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途河》任青钺

17、田万恶

　　“真的！我真的不走！”

　　当我再一次被田万恶设定的每一小时就响动的闹钟惊醒时，杀他的动机重新萌动。

　　田维苒把店里唯一的一张床让给了我，自己窝在沙发上。为了怕我趁着夜色逃跑吧？闹钟每隔一小时就会想一次，同时他站在门口睁着血红的眼睛确认我还在。
　　怎么都有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

　　“走也行，告诉我要去哪里就放你走。”
　　田维苒蹲在地上，点燃烟缸里的一根烟头。

　　我怎么感觉都自己都像是被拐卖到偏远山区的妇女，被乡下的老公看守得死死的、半步不离。

　　我起床，走近田维苒。他嘴上叼着的烟头被我夺了下来碾灭了：“烟头里的尼古丁含量是最多的。”

　　我和田万恶一起在墙根下蹲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还以为在这里找不到你就会离开。”
　　“老板给吃给喝，我怎么舍得离开呢？”
　　“你说话很奇怪，有时候很正经，有时候又打哈哈……”
　　“人格分裂的前兆。”

　　我只是无意间说的话，却让田维苒气势汹汹的把我拽起来冲着我教训起来：“人要对别人负责，更要对自己负责！你以为疯掉就是解脱、就是那么轻松的事情吗！”

　　我以为他和师母都会担心我去自杀，但是看来田维苒更担心我会疯掉。确切的说，精神失常是田维苒不能接受的一个词汇。

　　我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但是这间用他人灵魂构建起的书屋就是为了填补一种空白，一种孤单的空气。

　　田维苒渐渐的松开了我，一种歉意在他的左脸上显现出来。叔叔告诉过我，人的左边脸容易流露真情实感。我以前一直用这个规律对付我的敌人，渐渐的我习惯了走在别人的左边。不是为了观察别人，而是不想暴露自己的情感起伏，以至于现在连容易泄露秘密的左侧面部都失去了传达情感的功能。

　　“我……其实……我十岁之前几乎……几乎没有讲过话……”
　　我接受不了田维苒的歉意，因为是我的原因触动了田维苒心底的伤痛。

　　“你说话和老师一样，又酸又硬……”
　　田维苒坐在地上：“我希望知道你的事情，但若不是你自己告诉我，我是不会强求的。我知道那种滋味……”
　　“那种不想被人窥探、不想被人同情或是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我们都是有故事的人。”

　　两个有故事的人无声于月夜之中。水泥地并不凉，我朦朦胧胧的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敲打键盘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这样的力度，应该只有□□老大的做派可以发出的声音。“敲打”，这一词汇的修饰真是恰当！

　　“起来就赶快干活！”

　　资本家家的耳朵真是灵敏，我只不过起身而已他田万恶就听见了。

　　“把n-013书箱分类，再把二楼的L-03书架重新整理……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看你！”

　　天啊！我不敢相信带上无框眼镜的田万恶变身为真正的田万恶！真的是变了一个人一样：魁梧的身材一下子变得修长、两道剑眉也显得浅淡了许多，整体感觉就是一位书香门第的翩翩公子。但是呢，命令我的话就是典型的精打细算、老谋深算的资本家。

　　“我是怪物吗？”
　　田维苒摘下眼镜看着我，立刻又回到了老大的姿态。

　　我很遗憾的摇了摇头，叹息着一个人的蜕变。

　　“那就不要站在那里，快去干活，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给饭吃！”

　　我腾腾的上楼，又突然转身对着他大叫：“田维苒，变身！”

　　田万恶带着眼镜抬头看着我。书香的飘渺拂过我的面容，此种味道的深刻烙印在我的心中。着回眸凝望的瞬间，我深知我使命的神圣——不做完就不给饭吃！
　　可惜是田万恶而不是田善人，万人中的惊鸿一瞥也不能改变他是万恶的资本家这一事实。

　　“我坚定着阶级斗争的意识，绝对不会拜倒在你田万恶铜臭之味的石榴裤下！我虽然是贫苦的人民教师，但是我为我从高的职业感到自豪！被你压迫但拒不投降！”

　　宣誓完毕，我已经躲进了二楼勤勤恳恳的工作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毛爷爷说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为了继续斗争，我，忍了……

　　不知不觉的，又一次的伤感了起来。看着书页泛黄的旧书，我不明白为什么它们会遭到抛弃的命运。也许会打着“捐赠”的旗号，但事实就是被抛弃了。也许有的书籍是因为主人的逝去才会流落至此的。人的死亡，带给物件的伤痛也是这样的沉重……突然间，我被我这样的想法震惊！那么，叔叔的遗物呢？

　　他最喜欢的那一件青色牡丹的画框，现在被摆放在哪里的书桌上呢？他反复阅读的《月光之东》，现在又静静的摆放在哪一个人、哪一处的书架上呢？青色的牡丹开得虽然娇艳，但是那浅浅的绿色有着道不尽的哀伤；《月光之东》，本身的这样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就是伤感的。我不明白叔叔他为什么喜欢这两件东西。我猜测着隐藏在这两件事物之中的故事，但是叔叔告诉我的原因却是因为简单的“喜欢”二字。

　　我抚摸着书脊，逐字读者每一本书的名字。也许这里就会有《月光之东》的存在。
　　一本接着一本，书脊的硬度不似书页那般的柔软，但都是亲切的。
　　当浮出我的之间之上、墨色的字迹一次呈现出“月”、“光”、“之”、“东”四个字的时候，第一次的泪眼朦胧。

　　含着泪水的感觉比起落泪是更加令人无法承受的。
　　眨眨眼睛，让泪水干却，却不能停止颤抖的手指。
　　不敢翻开书页，害怕上面的字迹并不属于他；甚至不敢看封面，害怕上面的蓝色月亮上已经有他在居住。

　　怀抱着这本书，让它贴着我的心口，却为什么还是那样的冰冷？在不能确认的情况下，任凭我的幻想也掩盖不了它属于别人的事实。就像那本皮质的日记一样，我不会真正懂得它主人的孤寂的。

　　和我一样的“不能之爱”，只能站在远处看着他们的身影……

　　“喂……你，没事吧？”

　　田维苒看着跪在地上怀抱书本的我，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如果他看见我的泪眼朦胧也只能站在门口了。

　　“饿了，快晕过去了。”
　　我放下了《月光之东》，封皮上的图画是白色的月牙，并不是叔叔那本蓝色圆月。

　　田维苒没有接过我的话，我以为他会教训我偷懒。

　　“这本书卖给我吧？”
　　虽然熟悉这个有些凄凉之美的名字，但是我没有度过这本书。因为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叔叔，一直被他放在包里随时翻阅。

　　“不卖。”
　　不强硬但是坚决。

　　“算我今天的饭钱不行吗？”
　　“不行。”
　　他已经转身下楼了。

　　“我抗议！我要绝食！我要……”
　　“哭吧。这里隔音好。”
　　田维苒关上了二楼的门，我没有听见他下楼的脚步声。隔音，真的很好啊……

　　我没有哭，不是因为看到的《月光之东》不是叔叔的遗物。是因为田维苒看出了我真正的心情。多年的麻木竟然被人戳穿。对，我不能忘记过去，我每时每刻都在为记忆而伤心。记忆中的你明明那样的清晰，却为什么不能让我拥有你呢！

　　我将《月光之东》重新摆放在书架上，墨色的字迹在书脊上流转。留恋吗？留恋的是一个人逝去之时我的无法挽留。我甚至怀疑过，叔叔没有死去，而是像我的父母那样离开我躲了起来。可是，我对自己宽容了，我没有这样肯定，开业没有再怀疑过。因为我对叔叔的信任——他，不会抛弃我。

　　“你上楼是有事情吧？”
　　我站在田万恶的跟前，他还在关注着电脑屏幕。

　　“那本书是他曾经看过的吗？”
　　“是。”
　　“知道我为什么不给你那本书吗？”
　　“……”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去陵园找他吗？”
　　“……”

　　田万恶摘下了眼镜，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被这样突然的两个问题弄的很被动、很尴尬。

　　这时候一个年纪很轻的男子走了进来。看他对这里并不存在陌生感，应该是熟客。那个青年看见我们的对立，又向后退了一步。也许他也被店主鹰派的作风吓到了吧？最后，被吓到的是我。

　　“我不希望你对着他曾经的一切发呆，但是我会和你一起找到他了却你的一桩心事，也希望你就此结束过去的一切，和我从新开始。”
　　“……”

　　我真的是听得糊涂；青年已经退到了门口。

　　“我喜欢你……不，我爱上了你，决定和你一起生活、新的生活。”
　　田维苒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听见他的心跳是正常的。而我，仿佛停止了呼吸。

　　“你看着店，我这两天有事就不过来了。”
　　“啊？恩……恩！知道了老板！”

　　“走。”
　　田维苒拿起我的包，见我没有反映拉着我就出去了。

　　小店员红着脸不敢看我，我想告诉师母我来错了地方。

　　“我不是同性恋。”
　　我对着田维苒宽大的后背对他说。
　　“我也不是。”
　　田维苒拽着我的手，在车门前松开了。他为我打开了车门：“同性恋也不是看见男的就喜欢。”
　　“那……那总要些理由的……”
　　我又关上了车门，没有恼怒。只是我需要一个理由。

　　“现在还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上车。”
　　田维苒再次打开车门让我上车。
　　“干什么去？这总要告诉我的。”
　　“忘记过去，才能重新开始。”

　　我被推进了车里，不知所措的时候车子已经开离了书店。

　　“忘记过去吗？你我都做不到……我想听你的故事……”
　　我，流着眼泪看着前方碾在车下的路途。没有知觉的、自然而然的流着的泪水也很快的自然风干。其实我不知道我能否有勇气接受田维苒的故事。