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来要去》钱氏物喜

89、白骨

　　黑夜逐渐远去，天际出现第一抹白，侵扰了一夜的寒气和婴啼终于散去。城中忽闻狗吠鸡鸣，压抑了一夜的牲畜们也知道自己躲过一劫，放开嗓子没命狂欢。
　　死寂一般的客栈终于有了动静。有人咳嗽，有人放声大哭。

　　司善走出房间，伙计之一摊在地上手脚直哆嗦，嚎啕不止，他心里嫌这人吵吵，皱眉问：“小二哥因何事如此伤悲？”
　　那伙计泪眼朦胧，抽噎不止：“怕..怕..怕人哪…”

　　司善环顾四周，客栈门板已开，天光照进来，一切如常。他实在不了解伙计究竟在怕什么，只得按住性子，耐心询问：“你怕什么？”

　　“吓..吓死我了…”

　　伙计哇哇大哭。他见这位客人满脸不耐，心里不由愤怒委屈。昨夜的妖怪比以往更加嚣张，几乎就在他们头顶上作怪，婴儿啼哭震天价响，谁不是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你看掌柜的，一早起来眼下乌青，只撑着不说罢了。伙计出了名的胆小如鼠，强撑一夜不敢哭出声，好容易活过来了，还不许人发泄一下？

　　说话间，谈小春等人也出来了。顾楚安慰伙计,道妖邪作祟，不敢伤及无辜，这客栈里里外外安全的很，让他不要担心。伙计腹诽，妖怪都快进客栈了，还不担心？这几位客人真不知道是胆大包天呢，还是别有隐情。

　　谈小春因问掌柜究竟发生了何事，掌柜有气无力摆摆手：“客官也别多问。若想活命，还是快去的好。”
　　谈小春道：“既然离开就能无事，怎么你们都不走呢？”

　　掌柜苦笑：“若能离开，你问问满城的人，有哪个不想走？”
　　谈小春还想一问究竟，掌柜却再也不发一言，更借故走开。忽闻城中有人家哭天喊地，悲愤欲绝。掌柜的站在门口听了半晌，脸色灰白，口中喃喃：“到葛二家了..”
　　胆小的伙计不知打哪里冒出来，钻到掌柜身旁，瑟瑟发抖：“到葛二家..快轮到我们了？”说着眼里又含了一包泪。转头就要跑。

　　另一个伙计拽住他：“你去哪儿？”
　　他挣扎：“放开我！我要回乡下避段日子！这可活不成了！”
　　伙计硬是不放：“你忘记以前的教训了？打量的你走得成呢？”

　　他泪水哗哗流下，双目赤红：“看在咱们朋友一场，你就放过我吧！我本是乡下人，就便出去了，说不准那妖怪也不知道呢！”
　　无论他如何哀求，伙计只是不放。
　　“不为自己，你也该为你老娘哥嫂着想——你忘记水三的教训了？”

　　他一提水三，那伙计如遭雷劈，浑身剧烈一震，整个人瘫软在地。泪水不停息，却再也不提要回乡下。
　　掌柜的看了他们一眼，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他们在城中走访一圈，发现了许多昨日没有发现的疑点。从东半城开始，几乎家家挂白布有丧事，城中百姓凄苦的表情让人心酸。但无论他们怎么问，始终没有一人肯告诉他们实情，只有好心的一劲儿念叨，快走吧，快走吧，能走就走吧…

　　司善犹豫再三，问道：“师叔，我们该怎么办？”
　　他嘴上问着师叔，眼睛却看着谈小春。
　　顾楚也犹豫。想了许久，下定决心：“身为无课园弟子，降妖除魔是我等本分。既然遇上，端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谈小春和顾东篱的反应。

　　昨夜谈小春一语叫破那妖物名号，听顾东篱之言和岐山有交情。他们同为妖，只怕不会出手阻止狍號罪孽，顾楚只盼着他们不要与自己为敌。单一个千年狐狸精就足够难缠，再加上神秘莫测的谈小春…顾楚擦把冷汗，捏了捏袖口。

　　师祖在上，不是徒儿贪生怕死，实在是敌人太强大。

　　打城往北走三百里，有山曰訽巫，訽巫山上多密林玉石，从前常有采玉人上山，山下百姓也靠着采药采玉为生，几十年前突发奇变，上山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山下也时常发生家畜被吃的现象，村民们起初认为是山上的野物所为，也设下陷阱想要逮住野物，却没有一次成功。渐渐的，祸患不止波及家畜，也落到村民身上，流言四起，说这山上出现了妖兽，每天都要吃人。山下村民四散，一百里内荒无人烟。

　　这天偏午，山下走来四个人。一女子当先而行，身负一根布条裹住的长棍；又有一书生打扮的男子骑行在小毛驴上，手持论语摇头晃脑。更有一老一少不远不近的坠在后面，少年生的英俊不凡，一身正气凛然，不时鄙夷的瞧上书生两眼。

　　老者愁眉苦脸，三根手指捏着一块玉符，犹豫不决。

　　司善道：“眼看要到山下，师叔还不回报师门？”人都说顾楚师叔行事谨慎，在他看来，岂止是谨慎，简直胆小！
　　顾楚对师侄的不敬并未不悦，道：“此事尚未证实，如今正逢师门大事，我只怕扰乱师叔清修。”

　　司善抬手一指前面，道：“岐山的主心骨出关，原因不明一路往东海而来。咱们打听到的消息也说是从朝廷里下的命令，虽不止究竟，但涉及了朝廷内争，单单你我去降妖除魔也解决不了根本，师叔还是快些回报师门，去探查朝廷究竟为是！”

　　顾楚捏了捏手里的传信玉符，仍游移不定。司善身为外院弟子，虽得掌门师叔看重，对内院事体却不甚了解。无课园和当今朝廷的关系早非前日。前朝几经变迁，无论哪一朝的皇室都将无课园弟子奉为国师，对无课园的话从来是言听计从。然而大兴自建朝以来，文浩然继位后，对妖邪一说嗤之以鼻，自诩天子，对无课园释放的善意通通打了驳回。

　　掌门师叔虽气愤于他的恶劣态度，但眼见他励精图治，大兴在他的治理下欣欣向荣，也少有妖邪事件发生，只好默认了文浩然对无课园势力的打压。一年前掌门师叔夜观天象，卜了一卦，卦象奇异，掌门师叔未曾参透，受到反噬，当场就吐了血，险些走火入魔。幸亏有老祖仙游前留下的九花玉露丸，勉强压下魔气，调养了将近一年不见效果。

　　此为无课园绝顶机密，若非他素来忠心耿耿，也无从知道。

　　掌门师叔遍查典籍，终于配出一副良方，其他药材都有了，只有一味九叶仙灵芝怎么都配不齐。若是老祖在，九叶仙灵芝虽是仙界产物，但凭老祖交游广阔，怎么也能求到一株。只可惜老祖出游，已是百年不通音讯。他们多方打听，听说东海龙宫老龙王手中存有一株，掌门师叔多方考虑，派出他和司善，借口历练，让他们往东海求药。

　　这是无课园的绝顶机密，万万不敢被外人得知。

　　无课园本就萧条，和岐山的和平协议也不知能保障几时。千百年来降魔者们为保凡间安泰，没少猎杀妖魔，若被外界得知，别说前仆后继来复仇的妖魔们，光是凡间散落着的其他修真门派都应付不起！

　　也是出于担心，他没敢把谈小春的消息回报师门。掌门师叔两百年来绝口不提师姑，但谁不知道当日师姑事出，最难过的就是他？
　　朝廷和无课园本就不对付。狍號一事明显与大兴王朝有关系，若告知了师叔，岂不又害他劳心劳力？

　　他身负重任，本当只顾师命前往东海求药，但师门规矩，凡降魔者见妖邪，必除方安！更有个司善在旁，如同定时炸弹，不定什么时候引爆。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如同烙铁上的咸鱼，把一颗老心都要烧焦了！

　　顾东篱摇头晃脑的读了一阵论语，又觉得无趣，打个哈欠收起书，抽抽毛驴屁股，赶上谈小春，问道：“大小姐，你说大兴的皇帝是什么意思？怎么会有人放着治下百姓受苦不理不问，还不许他们迁移呢？”

　　剑在鞘中，又有布条包裹，却仍有凌厉杀气散溢，毛驴靠近降魔剑，打了个得得，紧张的喷气不已。谈小春摸摸毛驴，又安抚似的拍了拍后背上的剑柄，道：“人心难测。许是皇帝不喜欢人走来走去吧。”

　　顾东篱也摸摸毛驴，望着前方山影，哈一声：“闭关两百年，大小姐幽默不少啊！”
　　大小姐说这话也不嫌违心！毛驴都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谈小春道：“人总是会变的嘛！”
　　这话一出，引发顾东篱和司善两人同时怪异注视。
　　顾东篱心说：大小姐，你是妖…
　　司善心说：呸！

　　距离訽巫山越来越近，四下一片死寂，居然连鸟儿的叫声都没有。地上荒草丛生，最高的地方足以漫过一人，顾东篱感觉到身下毛驴浑身战栗，无论怎样驱使都不肯大步前挪，虽碍于命令不得不动，却几乎是在原地踏步。顾东篱脸色不由沉了下来。他这只毛驴可不是普通的驴子。跟着他走南闯北，在岐山也算见妖识怪，等闲大妖震慑不了它。

　　降魔剑也察觉了空气中弥漫的阵阵妖气，止不住激动的战栗，在谈小春背上不停颤动。她眼色一暗，取下降魔剑，拿在手中，谨慎的看着前方。顾东篱也下了毛驴，放它离开，毛驴一朝自由，头也不回的向着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顾东篱从没见过它这般如闪电的速度，一时目瞪口呆。

　　太阳分明还在天上，周遭忽然变冷，司善抚了抚胳膊，再抬头惊异的发现周围已变换了情境。大地笼罩在淡淡黑幕中，太阳的光芒惨白惨白，再也穿不透黑幕给人温暖。周遭密林疯长，藤蔓缠绕，也不知生长了几百年，和粗壮的树干一并缠绕，竟是连丝空隙都不透。更加诡异的是密林中半点声息都没有，只有他们四个人的呼吸，交错起伏。

　　谈小春缓缓解开缠绕在降魔剑上的布条，一圈，一圈，仿佛在举行祭祀仪式，慎重又隆重。

　　解开束缚的降魔剑却安静下来，黑黝黝不起眼的一柄长剑静静的躺在她手掌中。司善趁机盯着师门至宝看个不停。
　　降魔剑是无课园的镇门至宝之一，他们这些弟子听说过无数关于降魔剑的传说。据说降魔剑认主，非它所认之主，拔不出剑身。当年谈小春带着降魔剑下山，她修为低下，全靠降魔剑的威力护着性命——仅仅是没有出鞘的降魔剑就有那么大的威力，更何况出鞘的降魔剑？

　　据说两百年前仙界围攻岐山，眼见岐山就要颠覆，紧要关头谈小春拔出了降魔剑，毁天灭地…

　　咳咳。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剑鞘刻有繁复花纹，看着很是眼熟，一时又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剑柄黑的发亮，握在白皙手掌中，有种奇异的和谐。

　　他双眼只顾盯着看，一时没注意脚下，险些被树根绊倒，幸亏顾楚扶了一把，否则就要在谈小春面前出大丑！

　　谈小春听到司善哎哟叫声，回首，道：“打起精神，这里可不是茅山！”

　　司善顿时气的脸红。正要回敬几句，却被师叔瞪了一眼，只得咽下这口气。他心里不服，暗暗决心，等下见到那只什么狍號，一定要抢在谈小春之前出手，让她看看什么叫实力——他忘了，就在刚才，他还在担心谈小春会不会临阵倒戈和那妖怪联手呢！

　　走了半晌终于走出密林，司善刚刚松口气，却发现太阳已经消失，挂在天上的变成了月亮。而那月亮也如昨夜惨白诡异，寒气渐深。横在眼前的是一座高耸入天的山峰，羊肠小路蜿蜒而上，通往云雾中莫测的所在。

　　这里妖气，稠得化不开。
　　更有浓烈的血腥气息弥漫，让人闻之作呕。

　　顾东篱抽抽鼻子，皱眉厌憎：“狍號这物，怎么这么恶心！”

　　谈小春一言不发，率先走上小路。顾东篱在鼻前挥挥手，试图挥去些血腥气，见无果，只得隐忍跟去。司善和顾楚对了个眼色，也紧跟而上。

　　越往上面走血腥气越浓稠，稠得让人无法喘息。顾楚从袖子里掏出四片薄叶，自己含了一片，递给谈小春和顾东篱。顾东篱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也学他含进口中，入口一股凉薄气息，心里顿时舒爽许多。他哇的叹道：“你准备的可真齐全！”

　　谈小春看了眼顾楚。忽然明白至徽师兄为何要派他一个艺不出众的外院弟子出门办事了。

　　又走了一段，谈小春沉稳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后面三人不知发生何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小路右侧生长着几株树木，树木如今已经焦黑枯死，树下是黑黢黢的沉淀泥土。一路上这般情景看了不下十次，司善正要询问究竟，有一物忽然映入眼帘，他几乎不敢置信，瞪大眼睛看去，黑黢黢的泥土上有血迹沉淀，仔细看去更有散碎血肉…他定睛细看，赫然是已被撕碎的不知是人还是动物的内脏残渣…再远处，更有白骨散落，白骨上还有咬痕斑斑。

　　顾东篱掩面不忍看。

　　龌龊，太龌龊！

　　身为知名的妖兽，狍號也太不讲究生活质量了！岐山的妖类如今发起新生活运动，讲究健康、优美。就算要吃人，也总该在事后收拾干净，该洗的洗，该埋的埋，哪有大刺刺摆在通往家门的路上的道理？

　　司善愤怒的握拳双拳。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不堪入目的一幕。手无寸铁之力的凡人跪在地上哀嚎求饶，庞大的妖兽毫无怜悯之情，锋利的爪子和牙齿撕碎人的身体…想着想着，他忍不住骂道：
　　“天杀的妖邪，着实可恶！”

　　谈小春看他一眼，淡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妖兽靠肉食为生，虽则不该食用人类，却也是天性使然。你身为无课园弟子也该学过这个道理。”

　　顾楚低首：“弟子教授不力。”

　　谈小春摸摸降魔剑，看他一眼，道：“你也不必心口不一。我身为岐山一员，自然也是你们口中该杀的妖邪。然人有好坏，妖也分清浊。我当日初下岐山，满心热血要降妖除魔，早把师父教诲望去脑后，恨不得见到个妖魔就除掉才好。吃了无数亏总算明白了师父当日的教诲，却为时已晚。你是外院弟子，在门年岁已长，恐怕早忘记入门初心。无课园弟子降妖除魔固然是不可推卸的己任，也不要忘记仙路漫漫，识得分辨牢记本心才是修仙正道。至博师兄万事通透，只是太固执，才…”

　　司善忍不住，驳斥冲口而出：“你是妖邪，当然向着自己说话！什么好坏清浊之分！身为妖邪就该呆在岐山乖乖修炼，跑到凡间作祟就是居心不轨，活该被我等诛杀！”

　　谈小春视线如刀般射在他脸上。司善有些胆怯，却不肯输给她，强迫自己恶狠狠的瞪着她。顾楚连忙跪下：“师姑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她摇摇头，暗笑自己何必跟个小毛孩置气。

　　他们三个在这边僵持，顾东篱早就不耐烦的越过谈小春继续向上去。忽然发出一声惊叫，谈小春面色一凝，丢下两人飞身上前。

　　继而僵在原地。

　　顾楚和司善很快赶到，视线落在地面，先是呆滞，继而忍不住恶心干呕。

　　视线所及之处，立着无数木桩，每具木桩上都挂着一具白骨，白骨被一根铁钉牢牢钉住头颅，风吹过处，自头颅以下，白骨晃动，诉说着生前说不出的怨愤。地面早被暗红鲜血浸染，数不清的黑发和着内脏散乱在地上，空气里弥漫着让人作呕的腥气和腐臭味道。

　　谈小春捏着降魔剑，面色渐渐变了。

　　居然是，爹爹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