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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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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乾23年季夏
颜家第二公子——颜清竹从岭东回到了堰平,一度被排除在三省六部权力中心外的他,终于结束了自己明面上一年半的监察御史一职,再一次被任命为御史中丞回归御史台。
而此时的婴鸾刚结束了自己的早课,正在墨竹院里闭眼小憩。入夏的天,燥热得厉害,随便动两下便汗津津的,红淞凿了冰来盛在罐子里替姑娘解暑,婴鸾被声响惊动了,一抬头倒唬了侍女一跳。
“鸾姑娘,抱歉吵到您睡觉了。”
“不碍事。”婴鸾摆了摆手,“我看这冰块才想起来,你去取块干净的细细磨碎了,浇上蜜糖红豆,端一碗来吃吧。”
“还有这种吃法?”
“有的哩,以前奶奶做给我吃过,听说是宫里的手艺儿。”
红淞笑,应了话就去厨下安排了。没多大会儿功夫,就拿白瓷瓯装好呈了上来,婴鸾握着勺一口一口吃着说道:“就是这个味道,赶明儿你多做些也让雪玉她们尝尝,新鲜玩意,总归是吃着玩的东西。”
话音才刚落,就听见外面通传道:“大公子到,二公子到。”
二公子?婴鸾僵住了,又来了位没见过的。传闻,这二公子长相俊美,古灵精怪,待人极其和善,左丞相府里爱慕他的侍女比比皆是,可惜他被调派去岭东已有一年半的时光,恰好就与自己错过了。
正好奇着是位怎样的妙公子时,两人就一同进来了。红淞早早放下了竹帘退了出去,婴鸾透过那纵横交错的缝儿看不清来人的长相,只得先客气道:“大公子今日下朝得早啊。”
“清竹刚一回来就说要见见你,我便领着他来了。”
“二公子安,小女子名唤婴鸾,承蒙丞相救命之恩,一直寄住在这墨竹院,今日有幸见到公子,还望日后照拂。”
一番虚情假意的客套才刚说完,面前的竹帘就被人掀开了。婴鸾吓得赶紧拿起扇子遮住自己的半张脸,认真打量起眼前人的模样来。
眉眼间到底与颜卿和有几分相似,窄脸薄唇,五官秀美,比大哥还要白上一些,身形纤瘦,男生女相,用个漂亮来形容,毫不夸张。那双天生的桃花眼水灵灵,笑起来里面漾着波光,撩人得厉害,任谁看了都忍不住脸一红。
“你在吃什么?”一开口,低沉暗哑的声音,实在会蛊人。
婴鸾被迷住了,甚至忘了怪罪他的失礼之举,乖巧回答道:“红豆冰。”
“没吃过的玩意儿,也是唐朝来的?”
“是,二公子要不要尝尝。”
颜清竹拿起了木勺,挖了点儿里面的东西就这样顺势递到了少女跟前:“我喂你。”
喂?婴鸾呆住了,迷惑不解地注视着少年,他只将勺凑得更前,笑容也更温柔了:“我喂你好不好?”
犹如被妖怪迷了心智般,婴鸾慢慢放下了扇子,露出绯红的脸颊,她垂了眸,咬了咬唇,微微张口,还未来得及碰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拦在了眼前。
“你先吃。”相比之下,颜卿和的声音更为干净,像夏夜里的风,只一个词概括——舒服。
颜清竹没有收手的意思,却也没有照做,斜眼瞅着自家大哥,如此僵持不下。
“你先吃。”颜卿和重复了一遍。
颜清竹放下了手中的勺,冲着廊下喊道:“广生。”
很快,进来个小厮,冲着二公子点头哈腰很是听话的样子。
“将勺子里的东西吃了。”
“这……”广生面露难色,“姑娘的东西,咱个粗鄙下人哪里敢吃。”
“你大公子赏的,吃了罢。”
“这……姑娘的帘后,小人也不敢进啊。”
颜清竹听了这话,从竹帘后端出了那瓯红豆冰,广生不敢怠慢,双手捧过接了去,连连朝着屋子里的三个人谢了恩,才敢吃一口。
“好……”眼见着话才说一个字,广生脸上还堆着笑,血就顺着嘴角淌下来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面部表情仍来不及切换,就那样直直倒了下去。
死了。
婴鸾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他死了。
怔愣了几秒,甚至理不清事情的经过,更不知道这个人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她什么都不知道,脑子里一片空白,张着嘴一开一合,像只金鱼,过了几秒,挤出一声惨叫。
这一声,惊动了廊下的侍女们,也惊醒了颜卿和。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打小见惯了死人的事情,可婴鸾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哪里经得起这种场面。左手折扇一开,遮住了她的眼睛,右手拢住了她的肩膀,整个人就这样被挡得严严实实。
侍女们冲进来看着屋内的景象也吓了一跳,但无人敢出声。
“将人抬出去吧。”颜清竹的语气没有一丝变化,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是。”侍女们不敢多问,使了小厮七手八脚地将尸体抬出了大厅。雪玉白着脸想留在屋内,却被颜清竹打发了出去。
“是……是谁?”婴鸾哆嗦着,她极少失态,可一想到死去广生的脸,一想到那勺红豆冰是她吃过以及将要吃的东西。
对,吃过!她也吃过!胃里仿佛绞痛一般翻云覆雨起来,少女侧过身子顾不得仪态就那样当着两人的面干呕起来。
颜清竹看着这一幕,笑得很是愉悦。狼狈,太狼狈了,刚刚还那样端庄地坐在蒲团上,十足的千金大小姐模样,现如今就失了态了。
颜卿和安抚似的拍了拍婴鸾的背说道:“没事的,你吃的那些没有毒。”
没有毒?婴鸾猛地抬起头,那双杏眸里满是泪水,让人不禁心生怜爱。
“为什么?”声音含糊不清,“萧家什么时候下的毒?”她不明白,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萧家这么想要自己的性命,为什么萧家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对她用毒。
恐惧,爬满了心头。
“不是萧家。”颜卿和的语气像是哄小孩子一般,转眼却变得阴厉起来,“她是你要保护的人。”
“原来如此。”颜清竹玩味一笑,“你要护她?”
“现在,你也是了。”
“可惜,时间不凑巧,我还没见到老爷子,他的命令我没有收到。”
原来如此,所以才要赶在见父亲之前见婴鸾,就是为了在接到保护的命令前先杀了她。颜卿和恼怒地看着自己的二弟:“没杀掉她,就杀广生是吗?”
“替颜家宗主做事,就要有说不定哪天死于非命的觉悟,不是吗?”颜清竹出发去岭东前,广生被颜岂山指派给他做了小厮,彼此心知肚明,广生是眼线,但不能直接杀掉,那是摆明了要与自家父亲作对,且死了一个广生,后面还有无数个广生补进来。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回了堰平,回到了颜岂山的眼皮子底下,广生没用了,没用了那自然就可以杀掉,他颜清竹想弄死的人,早晚得死。
颜家二公子古灵精怪,待人极其和善——不假。只因见过他狠辣暴戾那一面的人,除了至亲心腹,其他的都死了。
哦,今日起多了个例外。
颜清竹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被大哥护在身后的少女。十四五岁的年纪,美得惊为天人,可惜,他厌恶她。
婴鸾听着两兄弟间的对话,明白了一件事——颜清竹要杀她。这个传闻中虽狡黠但和善的少年,刚一见面就要杀她。
“为什么?”
“嗯?你在问我吗?”颜清竹歪了歪头,满脸的无辜,“为什么?原来你不知道啊,我未来的母亲大人。”
最后四个字,平地惊雷,炸得婴鸾脑袋嗡嗡直响。她猜想过自己呆在左丞相府里的未来,左右不过是政治筹码,或入宫或被献给哪位达官贵族,再不济就嫁给颜家的哪位公子做妾,只是她没想过,那位在年龄上可以喊做爹爹的人,居然想娶她。
婴鸾感激过颜岂山,救她,照顾她,让她呆在左丞相府里似大小姐般金尊玉贵地养着,她视他如养父,尊敬的长辈,可以报答,但誓死不能嫁。
“他说的是真的吗?”婴鸾向颜卿和投去了祈求的目光,她希望这个男人能否认,可对方只安静地凝视着她,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
沉默,便是最好的答案。
原来他们都早已知晓,只瞒她瞒得死死的,而她呢,如养在羊圈里待宰的牲畜,只等时机成熟,直接被拉上案板任人宰割。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未来左丞相府的女主人之一,独当事人不知。
她不会让这些人如愿的,宁可死了,她也不要嫁给颜岂山。婴鸾蹭地站起身来,飞快地穿过后厅,沿着长廊跑进书房,她的裙摆被穿堂风吹得鼓鼓的,像孩童手中玩的手球,也像他们大人爱玩的蹴鞠,圆不溜秋,丫鬟们惊叹于她的美貌,连小姐跑起来时的裙摆,都异常好看,她们不明所以地喊着:“鸾姑娘。”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姑娘突然跑了起来,跑向了书房。
唯有颜卿和反应敏捷,立刻追了上去,边追边吼道:“拦住她!”
还未等众人做出反应,嘭地一声闷响,墨竹院的荷花池子里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荡漾,水面上白莲摇曳,哗啦啦作响,伴随着小侍女的惨叫,一声接一声的尖声叫嚷——
“鸾姑娘落水了!”
“救命啊!”
再一声闷响,颜卿和跳进了池塘。
她慢慢沉入了水底,没有挣扎,似乎在一年前就该是这个结局,可那个时候她被救了。苟活了一年又怎样,最终不还是这个结局?池水吸入鼻腔,呛得她张开了嘴,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液体沿着七窍灌进身体里。好难受,她想起了林家大宅子,想起了母亲和弟弟的脸,想起了月光下那曼妙的舞姿。
“玥玥,想学吗?”
“想!娘亲跳得真好看,要娘亲教。”
意识朦胧间,头顶,有月白色的衣衫在水中散开,像极了那夜的月光,也是这般清冷孤寂,一双强有力的手紧紧环住了她的腰,婴鸾想挣脱开去无奈四肢早已不听使唤,只能由着那个人将自己拖上了岸。
被救了,又被救了。她躺在草地上,满脸水痕,一时间竟分不清到底是泪水还是池水,她一边咳嗽一边呕吐,吐着吐着竟大哭起来,颜卿和接过雪玉递来的狐狸毛毯,一把裹住了少女娇小的身躯,打横抱起:“快去给姑娘备热水梳洗,再送一碗安神的汤药来。今日之事,不准外泄半个字,若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我要你们的命。”
猝不及防,肩膀上一阵刺痛,颜卿和皱起了眉,看着怀中少女愤恨地朝着她所能及的地方用力一咬,似乎要发泄自己全部的怒气:“颜卿和,我恨你。”口齿不清,但至少勉强能听懂意思。
“松口,别伤着自己的牙齿。”颜卿和慢条斯理地说道,“恨我的话,就活下去报复我,做了左丞相的第四夫人,连我都要向你下跪请安,明白吗?”
这听来实在不像是安慰人的话。
婴鸾躺在床上,自跳水后便不吃不喝,铁了心要寻死。戊时,颜清竹来了,满脸的不爽,他已接到了父亲的命令,保护鸾姑娘的性命,雪柳慕春,他违抗不起,所以才想早早杀了以免夜长梦多,可颜卿和三番四次坏他好事,今日连救她两条命,硬是让这家伙活了下来。
“好一个婴鸾,鸾姑娘,不单外貌上像朝颜夫人,脾气秉性也像,今日跳水那一下,仿佛梦回十几年前,想当初,大夫人也是当着颜卿和的面跳水死掉的。”
“……”
“你若想死我倒巴不得,左右不过是整个墨竹院上上下下二十来人通通与你陪葬罢了。”颜清竹仿佛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咧嘴笑了起来,“我已替大哥传了命令,从今日起,鸾姑娘不喝,墨竹院上上下下不准喝,鸾姑娘不吃,都不准吃,鸾姑娘不睡,都不准睡。我倒要看看,你能害死几个人。”
“颜清竹,在你眼中,人命算什么?”婴鸾怒了,哑着嗓子质问道。今日杀广生,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现今拿墨竹院上下所有人的性命来威胁,言笑晏晏,似乎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情。他可知,二十多人的性命,只在这一念之间?
“杀广生的是颜卿和,是他要我先吃那勺红豆冰,迫于无奈我只好喊来广生。”颜清竹仿佛一眼看穿了婴鸾的心思,“至于这墨竹院嘛,若真死了谁,那是你害死的。鸾姑娘,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恨,可千万别找错了人来恨。”
无耻,强词夺理。婴鸾气得想起身甩他一耳光,无奈实在没力气动手。正斗着气,颜卿和也来了,提着食盒,一进屋就察觉到两人剑拔弩张的氛围。他不慌不忙地拿出了一碗清粥,几碟精致的小菜,仔细一看,全是唐朝的吃食。
“怕你没胃口吃不惯,特意去请了个唐朝厨子做的,折腾了一天,好歹吃点。”谁曾见过颜家长公子这样好声好气地哄一个人?颜清竹知大哥在这儿守着,他讨不了什么便宜,扭头便走了。
颜卿和又发话道:“人都走了,你还躺着跟谁怄气?”
“你早就知道颜岂山想娶我?”
“猜的,时至今日父亲都没直说,我也好,清竹也罢,揣测他的心意而已。”
“但并非空穴来风是不是?”
“是。”
“为什么要娶我?”
“因为你好看?因为你才学渊博?”
“我不信。”婴鸾坐起了身,直勾勾地盯着颜卿和,“颜岂山想娶我,颜清竹想杀我。他可曾对蕊夫人动过杀念?”
“没有。”
“所以,颜清竹想杀的是我。”婴鸾在我字上加重了发音,“理由与颜岂山一样对吗?”
这个女孩儿,太聪慧了。颜卿和想,她若是蠢笨一点,也许自己就不会这么在意她。美丽,机敏,才华横溢,站在那儿便熠熠生辉夺人眼球,哪怕不是因为朝颜夫人,也足以让男人拜倒于她的石榴裙下。
“对。”
“可以告诉我理由吗?”婴鸾的手臂环上了颜卿和的颈脖。
少年满脸的不悦,他只差没伸手将她推回床上:“美人计?婴鸾,你好大的本事。”
“你若不在乎我,便不会几次三番救我。”
“我在乎你的理由,跟他们一样。”颜卿和的语气异常冷淡,“你想听?那便告诉你,因为你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宠爱与特权,都是来自于墨竹院的上一任主人——朝颜夫人,因为,你像她。”
其实,她并没有那么像,母亲是母亲,婴鸾是婴鸾,颜卿和分得清楚,故,从未当过替代品。可他不爽,不爽自己的心思被看破,更不爽婴鸾拿捏了他的弱点来对付他。好大的胆子,好猖狂的性子,这无法无天的样子委实可恶,于是他往她心上戳了一刀,如愿以偿地,看见了婴鸾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
“替代品?”
像她这样高傲的脾性,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伸手欲砸碎身边所有的碗碟,不料颜卿和先一步开口道:“奉劝你不要这么做,砸了,可就真没东西吃了。颜清竹既替我下了命令,那墨竹院上下陪葬这种事情,就做得出来,你死了,雪玉会死,红淞会死,浅羽也会死,没有人能逃脱。若你不在乎,大可以这么做。”
“颜卿和,今日之事我记住了。”攥住床褥的指尖泛白,看得出少女用了很大的力气,她一字一顿,竭力忍耐着情绪,“替我转告颜岂山和颜清竹,我婴鸾,定要让你们整个颜家后悔。”
“好。”颜卿和站起身,他不意外这些话,却很不高兴,于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婴鸾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