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来要去》钱氏物喜

47、最是无情帝王家

　　风声、雨声、雨打芭蕉，听，如珍珠落在玉盘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浣娘笑着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别说你是妖，哪怕是鬼，我也认了。
　　浣娘抚摸着显怀的肚子，笑吟吟，脸上长了些微孕斑，她毫不在意，幸福的笑，真希望她是女孩儿，女孩儿贴心呢。
　　他附在浣娘肚子上听孩子胎动，感受她调皮的一下下踢打。
　　他们满心期待第一个孩子的来临，想了许多名字都不合心意，直到最后都没给女儿一个名字，做父亲的不称职。
　　孩子，孩子，他感受到孩子的气息在波动，她生气了，不开心，发生不好的事了吗，谁欺负他的女儿了，他们不要命了…
　　盘腿作息的余夜猛地睁眼，精光顿湛。
　　玄天——他感受到玄天的气了。
　　玄天两千年来死气沉沉，始终处于昏睡状态。前阵子曾清醒片刻，转而睡去，现在气息再次波动，要变天了吗？
　　门扉被推开，露出谈小春一张可怜兮兮的小脸：“你带我去看苏瑾好不好？”
　　苏瑾绝食多日，瘦骨嶙峋，双颊深陷，只有两只眼睛显得越发明亮。
　　他不肯吃东西，连王并不强求，左右他是妖，有的是办法延续他的生命。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乐意半死不活还是撑死，连王没有意见。
　　她没有对他提及余夜的身份。因为他显而易见的开心。
　　在这个地方碰到情投意和的知己，实在难得。谈小春骗他说余夜是自愿来陪他，救他。
　　苏瑾感动的热泪盈眶。
　　她反省说谎不是善良行为，可转念一想她从小到大骗过师兄们无数次，又释然。
　　他们聊了诗文歌赋，聊了绝版古籍，由史论今，唏嘘不已。余夜为他带来人间最新的消息动向：民间有识之士有感于妖怪猖獗，自动成立了救援委员会，要召集武林同道来救他。
　　经磨难方得知人心。苏瑾把个人心看透，并不激动也不在意，一群乌合之众、借机扩大声势，妄取利益，他不指望。
　　忍了再忍，终于还是晦涩的问：“我父母…”
　　消息传到金陵，苏夫人当场昏厥，其夫面色惨白，家族中人心惶惶，惧怕因他招来祸事而惹得天家震怒。朝堂上皇上亲自下旨，抚慰苏瑾英灵——在他的旨意中，苏瑾力抗群妖，寡不敌众，玉碎了。
　　丧事办的极其隆重。今上亲写奠文祭奠，命朝中文武大臣素服两日，天下学子素服十日，自闻讣闻始，民间禁乐十日、禁屠宰十日、停嫁娶十日、停朝三日，以为哀思。
　　及至出丧日，天下学子尽涌京城，哀哀之情天地动容。
　　苏家痛失家主，皇上怜惜，特许从苏瑾亲弟中挑选一人继任，又加封苏瑾一品哀国公，其母赏封一品诰命，出入宫廷免大礼，一时之间苏家荣耀无比。
　　后妃葬礼，也不过如此。
　　苏瑾却只是微微一晒，难免掺杂了苦楚。他自小性情高洁，被家族做为继任家主养大，于父母并无多少亲近。相较而言，母亲更喜爱不算出色的弟弟。父亲虽为长房嫡子，却被家中长老越过，直接定了儿子为继任，父子之间难免产生隔膜。
　　死他苏瑾一个，换得家族荣耀，即便父母，也欣喜难当吧。
　　又问：“我姑母呢？”
　　余夜一叹，却是真心：“勤贵妃接你噩耗起，吐血不止，昏厥一日，醒后看破红尘，自请太庙伺候老太后去了。”
　　他一怔：“皇上应了？”
　　摇头：“自是不许。耐不住贵妃坚持，就在她的宫中偏殿另建一佛堂，许她余生不理俗世，安心修佛。”
　　苏瑾心中五味陈杂。最亲的姑母…再想起从前对他爱之逾子的皇上，更不知是感恩、是恨。
　　今上爱才，他自小才名远播，又兼之姑母疼惜，几乎在宫中长大，出入宫廷，一应待遇几与皇子无异。举凡接见外国使臣，大小皇族家宴，皇上都肯令他出席，视若亲子。他虽暴虐无道，治朝无纲，对苏瑾却真心疼爱，多年相处下来，苏瑾对他产生孺慕之情也在常理。
　　虽说已看透世情，意料之中，猛听到他的处置，还是不免凄惶。
　　帝王心术，再如何视为亲子般照顾又能怎样？
　　不过一枚操控天下士子的棋子，该抛即抛，毫无迟疑。
　　面对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苏瑾，谈小春怜惜又不知所措。他的房间离自己的住处不远，以往几次尝试，始终不能越雷池一步，总在原地打转转，她也知设下了阵法结界，只恨自己学艺不精。求了余夜，他拎着她的衣领，轻松自在的好像走在自家花园——
　　可不就是他自家花园。
　　房间装饰的富贵雅致，连王属下用心，一切装饰比照他在京城的布置，颇合他的品味。但依稀透着空茫的感觉，明明人在，却无人气，房间里杵着两人一妖，空气都格外清冷。苏瑾面色憔悴，捧着茶盏的手瘦的只剩一把柴，分明在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深深的萧索绝望。
　　她自小无父无母，遇到这等情况该当如何她也不知。
　　若反转来想，她被妖怪掠了去，爹妈嚎哭几嗓子，接过皇上的赏赐册封屁颠屁颠谢恩，屁颠屁颠转头照顾妹妹去——她绝不迟疑，立马拿了降魔剑杀上家门，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哭爹喊娘道歉认错……
　　等等，好像他们是爹娘，不是随便陌生人……
　　那就从了妖怪，风风光光做压寨夫人，将来八抬大轿耀武扬威回家，命令他们承认当日有眼不识泰山……
　　慢着，她是降魔者，发誓与妖魔誓不两立！
　　迟疑的看看苏瑾，迟疑的想：苏瑾是人，好像不用发誓也不用对立…索性劝他从了妖界的大小姐，先出口气报仇雪恨，再想法子夺取妖界大权，统领妖魔独霸天下……
　　呃……瀑布汗，自我催眠：我是降魔者我是降魔者我是降魔者。
　　若她的想法给师父或者师兄们知晓，不定她个大逆不道的罪名也要逐出师门！
　　善良的谈小春看着弱小的苏瑾犯了难。怎样才能让他恢复生机呢？
　　他好像蛮喜欢余夜，求余夜多来陪伴他——摇头，自我否决：人家是妖哩，再不是外人也是妖啊妖！而且是很大只的妖！
　　劝余夜改邪归正走上正途临场变节？偷偷瞧一眼，他面色沉静，强大气场不言而喻。人间的余夜只是个冷淡的书生；妖界的余夜却杀人不眨眼，看上去温和，实则冷血无情。
　　端看他甫回岐山就随手灭了几个不规矩的小妖仆役……
　　你问她怎么知道的哦？
　　呵呵，来了这么多天，她当然要经营下自己的人脉——好吧，‘妖脉’。总有几个涉世未深的纯良小朋友，面对和善又会讲故事的谈小春，不加设防。
　　她隐约记得被穷奇掳走的路上，苏瑾曾对她表白，她貌似也应允——或者没有？挠头，记不清了。
　　是不是给他希望，他就肯好生活下来？
　　内心奋斗许久，终于别别扭扭开口：“我想——如果我们都能活着出去……当然肯定能…师父师兄都来了…术三也来了…”至于术三刚入山就受伤还是不提为妙。
　　“那个，我们活出去的话，你不是问我喜欢不喜欢你…”别扭的说到这里，脸色羞得通红。她再洒脱，也是女儿家！
　　余夜好奇的看着。
　　鼓足勇气：“等我们离开，你若不嫌弃我又笨又丑，我就同意嫁给你！”豁出去了！
　　一人一妖皆愣住。
　　她等了半天没有回音，羞愧难当：“我知道我很笨，长的也不漂亮，配不上你…”
　　“岂止，你人既笨又丑，蠢的要命还行事鲁莽，一双大脚行走天下，于针织女红全然不通，上不得厅堂下不得厨房，日里只琢磨着降妖除魔偏生又学艺不精，自保尚且不虞，又哪里能保得住丈夫平安！”
　　苏瑾还没说话，余夜半点情面不留，直指其缺点，把谈小春气得目瞪口呆。
　　“最初我想，世上怎会存在这般粗鲁无礼的女子。”接口的居然是苏瑾，缓缓的、柔柔的：
　　“从小到大，我认识的女子，非如皇妃公主们高贵典雅；便是大家贵女仪态万方，方寸之间皆有规矩，容不得半丝行差踏错。我第一次见你想，啊世上怎有如此粗鲁不堪的女子，真该把她送到宫里——皇后行使管教天下女子的责任，好好教你女子该有的常识！”
　　回想起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充满笑意。
　　谈小春磨牙。
　　“后来我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你实在无药可救。我当时想，啊，原来存在一种女人，哪怕连皇后都没法板正你的缺点纠正你的行为，因为你满身都是缺点找不出哪怕一点亮光…”
　　谈小春把手指关节捏的咔吧咔吧响。
　　“再后来我觉得你实在有趣，这辈子我都没见过你这样有趣的姑娘…撒泼打混无所不为，偶尔胆大包天，偶尔胆小如鼠；没义气不仗义，动不动抛下朋友自己逃生…”
　　谈小春晃动脖子，目光凶恶。
　　“当时就想，谁娶了你谁倒霉，连着他家父母都倒霉…”
　　谈小春活动手脚。好吧，你不是死在妖怪手里，而是死在我的手里！
　　“可是偏偏有一天，我独自坐在书房里看书，门房里求见的人排着长队，天下有名的士子尽在我的笼络之下，每天陪我谈古论今。我出门，慕名而来在街道两侧想要见我一面的人拥挤着，大胆的姑娘们把鲜花手帕抛到车上；羞答答的贵族小姐们陪着父兄找借口进宫，只为看我一眼…姑母问我看上了哪家千金…”
　　回想当日繁华，恍若隔世。
　　谈小春僵直，眼珠四转，寻找凶器。
　　“以我的身份，就是公主也娶得。”
　　桌子腿不错……
　　“我坐在书房里，看窗外有貌美的丫鬟穿行而过，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你一身灰扑扑站到至徽面前，怕的要命梗着脖子喊他师兄的模样…”
　　不揭短能死是吧？
　　“我觉得你会妖法，不然就是对我下了蛊，每天每时出现在我眼前，书本里全是你、琴音里全是你、绢帛上也是你。”他温柔的说：
　　“我很绝望，但也庆幸，好在喜欢上的是你，而非那些乏味的千金小姐。”
　　谈小春狂汗。
　　有这样表白的吗？把别人的缺点一一数来，最后说：因为你有趣，因为你与众不同，所以我喜欢你——他其实是损她的吧？
　　余夜看着两人神情凝望，心下微叹，默不作声的站起，离开，悄无声息。
　　纵然两情相悦，不能比翼双飞。
　　莫说谈小春不过是个黄毛丫头不懂情事，就算她当真把苏瑾当做情人来爱，也挡不过灵识开启，记忆全失——
　　苏瑾，只能是她生命中美好的过客……
　　淡淡怜悯。等她开启了灵识，无论是否玄天之女，都把苏瑾送回人间吧。他孤傲了些，却无大错，原不该牵扯进妖界往事。

作者有话说

　　汗颜，连名字都能打错~~~
改了，是苏瑾不是余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