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妖神的自白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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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他方八千九百岁。八千九百也不过是自己糊弄出来唬自己的，他究竟哪朝哪代生出，又或出自何人，实在也记不清楚。八千九百，是他有了灵力，下山伊始刻在山脚下巨石上的一道划痕算起。
大凡妖物，需勤修苦练，既要避开人间道士，又要当心渡劫的天雷，间或还有那些个闲来无事下凡游玩的散仙上仙替天行道。沾着天地灵气的地域多出妖物，真正能活下来，活个上千上万年的却也不过寥寥几妖。
连王是例外。听说他没生到妖界时，妖界一片混乱，莫说为祸人间，单单妖物之间的打斗已耗去大多精力。连王生到妖界，天赋异禀，其他妖物总要经历些个苦难才能修得人形，妄想与天同寿。妖物中不乏那些抗过万年修炼，终于修成散仙的家伙，在小妖们眼里，他们已是不得了。
连王不然，他生来能幻人形，妖界无人知他的真身，只知道他雷厉风行的把妖界统治起来，在岐山修了宫殿，又不肯扎根岐山，反而在人间四处游走。不单单祸害人间，有看不顺眼的小妖也一并收拾，倒搅得妖界乱了上千年。
他遇到连王时，连王正值辉煌。他只用一只手捏起了幻为人形的他，好奇的打量，说：“这小东西长的乖巧，你真身是什么？”
他彼时年纪尚小，又不知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在茫茫荒山呆的不知天日，又哪里知道所谓的人情世故，只叽叽喳喳往连王身上靠，并不怕他的戾气。他孤寂许久，终于有个同类，又长的顶顶好看，乐得亲近。
连王好笑一声，说道你此后便随我游荡吧。
他满心欢喜的跟在连王身后见世面。走得地方多了，识得人情险恶，许是他内心本有凶恶一面，渐渐看来，他出手甚至狠厉过连王。连王倒也不恼怒，反诧异的打量他，又想知他真身。连王修成人形前乃是上古神祗随身佩戴的一块玉玦，那位神祗自与鬼界一场大战后重伤，为保仙界平安，飞身炼了轩辕炉。上仙们并不敢怠慢，这些上古遗留下来的神祗辈分奇高，谁知道哪天他老人家会不会又在轩辕炉钻出来，打个哈欠说睡得好沉好舒服呢？
玉玦本是他老人家最喜爱的一件饰物，好生封上寄存在了四海八荒的琼山之上。也不知哪年，民间暴乱，玉玦应时而醒，若在平日，玉胎天成，又在神祗身边浸淫了万年岁月，修成上仙绝非难事，奈何民间暴乱之气着实严重，竟能上达琼山，崩了玉玦一道裂纹，修成个半仙半妖的东西。
上界拿他无法，任他随意在妖界横荡。
他随着连王横行了多年，连王见他日渐狠厉，妖界传说他本也是神祗之物，怕他比连王更甚，连王索性给他赐名‘妖神’，又笑言他形貌奇美，当得神字。
妖物的寿命比人长了不止百倍，只要能平安渡劫。连王每逢千年都有一劫，他的劫数却始终未到，连王不解，亲往荒山探查他的身世，未果。于是每每望了他叹息，道若真有一日大劫来临，便为他挡了去，料上界那些老不休也不敢过分惩戒。
他只有感激。
遇到王妃，他正跟了连王三千年。因着一时疏忽，放连王独自，正遇上千年大劫，天雷滚滚，他在千里之外料着不好，急匆匆赶去，却见到连王面色苍白躺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之上，望着地上忙碌不停的布衣女子，笑得温柔。
那女子也着实算不上美丽，比之妖界众多狐狸幻化的绝美人身，勉强算她个清秀。
她听到响动，回身看来，见是一脸暴戾的陌生人，只微一怔，随即笑逐颜开：“你一定是玄天的朋友吧？他经常提到你。”
这一笑，宛如春花绽放，满室芬芳。他自觉活了千年，从未见过这般真诚的笑容，手中扣着的一枚见血封喉的透骨钉悄悄收了回去。对付凡人，他自不屑用妖术。
玄天。连王这般介绍自己。他跟了连王三千年，始终不知他的名姓，这名陌生的人间女子却在第一天就有幸得知。
看着自称玄天，假冒江湖人士的连王隐藏妖气，甘心住在破败简陋的草房，望着那女子的目光越发深情，他不知自己如何是好。
三千年来，岐山宫殿下属百万，没一人得玄天欢心。就连他自己，也不过因与连王投缘，得他首肯带在身边，并没能亲近得了玄天内心。
虽明知连王此举不妥，他又怎能忍心将他们分离？
孤寂的滋味他尝过，也知连王三千年来实际并无一日真正欢喜，如今眼见他打心底笑出，纵是内心不安，也只能静静退开。他真心喜爱连王，视他如兄如父，只盼他快活。
有了王妃的玄天再不多造杀孽，对王妃言听计从。那女子姓柳，名唤柳浣娘。浣娘聪慧，每日入夜后总有些个莫名动静，玄天便要悄悄离开她的身边，他身为妖界之王，自有放不下的义务。
偶有一日，她正巧撞见了一只人头狼身的妖怪请教连王妖界事务，他看着她惊恐的捂住嘴，眸中流露恐慌失色，心里想着，若她敢出声，他就再不客气。然而浣娘只是颤了片刻，又悄悄转身回房。
他再想，若是明日她敢对连王说些不敬的话，又或者疏远了连王，他便真的再不客气。
浣娘却仿佛没有遇到过那一夜，一切如常。
他打量她，审视她，揣测她的想法。人间的女子果然心如海底针，摸不透看不清。
有一天，浣娘突然对玄天说，带她回家吧，老在这里住着也不是办法。
他诧异，当着连王的面问她，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浣娘面色平静，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妇随夫行，天经地义。
连王带着一个人间女子回了岐山。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浣娘最初还有忐忑，见多了妖物，也便坦然，时而能附和连王打趣他，猜想他是否极为丑陋的东西幻身，这才从不曾显露真身。
凡人寿命有限，连王不知使了何法，竟让浣娘的生命延续近千年——后来才知，他取了自己内丹的三分之一，又取了一只母猿的内丹，瞒下浣娘，偷天换日。近了千年，浣娘终于有孕，喜极而泣，对这个迟到千年的孩子宝贝非常。
连王早早命人备下未来大小姐的房间，一应物事俱全。许是母女天性，浣娘坚持肚子里的孩子是女儿。
连王信她不疑，每日叨念着将来女儿要如何如何捧在手心上宝贝，忽而想到女儿大了总归要嫁人，于是又在妖界里东划西算，却看哪个也配不上宝贝女儿。正忧心间，转而看到他，乐得抓着他，献宝一样捧到浣娘面前：“妖神妖神，他不错，配得上咱闺女。”
浣娘掩口而笑，对他说，他若愿意等，等到女儿长大就是她的小妻子；若不愿意，却也是他的小妹妹。
纵然厚颜无耻，他也给这对夫妻羞得不成话。
避开人心里却暗喜，小妻子？无论是妻子还是妹妹，总归也有个家人，不至孤寂一生。
却是祸从天降。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连王偷天换日，违背天理使人间女子延寿千年的消息传到天上，天庭震动。使了上仙来捉拿，他们东躲西藏，却是祸不单行——近了五千年都不曾有天劫降临的他，在浣娘临产前夕，天降天雷，雷声滚滚，四海八荒阴云密布，连王大惊，道这岂是儿戏？又哪里是妖物们渡千年劫的天雷，分明是那上了万万年的天雷——只这一步，他便可飞升上仙。
仙与上仙，又有差别。
天道轮回，即便做了仙人，修炼之下也得恭候天雷渡劫，渡得万万年，飞升上仙。上界至今，连同已经消失的，也不过十位上仙。
连王面色阴晴不定，来回审视他。他忐忑不安，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莫名成了仙人？
雷声一触即发，阴暗的室内青光一片，他看到了连王眼中突起的杀意。在众妖面前，他是冷静狠厉的妖神；在连王面前，他却依然是那个怕被抛弃的刚自山上下来不解人事的小东西——
浣娘痛苦的呻吟着，他知道自己再呆下去无益，掉头便走，想着拼了魂飞魄散，引着追来的天兵天将一同挨雷劈。
刚走到屋外，天上再次轰隆一声，一道夹着闪电的巨雷直劈下来，他为连王方才一闪而过的杀意伤心欲绝，呆若木鸡的任凭它劈下——痛楚却没有传到他的身上，有人猛地附到他背上，闷哼一声。
他惊呆了。连王嘴角溢出黑血，缓缓挽起一朵笑花，声音中夹着痛楚：“你是我的小女婿，将来还要靠你保护我的宝贝女儿呢……”
正说话间，阴云拧成大块的结，又是一道巨雷劈了下来，他想要推开连王，却被他死死缠住了手脚，动弹不得。连王在他耳边说：“我答应过你，助你渡劫，说到做到。”
连着两道天雷，他忽然感觉身上重量加重，定睛细看，浣娘护在连王身上，仰面朝天，手挡在高高鼓起的腹部之上，朝天自语：“莫要劈我夫君，莫要劈我夫君。”
不觉间，他已泪流满面。
手脚僵硬，脑中混乱。
人世间，原来并非只孤寂一词，却也有情深似海，矢志不渝。
许是天道昭昭，天雷在上空打了个旋，力量卸去许多，在他们上空虚劈一下，只有些散雷劈到浣娘身上。若承接的是他或者连王，恐怕连皮毛都伤害不到，但浣娘乃凡人肉胎，又是有孕之身，顷刻昏厥过去。
连王顾不得许多，将灵力悉数灌入浣娘体内，又取了一块内丹给她喂服，总算换得她片刻清醒。浣娘抓着他与连王的手，央他们好生照顾孩儿——
再后来，浣娘诞下女儿，魂飞魄散，四海八荒，碧落黄泉，再无踪迹可寻。
彼时天兵天将围了四周，逼连王交出孩子，尚可免他一死——人与妖的孽子，岂能常留？
连王心如死灰，将孩子交给匆匆赶来的老对头，郑重的托了他护送。他适逢大变，心神俱乱，没有看出连王的异常。急匆匆护着孩子跟无课园的老家伙，回了茅山。
等他自茅山匆匆赶回，连王上天下地寻妻魂魄，闹得天地不宁。终于把自己也闹了个魂飞魄散，这才心甘情愿。他魂魄飞散前最后见到的人是他，噙着一抹笑意重托了他今后照看女儿，说声：浣娘，我来了。
晶莹剔透的玉魂飞散，自此天下再无古玉出世。
上仙来迟一步，顿足叹息，拿了九转寰风钟收走他散落在此处的一些魂片，又于他拘手为礼，道他既已飞升上仙，不若随他回天界去探个明白。上界之仙对于他这个莫名奇妙冒出来的上仙也满头雾水。
他摇头拒绝，转而消遁。
守在无课园外百年有余。
无课园的‘老不死’本是连王死对头，早飞升散仙境界，却迟迟不肯找个地方逍遥自在，固执的守着无课园，屡屡捉拿连王，屡屡战败，一来二去，竟也给他们打出些许感情，妖界之王最危机之时，思前想后，能托付的人竟只有他。
天界称‘老不死’为桂仙，散仙之中他的仙力数一数二。奈何不去听天界凭召，反逗留人间为降妖除魔尽心，虽也有仙不服，却无话可说。
天兵天将把个无课园翻了个底朝天，究竟也没找出小女孩的半寸下落。他去纠缠桂仙，他却只闭着眼睛打坐，一言不发。连王与浣娘的女儿，竟在这人世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集合了三界力量，都不曾找出。
桂仙咬牙死撑，飞升上仙的妖神狰狞守护，上界无可奈何，随他们去吧。
一晃百年，谁也不知桂仙究竟把人，藏到了哪里。
他为集连王魂魄，与鬼界起了冲突，虽无性命之虞，却也伤了元气，找到个地方静静休养。百年又过，再出世，早已改朝换代，人世皆非。无课园的弟子换了一茬又一茬，桂仙相貌依旧。
无课园里莫名多了个小女孩儿，据传是桂仙下山时捡回的孤儿。他却冷笑。无课园从不收女徒，孤儿？
费劲心机潜入其中，终于见到了被众人捧在手心的小女孩儿。
晶莹剔透，白白嫩嫩，隐约看得出浣娘昔日容颜。他却怀疑起来。桂仙不傻，天界盯了百年，虽已厌倦，但上有夜游神，下有土地公，时刻监督着无课园，他怎么可能随便把连王重托的女儿现出人世？
仔细探查一番，果然小女孩儿的身上有桂仙灵力。不由冷笑，随便使个转魂决，当他察觉不出？分明这女孩子是他找来做挡箭牌替死鬼。
上界那些家伙倒也不傻，自然察觉出了桂仙的用意，对小女孩置若罔闻，几百年间他们纳闷着两件事——桂仙把人藏到何处，以及妖神，这个莫名飞升的上仙，究竟出自何处？
他明知此女非彼女，却忍不住去亲近。只为她一张越来越像浣娘的面孔。有桂仙法力加持，谈小春从小表现出非凡的聪颖——却有何用？不过是外力加诸，又哪里比得上他的小妻子小妹妹？
想到当年一路抱在怀里来到无课园的小女孩，他心下一腔柔软。
谈小春三岁那年，他实在忍不住，送了她一柄古玉，那本是打算送给找不到的小妹妹的礼物。纵然飞升成仙，自诩断绝情义，无奈何对爱屋及乌，倒便宜了谈小春。
桂仙发觉后，惊了许久，长叹一声，从此撤了加诸在谈小春身上的法力。她日渐平庸。
上界诸人，对谈小春再无兴趣。他也以为，桂仙终于不再使愚蠢至极的替代招数，耐不得无聊，索性化了人，名山大川四下闲逛。
一晃十几年，在山下遇到谈小春，实非本意。闲着无聊，索性跟了她，看一平庸凡人信誓旦旦降妖除魔的丑态，也算个消遣。
直到遇上樊篱。
若非樊篱，恐怕连他也给桂仙蒙蔽过去。他设的好计谋，瞒天过海，骗了上界，也骗了他。
说什么法力加持，分明谈小春就是浣娘之女！那不过是她本性流露，桂仙好计谋，一招暗度陈仓，瞒得天下！
他虽恨不能立时相认，却知事体重大，不能造次。好在这些年已将连王零星魂魄收了个大概，他算着，差不多也该是连王重聚妖身的日子，索性不急不慌，跟在谈小春身后，一面暗中保护，一面探查究竟桂仙在她身上搞了什么名堂。
他是妖神，飞升了上仙的妖神。自天父初来，上界飞升上仙的，至今活着的，不过六人。他这个逗留凡间，纵横妖界的上仙，哪怕在上界也算德高望重。一旦连王重出人世，又有他在旁维护，即便天帝，也轻易不能奈何了他们父女。
只等她，灵识全开，便要毁天灭地，他也只应一声：好！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妖神的自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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