,出口却是无情的话,“他那等贪生怕死之辈,还能为营救三娘四处走动不成?他恨不得即刻与三娘断绝关系以示自己的清白!”

      门外廊下传来男子的脚步声,嬷嬷顾不得礼数,一把捂住明氏的嘴,“我的好夫人诶!您莫要使小性儿,好生与侯爷说说啊?”

      景阳侯三两步就跨进正屋的门来,身子一转直奔卧房,嘴里还道:“明氏你好大的胆子!你嫌我的命太长不能与你那好女儿共进退,所以你才找上门去让陛下拿捏错处,好教我抵命?”

      这帽子扣得大,嬷嬷吓得两眼发直,在旁说和道:“侯爷!夫人断无此意!您被关在宫里生死不知的时候,夫人是茶不思、饭不想,唯恐您有个三长两短!今次去安国公府也不过是为了找个知情的打听打听您的音信!”

      “萧氏尚且惶惶不安,如何分得出心神来搭理旁人?”仅是因为与安国公走得近些,自己半生的努力都化作泡影,景阳侯早就蓄积了一肚子的怨气和火气,自然是要捉着明氏的错处借机发泄一通,他扬手撇开嬷嬷,“她心里想的念的,本侯看得清清楚楚,你这老婆子还想诓骗本侯?”

      “你滚出去!”

      嬷嬷身子骨弱,让景阳侯推得脚下趔趄,幸而后背触上摆放花盆的高教几才堪堪稳住身形,没能摔倒在地。

      见景阳侯甫一归家就找碴生事,明氏心里多少有些猜测,她不忍嬷嬷无端被连累,撑起身子坐好,拿手帕拭了拭眼角的泪痕,淡声与嬷嬷道:“嬷嬷,你先出去。”

      嬷嬷略有踟蹰,见明氏目光坚定,她无奈应声退下。

      夫妻二人默然片刻,明氏冷眼相对,语出讽刺,“你既有拿女人撒气的本事,怎的却无取信陛下的能力?安国公府别的姻亲,当日即从宫中返回,唯有你,丢人现眼!”

      “明氏!”景阳侯怒不可遏,下意识抬手就要掌掴她,而明氏不避不退的迎上来,“无能孬种!你打啊!正好儿让陛下知晓,你就是个外强中干的废物!”

      金吾卫就在门外寸步不离地守着,景阳侯到底有所顾忌,退了一步败下阵来,“你闭嘴!”

      明氏鼓瞪着眼,怒视他半晌,忽感一阵心悸,她捂着胸口重又躺下来,再不理会景阳侯是死是活。

      景阳侯遭了冷待,背着手烦躁的在原地来回的转,终是忍不住在一旁坐下来,眉头紧锁的与明氏好声道:“我并非有心与你争执,实在是...”

      “哎!”他重重叹气,“昨日陛下将我的书房搜罗一空,其中官员见往来的信件、以及我名下产业的账本等物,只要细查,总能拿到短处,虽是无伤大雅,可一旦与安国公所犯之事相联系,那侯府还有退路可言?”

      “陛下免了我的职已是警示,风雨飘摇之际,我是万万经不得折腾了啊!”

      明氏吃软不吃硬,景阳侯温言相劝,她很容易就听在耳里,待心悸带来的难受过去,她又翻身坐起,仔细问道:“安国公当真犯的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景阳侯瞥眼看到窗外金吾卫威严的身影,放低了声音道:“安国公怕是在劫难逃了。倘若仅是收受贿赂、买官鬻爵的罪状,陛下有意袒护,他都罪不至死,可他动的是国家根本。除此之外,据闻他为官多年来,手底沾染的人命也不知凡几。”

      “哼,幸而他轻视我,否则让我也去分一杯羹,那我如今还能好端端地坐在此处?”

      明氏闻言暗讽道,以他那点子汲汲营营的邪门歪道,落在安国公眼里当然不值一提,也就他自己沾沾自喜,狂妄自大。

      不过她转念问道:“人命?可是与安国公私下娈童有关?”

      “娈童?”眼下轮到景阳侯瞠目,“萧老兄还有这等癖好?!”他一时没注意,脱口而出往日与安国公之间的昵称。

      “你不知?”明氏奇怪,安国公大事不与他谈也就罢了,竟是连风花雪月也避开了吗?枉景阳侯将对方引为推心置腹的挚友,没想到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景阳侯想来也是这般感受,面上有些讪讪,“从未听过。”

      “当是延庆六年春,外任的安国公携妻回京述职。其时安国公府大摆筵席,咱们全家也一同赴宴,你可记得?”明氏回忆道。

      “约莫有些模糊的印象。”景阳侯敛眉道,“怎的?有事发生?”

      明氏点头,“那时四娘与人玩耍,不慎落入尚在化冻的湖水里。齐氏心疼她,就抱着她回到主院沐浴换衣。待我得到消息赶往主院接到四娘,安国公也后我一步回房醒酒。”

      “正当我出屋从窗前走过,忽而模糊听到齐氏与安国公道他收集来的那些女孩儿未有一个能比过四娘云云,另有‘杀孽’、‘不详’一类的字眼,我吓得两腿颤颤不敢再多做停留。”

      “此后,我看着齐氏再不让她轻易接近四娘,时日一长,未见他们有甚异样,我也就将此事放下了。”

      景阳侯茅塞顿开,“齐氏坚持反对四娘退婚,便是因为她对四娘有企图?”

      “安国公草菅人命,齐氏也定然为虎作伥,”明氏道,“那日在贵妃娘娘的曲江宴,我还夸大其词恐吓了四娘一番,不想更加坚定了她退婚的决心。”她不甘心极了,“若实际上嫁入萧家的是四娘,我的三娘何至于被困在安国公府连亲人的面都见不得?”

      景阳侯蓦地生出与柳夫人同样的想法,若非有人在背后推动一切,那么就是陶满满邪门,他更倾向于后者。

      毕竟即使她跟清河郡王有些许来往,依照清河郡王的心性,会因为区区女子大动干戈,甚至还出手对付安国公府?

      清河郡王如履薄冰的处境,景阳侯自问作为天子近臣,他洞若观火,也深信对方没有能力撬动萧氏这座庞然巨物。

      明眼人都清楚,安国公事发,是旁人处心积虑的结果,短时期内断无可能搜集到如此详实的证据。

      四娘是万万留不得了!

      景阳侯心口发紧,赶紧与明氏复述了太史令的话,因着他不能肯定明氏现下对陶满满的态度如何,便道:“你娘家的侄儿,不是一介白身,就是尚未娶妻,哪个不是眼巴巴的望着你贴补他们?过去老太太在上头压着,你郁郁寡欢,这才过了多久的清闲日子?可不要为了一时的心慈手软就葬送了锦绣前程啊!”

      无须相劝,明氏也是容不得陶满满的,只是在关键时候传出关于她与侯府运道相冲的传言,不得不让人多心是那黑心眼儿的丫头有意溜之大吉,“府里也有流言蜚语与太史令所言无二,我怀疑...”

      景阳侯满心不快,吹胡子瞪眼的反驳,“太史令是何人?年前中书令有意将母亲的棺椁迁回祖坟,低三下四的请他择选吉时吉日,皆被回绝。四娘无父无母,又无根基,她能说动太史令背书?妇人短视,愚不可及!”

      “我意已决,明日便开宗祠将四娘剔除族谱!日后再不能以陶家人自居!”

      他疾言厉色说完,再不给明氏张口的机会便拂袖离去,到门帘处又停下警告她道:“假若你一意孤行与安国公府往来,莫怪我绝情写下休书予你!”

      明氏闻言愣怔一瞬,倏而伏床恸哭,她分明早看透了他薄情寡义的本性,可仍是没料到他能做到十余年的情分说断就断,失而复得的亲生女儿说弃就齐!

      三娘没了,她留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

      在风声鹤唳之际,局中人能侥幸活命已是不易,而明氏是微不足道的那一个,景阳侯尚且置之不理,旁人更不会在乎她的死活。

      因而,她只能独自面对可能的丧女之痛。

      *

      秋日黄昏,不同于春的生机,夏的炙热,而是自有一番朝气蓬勃的景象。

      书画课的老师领着陶满满他们去凤栖原写生。

      返程时,一众少年少女迎着夕阳,徜徉在余晖里,哀枯的草木浸润着金黄的色彩,在漫天霞光的映衬下,层层叠叠;城外阡陌纵横的农田里,麦垛四处堆积,有老农拉着牛车从田间缓缓走过,无忧无虑的小孩缀在车后,一老一小,留下两道拉长的光影。

      待回到景阳侯府,推开栖雨斋的门,已是月出星现的光景,夜风徐徐的吹,墙头落了叶的蔷薇花藤蔓便“唰唰”的响,混着院内一丛湘妃竹的“沙沙”声,恍若在二重奏。

      屋檐下的灯笼吱呀,整座小院出奇的安静,堂屋的门掩着,有明亮火光从缝隙透出,却未听人声,不见人影。

      陶满满满腹疑团,连脚步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正当她屏着呼吸,打算冒着腰躲在墙角一探内里究竟时,荔枝闻声适时将屋门打开,“小娘子,您回来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对陶满满挤眉弄眼,还张着嘴无声道:“夫人在里面。”

      陶满满眨眨眼,表示明白。

      终于啊...

      她压下心里的狂喜,仍是挂上一无所知的面具,一步一挪的跨进门槛。

      陶满满等闲不待客,是以厅堂内仅有一套雕饰简洁的红木桌椅,而明氏就坐在正中靠右的那一个。

      她灰布僧衣,除却手中的一只檀木佛珠,周身再无别的配饰,衣裳上沾染的檀香浓厚,即使陶满满站得远,那香气都直直地往鼻子里窜。

      安国公的案子悬而未决,而她想来是走投无路,求人无能,便求佛问个心安吧。

      陶满满福身行礼,“母亲。”

      “不必再唤我母亲。”明氏近两日夜里梦魇,醒后再难入眠,旧疾又时时发作,累得她憔悴不堪,面色晦沉,连带着嗓音也变得喑哑。她长话短说,不再耗费不必要的心神,“你已被逐出族谱,自此以后,与景阳侯府、与陶氏毫不相干,各走各路。”

      “今日晚了,明日你再搬出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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