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纪》妖怪籍录司

2、陌上桑 缘起

　　小乞丐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已在这太初宫墙内了。没有人管他，他自个从房里爬起来，外面是在做工的男女，小乞丐被人换了一身梳洗，他扶着墙，这个院子里几十个大染缸，刚染过的牡丹色纺纱随着风在竹架上摇摆，染液被刮的到处都是，忙碌不间的人群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就静静地看着年轻力壮的男人用筋肉强壮的手臂将染缸里的布料给捞出来用力拧干，看有人用竹竿子搭着一头布用力撑上高耸的竹架之上，大家伙忙得不亦乐乎。
　　后面的院子里传来哧哧的机杼声，上百台织布机不停的在工作，这紫薇城里多是皇家自产自用的皇室手工作坊，绫锦坊被安排在东北偏角，除了四五方作坊以外，为了隔声隔人，外围修成了一处隔世桃源，小乞丐在园子里散步，他还有点愣神，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这里可是有点闹心？”
　　是那天槐树上的声音。小乞丐回头，一个身穿圆领长袍的少年郎，却在眉心之处生出一点花钿。
　　见小乞丐不说话，少年郎倒是自己接上了话茬。
　　“这是绫锦坊，闹点心也是该的。你以后就是住下了，做我的小厮，宫里的主子可留不得男人。”
　　“那就不留得我。”
　　少年郎见小乞丐开口了，玩味上来了。
　　“你也是开口了，还以为是个喑人。”
　　小乞丐就不吭声了，少年郎见他突然又没了声，自知自己无趣，耸了耸肩也就不说话了。少年郎无味的四处环顾，见红墙之外伸进来的桃花，他信手摘来一朵，两根纤指掐起桃蕊就往嘴里相送。可想而知那肯定是苦的，他吐了两嘴唾，露出嘴里两颗不正常的小尖齿。
　　小乞丐看到了，少年郎对他做了个凶恶的鬼脸，仿佛就要扑上去咬上一口似的。
　　“你叫什么？”
　　“未知。”
　　“这是什么名字？”
　　“无名…”
　　一阵清风袭来，桃花四散，绫锦坊的机杼声不绝于耳。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不如以后你就叫言华，言字就是要你说话的意思，懂吗？”
　　少年郎像个小大人一样对他说。他再摘下一盏桃枝递给了小乞丐，态度不容拒绝。
　　“这是赠与你的见面礼，你好生保管着，知道了吗？”
　　小乞丐有点好笑，莫名的少年郎就这样把他给带走了，还找了个地方把他囚禁起来，还给他起名字？都没有问过他意愿，虽然可能你问了他确实也不会走，毕竟一个乞丐找到了安身地不容易，以后是不要饿肚子了。他这么想，所以少年郎说话的时候他也没有打断，就按着他的来吧，他也不是很在意，言华？他还不识字，怕是也不知道是怎么写的。
　　“那我便走了，”少年看着别处，“我自然寻了你回来，以后你也落地了……”
　　“嗯。”小乞丐轻轻应上一声，再抬头少年郎已经走出去很远了，他背影很是消瘦，蜿蜒的小道两旁满是灼灼桃花。
　　直到少年郎蹦蹦哒哒的背影消失在园子后面，小乞丐才记起自己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手里是少年塞给他的一盏桃枝，上面的桃花开得正艳。
　　下次再问吧，他这样想，刚刚出染院门的时候看到墙角下有一个碎瓦罐堆，应该是有完整的瓦罐可以用来养桃枝吧，不过树枝能养活么？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桃枝，不能确定，先试试看吧。
　　他起身回院。

　　此后绫锦坊就多了一个下手，虽然漂染院子他下不了手、织布坊里用不勤飞梭、搅彩坊搞不清化料，但是娘仔园需要他呀。娘仔园就是养蚕生丝的地方，这里的蚕娘都是世世代代养蚕缫丝的手艺人，蚕娘们心灵手巧，缫出来的丝又劲又滑，摸起来特别舒服，做出来的衣服穿几个月都不会皱，只能是皇宫里的人才能穿得上的。桐乡丝蚕美誉天下，娘仔园里的蚕都是桐乡天蚕，天蚕一年只有五六次出丝期，第一口蚕丝便是早春三四月天，这时候的蚕丝是最珍贵的，憋足了一个冬天的韵踉，吐出来的丝就像千万缕银线一般。当然这个时候也是蚕娘们最忙碌的时候了，所以蚕娘主管何姑才会让这个啥也不懂的人来蚕园里面做劳工，当然也不只他一个人，还有很多其他工坊里过来帮忙的帮工们，比如现在最闲的卯榫司就派来了三个小工、洴澼（造纸）司也会来人，但是何姑只会要一个，因为洴澼司老是想偷蚕丝用，听说蚕丝入纸能够让纸写起字来更加顺畅。
　　小乞丐什么都不会，但是他算是上面下发来的人，不用担心泄露养蚕机密，所以何姑很容易就录用了他，虽然也就是让他每天按时间来查一下蚕宝宝们的状况。不过对于小乞丐来说这份工作他很满意，简单又舒适，除了不可以到处走动以外。

　　皇宫那么大，小乞丐爱玩的天性肯定是憋不住的。
　　看护的工作得做仔细，但是闲暇的时候也得给自己放个假，他不能走太远，宫里当差的各部门服饰不一样，穿着绫锦坊的衣服到处跑，很容易被认出来，他只敢在南边边儿上朝正北方向看看，那里是宣政殿，女皇上朝的地方，两座通天的巨塔各司左右，宏伟毅然。小乞丐还没有见过女皇，他也想着能目睹到女皇的威严，只不过女皇不得空是不会出殿的，要想见到真人可有的等了。
　　围着城墙走走看看，或者去洴澼司跟着长者学写几个字，此外就是回到娘仔园里看蚕宝宝吐丝玩，院里有个小蚕娘送了他一个小净瓶，净白透亮的，放在月光下会浮现出一层淡淡的银光，小乞丐把少年郎塞给他的桃枝插在里面，放在娘仔园的小假山上。
　　桃枝上的桃花早在第二天就谢了，桃枝也慢慢泛起了老色，小乞丐有时会觉得自己真是傻，人家说什么信什么，养了这根桃枝半个月了，那少年便没再出现过，小乞丐也有到处问他是什么人，娘仔园里的蚕娘都说没有这号人物，问何姑是谁把他送进来的，何姑说是一个郡主。
　　郡主，想想少年郎额上那笔花钿，小乞丐想是知道了点什么，等他再来的时候一定要问问。
　　娘仔园里的生活很平静，偶尔自己犯傻会被何姑骂两句以外。
　　只是那天突然就见到了熟人，小乞丐在搬桑叶的时候，娘仔园的门突然就被什么东西撞开了，吓得他连忙把篮子一扔，再看过去也没见有人闯进来，小乞丐走上前去往外一望，天黑黑的没见着有人，想着甚是奇怪，又只好把门闩插上，怕是一阵怪风吹倒了什么撞开了门，等他回头的时候，眼前的蚕瓢架子旁赫然立着一人影。
　　“你你……是谁！”小乞丐吓得话都说不清楚。
　　那人转头，小乞丐眯着眼看了好一会，是小酒馆的老板娘。
　　“我认得你！你是老板娘！”
　　老板娘没想到这人认识她，才想起是那日落荒而逃的小乞丐。
　　“我今日来，你莫要声张。”
　　“你是妖怪么？”
　　“是，你若说了出去，我会杀了你。”老板娘回得干脆。小乞丐吓得直哆嗦，见自己的吓唬成了效果，老板娘不再理他，转头将蚕簸一个个的拿下来放在地上。
　　小乞丐不明白她想干什么，只觉得奇怪，他站的远远的，只见老板娘把所有蚕簸放地上之后，一片一片树叶的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找了好似久，也不见她找出个什么花样来。月亮上了梢，已是深夜。
　　“我快下工了……”小乞丐试探性的说了句话，老板娘也没有停下手上的活，直到娘仔园外面有传来敲烛的铜锣声，想必已经到了三更。
　　老板娘站起身来，她走到园子门前，像似不甘心的，良久回头看着他。
　　“我不久便会再来。”
　　便掩上了门，小乞丐走到门前打开往外一看，哪还有什么影子。
　　小乞丐这是懂了，老板娘这是讹上自己了，看着这被卸下来翻的乱七八糟的蚕簸，小乞丐知道自己今晚是有的忙了。
　　花了半个时辰将所有的簸箕规整上架，小乞丐终于累的不行，在娘仔园里搭的小竹床上睡下了。

　　后来基本上隔不上几天，老板娘便会踩着点出现在娘仔园里，每次都是大晚上突然出现，没有一点声响。直到后来小乞丐习惯了，还会帮着一起抬抬东西，至少小乞丐能感觉到对方对自己是没有恶意的，。
　　虽然期间有探问她是在找什么东西，不过对方和往常一样沉默，依然没有给出任何回答。小乞丐就只好站在一旁晒月亮，玩玩手指、摆弄一下那株不成样子的桃花枝，或者就是直接睡觉，等到第二天早点醒来在蚕娘门还没上工之前，将所有的簸箕规理好。
　　日子是这么一天一天过去，只是最近却不见老板娘再来，兴许是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便换了个地方也说不定。

　　小乞丐又见着少年郎的时候，已经是六月的三伏天。
　　桃花早已散尽，繁盛的桃叶在艳阳下显得格外清凉，这时候的桑叶也长的最是起劲，以往一直有联络的桑农们最近来也甚是勤快，何姑有的是事情忙，小乞丐就被调到桑叶仓里去应付桑农了，刚刚是走了一车的桑叶，现在就有园里几筐新缫好的丝需要人来送，当然，没有固定职位的小乞丐就成了这种闲活的常工。这天他原是要将这筐丝送去织布坊的。
　　“不想她竟然来过这许多次，你是又遇着非人了。”
　　少年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小乞丐往院子瓦梁之上看去，那人今日身穿一袭胡红常服，额上别着黑色头巾，倒是显得脸色更加白皙清秀，他半倚在瓦梁之上，手中玩趣的摆弄着一根树枝，有些懒散。小乞丐觉得这个场面跟第一次见时一样。少年郎见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呆呆的，一直看着自己不做声，他纵身一跳，轻巧的落在小乞丐面前。
　　小乞丐都惊呆了，屋顶离自己也是有点高度。这人好生厉害。
　　“你是又遇着她啦？”少年郎眉头紧皱，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小乞丐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
　　“嗯。” 小乞丐点点头。
　　“也无妨，她应该也害不着你。”少年郎说话时候，小乞丐注意到他黑色头巾下漏出一点花钿。细看好像并不是贴上去的装饰。他想起来自己有个问题要问的。
　　“你是女子？”他这么想的，就这么问了。
　　结果引来少年郎一番嗤笑，他一头雾水。
　　“男子女子有何不同？”少年郎撑着膝盖都快把脸笑僵了，反问道。
　　“那你为何一身男装？”
　　“我为何不能一身男装？”少年郎又反问。
　　“那你到底是男是女？”
　　“你又想我是男是女？”少年郎比小乞丐高出半头，认真的说起话来让小乞丐有很强的压迫感。
　　小乞丐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感觉自己是问不出什么了，索性换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不过这一次居然不见对方回答。少年郎好似被问到了，隔了很久才是轻轻回了一句。
　　“麒麟。”
　　“齐灵……”声音很轻，小乞丐跟着合了一句。“是人杰地灵的那个灵么？”小乞丐记得洴澼司的大堂对联上有这个字的，他也好不容易记住了那几个字。
　　少年郎没有反驳，小乞丐就是当他同意自己的见解了。
　　“你应唤我郎君的。”少年郎说的话有点严肃。
　　小乞丐知道这是在提示自己尊卑有别。
　　气氛有点尴尬，少年郎欲想挽回点什么。
　　“以后你便叫我灵君。”
　　“是了。”
　　“跟我走。”说话间，齐灵抢过小乞丐的蚕丝篓子放在地上，然后拉着他就往外跑去。
　　“这是要去哪？灵……灵君。”
　　“去找她说说理。”
　　现在是六月，农活正忙，织布坊还在忙个不休，小乞丐回头看着自己那筐蚕丝，知道今晚回来必然是要遭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